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冥鋪飄歌(1)
攀爬很辛苦,需要手腳并用,墓道通往井壁的空間原本很寬,慢慢地越往上就越窄,而他們的攀爬姿勢換做了打開雙手雙腳呈“大”字形的姿勢慢慢往上蹭。
半星的光亮打在了盤長生身上,看起來像是月亮的光輝。他艱難地擡起頭,只看見谷清陽嬌小的身軀越爬越快,“別走那麽快,小心出口有危險!”
“十四日,鬼敲門……人在笑,鬼在哭,扶乩錯把人來找。”
陰森森的歌聲飄過耳際,盤長生眼神一滞,手腳慢了許多。而谷清陽快爬到頭了,他恍惚地跟上,腦海裏盤旋着那首詭異的歌謠。
他仿如一人在崎岖山路獨行,前路茫茫,夢如路長,一路踏霧夜行。荊棘滿地,妖樹撲面,所有的路那麽迷茫,所有的路那麽猙獰,狂亂得一如分不清誰是人,誰又是鬼。
他看見了,慘淡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她不是在醫院裏正昏迷不醒嗎?為什麽又見到她了,她身披重孝,坐在井邊,手緩緩地舉起。
她要掰開自己扶在井邊的手嗎?不,她在戴面具,她拿起一幅精致的玉覆面緩緩地往臉上扣,盤長生大喊:“不要戴!”
那張臉看着他,沒有眼睛,沒有呼吸,只有一張放着冷光的玉臉,死神的臉。她輕輕擡起了手,詭異的玉唇笑着,手冰冷、指骨勁力十足,機械地掰開了他的手。他飄飄蕩蕩地往百米高的墓底摔去,再無聲息……
晨雅裏坐在井邊依舊在笑,良久,一陣嘆息仰頭翻身下井……
冰涼順着他的臉滑下去,滑過唇,滑到脖子,他睜開眼眸,原來自己沒死。他正好好地躺在井邊,他第一次夢見晨雅裏跳井的那口井邊。
盤長生茫然地坐起來,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又做夢了?”
“知不知道,你撿到的嚴心的手機其實不是她的手機!”一聲幽嘆飄進耳膜,地上孤零零地站着一個女孩,打着赤腳,并沒有穿那雙讓人驚懼的紅嫁鞋。擡眼看去,是晨雅裏站在他面前。“手機?!”盤長生想起了他在嚴心身旁撿到的手機,裏面有信息“下一個是你!”
這個“你”究竟指誰?是晨雅裏、谷清陽還是盤長生他自己!
眼見着晨雅裏袅袅娜娜地往回走,他猛然醒悟,連忙撥打電話,他要問問醫院那邊的情況怎樣了,晨雅裏不是還在昏迷中嗎,那他面前的又是誰?
手機沒有信號,這讓盤長生心裏頓時沒了底,看着晨雅裏消失在“詭門關”冥鋪裏,他跟着她走。是的,詭門關又出現了。
鋪門上依舊挂着一對紅燈籠,踏進門檻,眼前被白花花的紙糊住了眼睛。衣紙紛飛,撲了他滿頭滿身,泛黃衣紙的陳腐味道之外還有另一種香味。鋪堂正中的一對太師圈椅上依然分坐着兩個蠟像女人,她們後靠着蘇繡石榴紋底百子戲嬰圖三條屏堂畫,面前擺着案幾,幾面上香爐熏着香,那對有芯的白蠟燭此刻并沒出現。
店內很安靜,四周很安靜。晨雅裏去了哪?
