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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紅蓮燼,(1)

卓驚弦一向是個難伺候的主。

他既是朱顏閣巴巴攀上的同盟,又是唐太守不敢得罪的十二連環塢當家,身份非比一般。只是十八般武藝全上各種逢迎讨好也未必見他賞一個臉。

所以大多數時候滿堂賓客的樂呵他是不參與的,唐太守單獨設宴安排一群人伺候他一個他也未必賞臉。別說唐太守,就是杜疊姬有時候都有些拿不準用什麽好處才能套牢他。如今倒好,好處還沒奉上去多少,先叫粉蔻把人家難得中意的小倌弄死了。

至此唐太守更不敢怠慢,也不敢再忌諱他會不會煩,硬要請他好好的玩樂一番。

卓驚弦晾了他半晌,竟難得應了,卻是獨樂不如衆樂,要熱鬧就熱鬧大點。唐太守立馬大大的操辦一番,不止如今還留在太守府的賓客,但凡揚州附近有頭臉的,有名聲的貴人都請了來,戲臺子紅館一樣不缺,場面大得太守府裏已經全然擺不開。

他一猶豫,卻得了卓驚弦的提點——七秀坊裏正是櫻紅柳綠,那地方卻是不錯。

七秀坊當然不錯,誰人不想去?

但七秀坊又不是青樓楚館,往日朱太守想邀七秀姑娘在壽宴上獻舞一番尚不得,如今要把場子都擺到人家秀坊裏去?

然,唐太守是誰啊?

手中正握着人家七秀的“把柄”呢,連七秀公子如今都只能困在太守府,七秀那一群小丫頭又能如何?

他自是大搖大擺的安排了人去擺場子,擺酒宴。七秀弟子雖然一個個冷着臉恨不得咬碎他的模樣卻果然不得阻攔。真正的春風得意。

又然,卓驚弦還未滿意。

他且雅且從容,似漫不經心卻又似意有所指,“說起美人,雪雖一派纖柔令我愛不釋手,但當今真正稱得上美人的,還要數那七秀公子——卻不知這七秀劍舞天下聞名,他七秀公子又舞得如何?”

——丫唐太守比他還想知道呢!

但自打唐太守盯上了蓮漪,自然多方打聽摸索,早知蓮漪一身傲骨半分不讓的脾性。是以他才沒有逼得太急,怕真給逼出格好歹來。

如今卻讓蓮漪當衆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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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太守不怕再去逼蓮漪,就怕逼不成,惹卓驚弦不高興。

這消息不知道怎麽傳了出去,何止了揚州,方圓百千裏都知道七秀公子要在水雲坊一舞,人們便是蜂擁而至,更來了不少江湖門派。

唐太守心裏隐隐有些擔心控制不住場面,但他畢竟是揚州的一方太守,來的又大多名門正派不會主動添亂,七秀滿坊更是在他的控制之中,便也讓自己安了心。

那一日,七秀坊格外的美。

碧洗的晴空一望萬裏,明媚的陽光照得楊柳更翠朱樓更紅,粼粼水光透徹人心。

倒是個好日子。

蓮漪走進水雲坊的時候身前身後還緊随着四個護衛,乍一看若不知是押送,倒像公主一般的排場。

他今日是特地裝點過的,要劍舞,就不能着平日的寬袍長衫,卻是一頭漆黑長發一半用嵌着紅瑪瑙的金發壓高高束起,一半垂落長長的及至腿間。緋紅舞衣,璎珞流蘇,俱是同發壓一般嵌着瑪瑙珠玉。

七秀舞衣,極致了繁複華美,豔而不俗。

許多揚州人或是各門派的年長者依稀還能記得,上一次蓮漪如此裝扮之時,還是十多年前他未當七秀掌門之前。

紅衣少年英姿勃發,一曲劍舞豔絕天下。

水雲坊的舞臺中央橫放一個數丈寬的大鼓,蓮漪緩步踏上舞臺,長久以來掩蓋在寬袍長衫下的腰臀間曲線看得叫人目不轉睛。卻見腳下一點人已落在鼓上,淡淡掃一眼四周,與卓驚弦一瞬交錯。

着實算不上友好。

卓驚弦臉上帶着好整以暇的笑,笑得讓人想上去撓他。

他們固然是放下恩怨短暫的聯手,但看看蓮漪吃癟他總還是樂意的。然蓮漪冷眼掃過他,一面頗不領情,一面毫無吃癟的自覺,一身紅衣一身傲骨,就像全然沒有人逼他似的,随着鼓聲漸響雙劍橫起,妖魅之中卻又意氣風發,讓人恍惚間又見到十多年前正少年鮮衣怒馬豔絕天下。

一舞劍器動四方。

天地為之久低昂。

他的舞,不似女子柔媚,卻別有一番陰柔與淩厲的結合,劍劍如羿射九日,矯如群帝骖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世上是否還能有人如他這般演繹七秀劍舞,飛揚似火,如綻彼岸,一瞬沙華搖曳轉瞬涅槃,生生滅滅極致了絢目。

這世上,再無一人……

七秀弟子魚貫上臺圍繞中央鼓臺伴舞,舞臺上獨舞的曼殊沙華便如蓮花綻放華麗無雙。

滿堂人看得拔不開視線無心酒宴,蘇小昭今日卻未來,蓮漪卸任,七秀變天,因着是被逼無奈,她不想看。

一曲未盡正待最如火如荼之時,蓮漪突然收劍卻是一手持劍向臺柱上橫拍而去,犀利薄劍頓時清脆而折,四散迸飛。

一瞬驚詫,滿堂人還未醒悟這突然的變動,卻見蓮漪将手中剩下的斷劍一擲,聲音明亮清晰傳遍整個水雲坊——

“自今日起,我蓮漪卸下七秀掌門之位,傳位七秀弟子顏如煙!蓮漪自離七秀,此生與七秀再無瓜葛!”

四座一片嘩然頓時沸騰——七秀弟子卻不動如山,顏如煙自臺上伴舞弟子中站起踏上鼓臺,在蓮漪面前恭敬跪下,擡起雙手托住蓮漪遞過來的劍。

擡頭,只看着蓮漪一人滿目堅定,“如煙定不辱命。”

唐太守方一醒悟頓時起身急道,“把他給我帶下來!”

但如今這裏聚集了太多江湖門派,衆目睽睽正是對七秀掌門突然退位各種不解議論紛紛——更不知不覺藏劍一門衆弟子已趁蓮漪劍舞之時守在了四周俨然替七秀護航。他如何還能明目張膽的做什麽。

蓮漪手中之劍已經交出,心中也像卸去了什麽,頓時空了一大塊。

——生死自負,再無瓜葛。

再不見,瘦西湖畔七秀坊,碧瓦飛甍、雕梁畫棟。西子湖畔西子情,樓外樓中雨霖鈴;畫廊秀舫霓裳舞,小橋流水葉娉婷。

他自由了。

然而面對如此場面,唐太守也終于明白自己徹徹底底被蓮漪擺了一道,惱羞成怒——

“惡徒蓮漪涉嫌刺殺前太守,把他給我押回衙門!!”

蓮漪完全沒有打算抵抗,因為他知道就算押回衙門,唐太守也別想如願。一切都還在計劃中進行。

各江湖門派不知內情此時不好插手,藏劍弟子像是只負責七秀交接順利完成,穩定局面,也不幹預。蓮漪就這麽被太守帶走,卻不是往太守府而是大牢去了。

未進大牢,就見蘇小昭已經帶了人站在那裏,盈盈淡淡,對唐太守一笑,“有勞太守了,閣主吩咐,将漪公子帶去給她。”

唐太守好像憋着的那一股火兒好容易要等到牢房裏去噴出來,又活生生給吞回去,“這……”

不等他開口想什麽借口,蘇小昭已欠身一拜,“沐煙代閣主謝過太守了。”

唐太守這悶虧也只能自己吞,畢竟看中蓮漪這件事只是他自己私心,他卻是一來揚州之初就答應過幫朱顏閣引蓮漪前來。如今只能眼看着蘇小昭把人帶走。

有旁人在,蘇小昭不能與蓮漪說什麽。

只是看他一眼,對上他不在乎的目光,好像要帶他去的根本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地方一般。

她微微垂一下眼,吩咐左右道:“押住他。”左右竟輕易的壓住他,連抵抗也沒有。

“有勞漪公子跟我走一趟罷。”

蓮漪竟還有心情笑,雖被押着卻稍稍傾身對她道:“既是你帶我去,龍潭虎穴又何妨?”

他如今,卻是毫無顧忌,十足十做了被沐煙蠱惑的模樣。

——※——※——※——

十年前,蓮漪何等意氣風發,一路火燒無鹽島殺進朱顏閣,滅了無鹽匪寨,毀去她大半基業。她等了十年,終于等到他成為她的階下囚。

“沐煙,你做的很好。”

“沐煙不敢居功,是唐太守抓的人,沐煙只是撿了個便宜罷了。”

杜疊姬此時心情正好,懶懶的憩在榻上棗紅色的長袍一直垂落地面,面色紅潤着對蘇小昭越發和顏悅色,“你不必總是這麽謙遜,若沒有你給他下化功散,只怕唐太守拿了他,我們也押不來。”

她轉對蓮漪一抹得色,“想不到七秀公子也有意亂情迷的時候,怎麽樣,被自己青睐的女人親自喂下化功散,感覺不錯吧?”

蓮漪不看蘇小昭,當她不存在一般。卻是脊背挺得筆直,紅唇含笑,“——杜疊姬。我早知道你不死,我們就會有再見的一天。”

“只是你不會想到再見之時你會落魄到如此吧。”杜疊姬半是笑意啧啧兩聲,“如今你連七秀掌門也不是了,一無所有的滋味如何?”

蓮漪似乎不在意,悠然應道:“不比你當年糟糕。”

雖然蓮漪毫無階下囚的自覺,并無半分折損了姿态,但這并不影響杜疊姬的心情。

她擺弄一下手爐,眼也不擡,“你可知道我為什麽想方設法抓你回來?”

“難道除了報複之外,還有什麽新奇的理由嗎?”

“呵呵呵——只怕是你小瞧了我。我豈會不知成王敗寇,有膽做,就要有膽輸。如今我志不在七秀,還有更大的事要做,又怎會一心在舊仇上耗費?”

此話一出連蘇小昭也微微擡起眼,只聽杜疊姬道:“我抓你來只是為了一份藥方,只是現在,不需要了——”

——葉潇湘的藥方。

蓮漪和蘇小昭瞬間便明白了,她哪裏是為報複蓮漪,就算是也只是順便罷了。從一開始,她就連自己的屬下心腹也瞞着。心思何等深沉。

杜疊姬的目光若有似無在蘇小昭身上掃了一眼,便又落向蓮漪,“不過若是漪公子有心情,說不定也可以再寫一份給我,讓我看看和我得的是不是一樣?”

話音落蘇小昭立刻上前深深低下頭,“請閣主見諒,沐煙沒有及時向閣主說明藥方來歷——只是怕閣主對七秀有心結,擔心閣主會不高興。”

杜疊姬只笑一笑,如今對蘇小昭全無半分苛責——“我看中的就是你謹慎仔細的性子,但也不必太過,凡事向我如實禀告就行了。不管怎麽說拿到藥方,就是大功一件。”

她自然不會苛責,如今蘇小昭不止是她最得力的手下,她背後還有卓驚弦。她要待她如女兒,然後用她吊着卓驚弦。

她的身體正在好起來,她還要東山再起—— 一切都那麽順和而稱心。所以她也不那麽急着料理蓮漪,蓮漪這樣傲氣的人,若是逼的急了,尋了短見豈不沒意思。她就是要慢慢的磨,磨光他的銳氣,讓他看着自己從天上的雲,變成地上的泥。

她現在,有的是時間。

“沐煙,押他去刑堂,要親手給他穿上鎖骨鏈,送到地牢去。”

蘇小昭心裏一顫,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去領命。一時靜得滞氣,即使知道這會讓杜疊姬懷疑——身後傳來蓮漪冷冷輕哼,“不必押,我自己會走。”

杜疊姬一陣大笑,真的是很爽快,“蓮漪,如此情形再面對你唯一動心過的女子想必心裏很不舒服吧?——沐煙,你可得多陪陪他。”

蘇小昭終于緩緩欠身颔首,從決定把蓮漪帶來她就應該已經有面對一切的準備,蓮漪也是一樣。

他們已經決定了的,這一次兩個人站在一起,讓朱顏閣徹徹底底消失。

蘇小昭擡起頭時已不讓任何人看出情緒,對蓮漪淡淡道:“漪公子,請。”

刑堂在這裏有一個單獨的臨時院落,杜疊姬來這裏總共也還沒多久,所以院子裏也還幹淨,沒有那麽血腥彌漫。

蘇小昭如今頂了粉蔻的位置,上上下下沒有人不知道她,更不敢得罪她,伺候她只怕比伺候粉蔻還上心——就算她看起來再和善。

就是這個看起來很溫和的女人,才來了沒幾個月就擠掉了在閣主身邊幾年的粉蔻。

蓮漪人已經鎖上了木樁,刑堂的掌事拿了一個尖銳的鐵鈎來,寒光刺目,看一眼蘇小昭心頭就涼一分。

“沐煙姑娘沒使過這個吧,也沒什麽難,對準了往鎖骨上一穿就完事了。不過得用了力往下扣,不然穿不透——”

刑堂掌事一番解釋完,卻不見蘇小昭伸手去接鐵鈎。

蘇小昭只淡淡盯着蓮漪,蓮漪迎着她的目光——他眼裏全無懼意,甚至若有若無的帶着一絲笑,平靜,淡然,安寧。

他們說好的,只要命還在,傷總會好的。值得的。

所以,她就要親手刺穿他的鎖骨?然後呢?到她能夠從杜疊姬那裏掌握到朱顏閣所有脈絡之前,還有什麽?

片刻的無聲,兩人對視着卻又沒有任何情緒一般。刑堂掌事尋思了一下,“我替姑娘演示一下吧。”說着就拿鐵鈎向旁邊一個囚犯的鎖骨間一扣一勾,鈎子頓時從皮肉間穿透,院子裏哀嚎徹響。

刑堂掌事手未停,狠狠一扯又将鈎子拿下來,呈給蘇小昭。

蘇小昭微微皺了眉頭,厭惡之情并未掩飾。

刑堂掌事尚無自覺她厭惡的是他,還以為鈎子上的血腥讓她不愉快——這些個姑娘們總是比他們講究些。當初粉蔻來提人時還曾因為血糊糊的嫌髒大罵過一回,比較起來沐煙的确算是客氣的了。

“屬下這就去換一把鈎子,別髒了姑娘的手。”

——然後她又還有什麽借口,還能拖幾時?

蓮漪什麽都明了,只是看着她。

傻丫頭,是他自己要來的,是他不能夠繼續忍受只看着她一個人去面對所有的事,要同她站在一起的。

鈎子重新拿來,蘇小昭看一眼,依然連碰的打算也沒有。

“你去。怕髒了我的衣服。”

“但閣主吩咐……”

“你不說,不就好了?”

刑堂掌事立刻附和,“是是——姑娘手生,難免一下子戳不穿,濺了血就不好了。這點小事還是屬下代勞吧。”

他二話不說走向蓮漪,高舉起鐵鈎刺下去——璎珞碎落,她只能閉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更新——本文暫時在出版送審,終審在8月底能不能出還不知道,所以二曲結局暫時還不能發(出版稿只到二曲)。

網絡上會繼續三曲往下寫,本來想确定之後再決定怎麽寫的,順敘和倒敘是個問題,但是8月恐怕等不了那麽久,所以先照顧網絡,跳過二曲結局直接開三曲,用倒敘在開篇概括二曲結局,所以結局一樣是能看到的,只是不那麽詳細;如果确定了不能出版,會一次性放上二曲結局的,某蜓很盡力的說~~望體諒~~

☆、番外 浮生一曲,夢靥三生(一)

璎珞寸斷,血濺飛散——

揮不去是眼前一幕幕噩夢翻湧,無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

耳邊只有自己血脈汩動的聲音,一聲一聲,随着心跳在耳鼓裏回蕩,銀鈴般細細的笑聲穿透而來,在腦中游走。

“乖~~好好睡,何必抵抗?就這樣舒舒服服的做個夢,夢醒了,也就什麽煩心事都沒有了~~”

女子的聲音帶着獨特的婉轉悠揚,蠱惑一般盤旋在耳邊。

蘇小昭還在下意識中抵抗着這個聲音,可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抵抗,她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只記得,鐵鈎沒入皮肉,他咬牙側了臉,冷汗順着優美的脖頸滑落,那麽美,那麽殘酷……

有什麽堵在胸口,讓她連聲音也發不出,她只想喊,只想大聲哭,可是她動不了……

蜘蛛絲一層一層纏在她身上,幾乎将她一半身體都纏繞包裹着,她卻毫無知覺,眼前的幻覺依然在浮現……

——她是個騙子。騙了七秀,騙了杜疊姬,騙了蓮漪。

她早該知道他會面對什麽卻還是帶他來,只要能毀去朱顏閣她什麽都會做,她與朱顏閣裏的人并無區別——幾時,才是她的報應?

回廊悠長,傳來鎖鏈的碰撞聲,一下下敲在心上。

他的鎖骨與雙手雙腳都被套了鐵鏈,一舉一動都緩慢卻從容,好似鎖鏈不存在一般——明明,鎖鏈一動,便是牽皮扯肉的痛。

那女人說,這種人一身傲骨,肉體的折磨只會讓他更不肯低頭。

那女人說,聽聞漪公子卸任之時一舞驚天下,可惜我前日卻是沒這個眼福——不如今日就讓我欣賞一下,我還真是很多年未曾看過七秀的舞了。

他蒼白映襯着緋紅的舞衣,血色即使浸透了衣衫也并不十分明顯。只有鎖骨上的鏈子尤其醒目,傷口血色暗沉凝結。只看着他,仿佛三千繁華也一瞬褪盡,紅蓮成燼,美到讓人絕望。

他起身,從容執扇,不露半分弱态。

扇起随風,桃花紛落,卻帶着鐵索铮铮的聲響,好像很美,又好像很殘酷。

她好想捂住自己的雙眼她什麽也不想看,可是那些畫面依然在她眼裏在她腦中,一次一次像一把鈍鋸慢慢割着,要将她割到血肉淋漓。

她很痛,可是她喊不出來,耳邊的聲音卻依然吐氣如蘭輕響在耳邊——“你看,你心裏有這麽多傷,何必還執着在紅塵苦海裏,只要放棄,就不再痛了……”

可是她不能忘……

“怎麽覺着這幾日一日疲過一日,別是煎藥的丫頭沒掌握好火候?”

“閣主放心,都是我親自盯着的,挑的都是謹慎的丫頭,不會有問題。卻是閣主最近太過操勞了,藥雖有效,也需得調養,經不住這般勞累。”

“也是,身體一好些,就忍不住凡事多盯着些。還是你說的有道理——沐煙,扶我回去歇歇吧,這裏就暫時交給你,你替我多盯着。”

“閣主請放心,沐煙會盡心。”

“嗯,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不可以忘記,這些信任,都是水牢裏的人替她換來。

齊腰深的冰冷水池,他終日被鎖在牆壁一側,鎖骨間的傷口反反複複一片斑駁,在蒼白的皮膚上有些怵目驚心,卻又滲透在紅色的衣服裏不見痕跡。

長發半束漆黑如藻,擡眼間細長眉眼嵌在略略蒼白的皮膚上分外妖嬈,如丹砂水墨,一筆濃彩深刻入心。卻總在見她時微微一笑,依舊如七秀天高氣爽,好似時間從未流動,始終留在七秀他們遠遠相望的那一刻。

她的心被撕開,她再也不能看下去,只要能停止眼前的一切只要不再痛她什麽都甘願,哪怕順從耳邊的聲音——

她覺得自己似乎在慢慢的下沉,長而緩慢,心卻漸漸沒有了知覺,只在下落的過程中看到走馬燈似的畫面——十二連環塢和七秀圍剿朱顏閣,卓驚弦擡手一揚,配劍接入蓮漪手中,紅衣翻飛直向杜疊姬……

“卓九爺這是何意!?”

卓驚弦不急不緩笑靥傾城,“杜閣主可記得我為何與你聯盟?——為佳人。”

杜疊姬瞪圓一雙美目驚詫轉頭,她身後蘇小昭一把短刃從她背後直插向心口。

——對了,杜疊姬已經死了,再也不存在世上任何地方。世上也再沒有朱顏閣,四出分閣十三處暗樁,幾把火,已經燒盡了。

她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她只剩滿手的罪孽,再沒有留在這裏的意義了……

她依然下沉着,那些畫面卻緩緩上浮,離她越來越遠……

“咯咯咯……這就對了。來吧,抛開所有的一切,在我的天蛛夢境裏重生。”

——兩個月前,花樓。

花樓公子和七秀公子同桌而坐,想必是個極其養眼,卻匪夷所思無法想象的場面。

而且,也永遠都不會發生了。

因為世上已無七秀公子,有的,只是一個蓮九笙。

花事一臉春風得意中甚至帶了幾分趾高氣揚,一身絢爛的杜鵑春紅正濃,嬌滴滴美豔豔得不可方物。本就生了三分妖氣七分狐媚的樣子,如今江湖之中再沒有跟他撞衫的心腹大患,整個人越發的明媚耀眼了。

須知蓮九笙再美,一身素月銀白是很不符花事審美的,又整日帶着個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還怎麽跟他争豔。

如此,就連七秀公子就是蓮九笙這件事自己被蒙在鼓裏,雖有幾分不樂意,卻也不計較了。

他示意一旁侍女給兩人添了茶,也不招呼蓮九笙,随他自便,自己端起先喝了起來。

心情好,入口的茶也香了不少。

蓮九笙沒有急着喝茶,白皙的手指點在茶杯壁沿上,用指腹感覺着溫度,狀似漫不經心問道:“你真的肯放小昭走?”

“別說的那麽聳聽,阿枭又不是我關着鎖着的,她願意跟你走,我自然不會硬攔着。”

蓮九笙擡眼掃他一眼,花事那明豔的笑容裏到好像當真沒有任何藏私,“我以為,花樓是個從不肯吃虧的地方。”

“沒錯,花樓是做生意的地方,所以不做賠本買賣。但我們又不做朱顏閣那種傷天害理的生意,既然正正當當,把自己手下看那麽緊做什麽?救阿枭回來這麽多年,在她身上我早已經撈回本錢了。她自己一直都知道只要她願意,随時都可以走——當然,如果我要求阿枭留下,她會留下來。同樣如果她要求離開,我當然也不會為難。契約雖是必要的,但互利互持的關系對生意人來講卻可以更長久。”

蓮九笙隐約從他的話裏聽出某種暗示,跟這樣狐貍似的奸商若要繞起來,只怕不知何年何月也繞不到正題,索性直言問道:“所以你是要賣我這個人情,那麽又要我跟你‘互利’什麽?”

花事只是放下茶杯妩媚一笑,“将來的事,誰知道?”

好吧,果然是個狐貍。

一句話不說死,人情卻吊在那裏,遲早要還卻是個還不清的帳。索性蓮九笙如今也當真是無牽無挂,倒也無妨。

一番相談出乎意料的順和,既然花事已經允了他可以帶走小昭,蓮九笙心裏也放下了過去那些芥蒂,唇角微勾淡淡一抹弧度,“我還以為花樓公子對我有些意見,看來倒是我多疑了。”

花事竟從擡起的茶杯上隔着氤氲霧氣抛了個淺淺的媚眼過來,“從前的事還提起做什麽?”

——怎麽都好,就算蓮九笙和七秀公子是同一個人,只要他甘願從此以蓮九笙的身份生活,七秀公子就會被抹殺了存在,叫他放挂鞭炮給他供個金身也沒問題。

他什麽都看到了,在這花樓裏,沒有什麽可以躲過他的眼——

在剿滅朱顏閣之後,七秀弟子一次一次上門來請他回去執掌,蓮九笙都拒絕了。這條路,他是不會回頭了。

只是那新任掌門眼厲,看出沐煙就是蘇小昭,卻似乎誤會了什麽。

“公子是為了小昭?”

“小昭為什麽會在那裏?為什麽那個樣子?你和她——你不肯回七秀,就是為了她?”

“從什麽時候——你怎麽能!?你是七秀掌門她是七秀弟子!!”

“我竟然到如今才知道你們離開七秀的真相——好,既然你們要叛離七秀,我以七秀掌門的身份,從此與爾等叛徒恩斷義絕!永遠不得踏入七秀,不得出現在七秀弟子眼前,凡七秀弟子既見,一概驅逐!!”

——卻不知當日蓮漪以這樣一種方式與七秀斷得幹幹淨淨,是個什麽心情?

花事沒有落井下石已經覺得自己很厚道,幸災樂禍什麽的,當然不能少。

回想到此,心情自然又好了不少。

他們兩人談話正歇的當口,就見莫小铩正風風火火的從外面沖進來,看也不看花園石桌旁的二人就直沖後院,方向顯然是往蘇小昭的房間去了。

“這小子怎麽回來了。”

花事淡淡掃了蓮九笙一眼,這愛搶他媳婦的半大小子跑回來了,還不去看看?

蓮九笙索性也沒什麽話好跟他談,便借口起身,也邁步往後院去了。

莫小铩人到揚州便直奔着蘇小昭找去,仗着他如今算花樓的半個關系戶出入自由,卻在房門外給卓小镯攔住了。

“小镯大姐~~我大老遠的趕回來是真的找小昭有事啊,你快讓讓~~!”

“不、行!她還在休養着呢,有事以後再說!”卓小镯很堅決的守着門,可莫小铩哪裏是個肯輕易妥協的人物,他哼了一聲,竟屈膝一躍便躍過卓小镯的頭頂上了房頂,轉頭朝她嘿嘿一笑,腳下一碾便又一墜,生生在瓦片上踩了個窟窿落了下去。

“個臭小子!”卓小镯罵一聲,也只能轉身推門追進了屋。

莫小铩人一落地就往內室跑,走到門口卻不自覺停住——

室內霧氣氤氲,正中擺着一口小鍋裏正咕嘟咕嘟的冒着水霧,香香沉沉的讓人有些輕飄飄的覺得舒坦。

蘇小昭躺在床上看不見人,坐在床邊的人卻是見過的,他“咦”了一聲,“你——不是萬花谷那個——”

床邊的小姑娘站起來,圓圓臉,亮亮的眼,一身紫衣半夏,可不就是萬花谷裏見過的小知更鳥潇潇。

她一見莫小铩就叉腰指向他,“卓姐姐不是告訴你不要進來了,出去!”

小丫頭趾高氣揚的模樣威懾力沒有,倒是讓人很想上去捏一把。

可莫小铩就不幹了,“趁我不在,你們把小昭怎麽了?”

潇潇一改話唠習性,腳下一點近前三尺,指間幾根銀針紮過去,莫小铩頓時就動彈不得。

“哼哼哼哼~~誰所我下針總是紮不準的,這不也不錯麽~~”她得意的兩手拍一拍揚揚下巴莫小铩臉就黑了……

丫拿他練針呢?紮錯了怎麽辦啊~~?

卓小镯也已經走過來,伸手一拉他後脖領子就和潇潇一起把他拖了出去。

院子裏蓮九笙已經走過來,雖然親近的幾個人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但未免人多眼雜他在花樓還是帶着銀狐面具,銀衫步步随風蓮生蓮滅,長發垂落如漆絲絲飄揚,淺淺唇色一抹弧度,雖只是客氣的笑容卻也賞心悅目,走近對卓小镯和潇潇微一點頭,“她怎麽樣?”

潇潇便樂呵答道:“睡了呢,有我潇潇的方子保證她睡的香香甜甜~~”

蓮九笙低低一聲“多謝”,便邁進房中。

莫小铩覺着身上似乎不那麽僵硬了,果然這丫頭針用的不怎麽樣,連一刻也封不住,便想掙紮了要跟進去。卓小镯可不跟他客氣,擡手就朝他腹部一拳,莫小铩只覺以肚子為中心整個人都抽搐了,只差沒有倒在地上縮成一團——卓小镯鼻子裏哼他一聲,她當年跟東都之狼天策府守玉門關可不是白練的~~!

潇潇跟莫小铩可沒什麽過節,當即蹲下來戳戳,光看着都替他疼,“吶~~不要緊吧?疼不疼啊?都跟你說別去了~~”

“我……擦……你光用說的……”

“我哪有光用說的,我也有用針啊,所以你老老實實聽我們的不就好了。小昭精神不好,好多天沒休息好了,好容易才睡踏實,你添什麽亂吶。”

看她多有敬業精神啊,有需要休息的人在屋裏,她都沒有叽叽喳喳多說話啊,怎麽好容易她管住了自己,又來個管不住的呢。

莫小铩緩了好幾口氣才覺得有力氣坐起來,擡頭看看站在一邊兒還在看着他,好像随時準備他不聽勸就再給他一拳的卓小镯。

“你們總該跟我說清楚到底發生什麽吧?我這回不過走的久些,到底發生什麽了?”

“——需要用人的時候你小子就不在,現在就跑回來了?”卓小镯雖是這麽說,也不過還記着跟莫小铩那點過節随便說說,他當時就算是在,也幫不上什麽忙啊。不過她才沒興趣給他解釋什麽,見他老實了,把人丢給潇潇看着,留下個豪氣的背影就走人了。

莫小铩就這麽被無視了,只能揉着肚子轉頭,潇潇還蹲在他旁邊兩手托着下巴,眨着一雙圓圓亮亮的眼睛笑眯眯着,“我可什麽都不知道哦~~我只是被叫來照顧人的~~”

“你要照顧的人是怎麽回事你總知道吧?”

“嗯……”潇潇仍兩手托着下巴歪頭向蘇小昭的房間看了看,覺得這裏是蠻遠的又不會吵到人,才放下兩只手抱着膝蓋,用那知更鳥一樣清脆悠揚的聲音道:“我只是聽說哦,小昭為了剿滅朱顏閣好像在杜疊姬身邊潛伏了很久,把所有的暗樁分閣各門各路都摸透了,朱顏閣就這麽給連根鏟了——聽着就挺大快人心的,她應該高興才對啊,可是她好像一點都不好。也對在朱顏閣那種地方待那麽久怎麽會好呢~~公子說她的人生以及對世間的認知都是構建在對朱顏閣的恐懼憎惡之上,即使離開十多年朱顏閣也還是如影随形在她心裏,她唯一的執着就是鏟除朱顏閣,現在朱顏閣和杜疊姬都不在了,她卻已經髒了手,黑了心,如今塵埃落定,她的人生也無處可放——這些都是公子說的,我也搞不清楚,公子傳書給我的時候,只讓我去找忘憂草,可見小昭的心病的确不輕。”

莫小铩竟不知他離開的時候發生了這麽多事,可這一次他不是出去玩的,的确有正事才會這麽久才回來。

“那她現在沒事了吧?你那什麽忘憂草有用嗎?”

“嗯……這個嘛……反正吃着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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