店鋪不大,他連忙挑開帷幔轉進內室。依舊是那張古典精致的作為婚床用的拔步床擺在那,像在對他叫嚣。床上沒有人,“你在找誰?”一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回頭,一個女人站在他身後,她的目光透過他的身體,望向他身後的虛空,那番話就像不是在對他說,而是對另一個人說的一樣。
“要不要聽一個故事?”不等他答話,女人自個兒說了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多久呢,應該是我外婆的媽媽的媽媽傳下來的故事吧。當年京城裏來了一家人,他們可窮了,窮得揭不開鍋啊。”
随着女人的講述,盤長生的腦海裏展現出一幅幅過往的畫面,如放黑白電影一樣,慢慢地清晰起來。
那家外地人姓歸,這家子人丁稀薄,只能在四九城外而住,他們家住的地方就在京郊外的一處公主墳上。公主墳是個地名,但以前倒是埋過一位公主。都是前朝的事了,連公主的來歷也說不上了,倒不如城內公主墳那條街道熱鬧。此處芳草萋萋,人煙疏落,沒幾戶人家。在公主墳的另一頭,那裏是個頗為熱鬧的村寨子,村裏還有幾戶大戶人家,雖比不得內城的富貴,但也算是土霸王了。
歸家人盡管窮困,但也算勤勞,更有祖上留下的手藝活,紮紙人兒,所以慢慢地也算站穩了腳。這歸家人的生意不做別的,就是幫人做紙紮,搞冥器活。雖說這活上不了門面,但歸家人做出來的東西就是精致。那些個童男童女做得是栩栩如生,一米多高的男女童娃與真人無異。
這對童娃是很重要的冥貨。陪葬離不開它,送殡出葬也少不了它。這種娃娃稱為陰童,有了它們領路,先人的亡魂不至于在黃泉路上落單或迷路。富家大戶遇到喪事都指定要歸家人全權負責。慢慢地,歸家人的手藝活就傳到了內城裏,連內城裏的達官貴人也光顧他。所以歸家人的冥器鋪賣出來的東西要比一般的冥器鋪裏的貨物要貴上許多。
這些陰童可講究了,他們穿在身上的行當都是一針一線精雕細琢的。如是喜喪,用的一般是喜慶的陰童,陰童身上的衣裳是濃妝豔裹的戲服,大紅戲服按着真人戲服的形制規格樣式而做,連戲服袍子的藍線紅底的海水紋都是一模一樣的條數,絲毫不差。這也是做起來最有難度最考究的。而陰童的“肉身”也是用了祖傳的方法去做,肉身柔軟如同真人。只餘臉上那抹笑和那抹詭異的胭脂使得陰童看起來詭異而恐怖。它們的恐怖就是來自于它們真的很像人,像死去的人。
這一切都不妨礙歸家人的生意,但奇怪的是沒多久,有人開始聽見歸家冥器鋪裏傳來了哭聲,娃娃的哭聲。
原是趕夜路的人,在經過這條偏僻的道兒時聽見了娃娃的啼哭聲音,那本也不懼。後來碰巧有一個外地人經過此路進內城,走到公主墳上時就迷了路。趕路人忘了怕,一心只想快點離開這鬼地方,只見四處野草遍布,家家戶戶沒有半點燈火,漆黑籠罩住這條村。四處靜得出奇,趕路人走着走着,忽然全身一震,一種恐懼感覺上來了。他感覺到了有人,他的身後跟着“人”。那種感覺很強烈,也很詭異,全身不停地抖,但害怕什麽卻說不上來。
“誰,誰在後面?”趕路人猛然回頭,沒有人,只餘“誰在後面”的聲音空洞地回蕩在他周圍。他心悸,加快了腳步,但他感覺到了背後細若游絲一般的呼吸,那種呼吸沒有半點人的溫度。呼吸貼上來了,貼上了他的脖子,貼到了他的臉上,刺骨的冰冷。他不敢回頭,他已經看見地上自己的影子了。他自己的影子上盤着一個人影,人影很小,人影的身子坐在他的影子肩上,而頭則擱在他的頭上面。
心瞬間涼透,他的肩膀上坐了一個“人”!他完全失去了理智,發足狂奔。“嗚——”一聲哭透過詭異濃黑的夜向他襲來。趕路人一個激靈,連忙停住,尋找哭聲的方向。那種奶聲奶氣的哭聲是娃娃發出來的。霧氣更重了,讓他看不見前方,路在他腳下蔓延開去,不知要通向何方。只見前面有對暗紅的燈籠在風中搖曳,忽明忽暗,似要馬上熄滅。看見燈火,趕路人如看到救星一般,直直朝着挂了燈籠的人家走去。
突然眼前一黑,他直直地摔落,他驚恐地擡頭,眼神裏充滿了恐懼,他看到了,看到了他在向深淵墜落,他被騙了,他看見他摔落的地方站了一對娃娃,十歲左右,朝着他露出了微笑……
趕路人沒有死,他剛好被坡道上一棵巨大的樹擋住了他下滑的身子。但他死裏逃生後更加的害怕,因為他又見到了那對娃娃。
那是在他侍候的主人家裏看見的。趕路人家鄉大旱,唯有跑到外地投奔親戚。碰巧當他趕到時,那大戶人家正在辦喪事,人手不夠,也就立馬讓他留下做幫手。而他的任務就是守靈,主人家的女兒去了,停靈滿七天後就要下葬。他守的那天是最後一天,當他走進靈堂,他臉色“唰”一下全白了。靈堂內中間處停放着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材,棺蓋明天才會合上,讓親人們做最後的憑吊。棺頭處放了一盞燈,白蠟燭流着淚靜靜地在守候。那是長明燈,此燈是不能滅的,否則死者去得不安,那活着的人就會受到詛咒,所有的人都會受到詛咒。
趕路人從小在鄉間長大,這些規矩他都是懂的。棺材裏躺着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只有十八歲,正值青春年少,這麽年輕就去了,多少含了怨氣啊!趕路人又想起了鄉間老輩人說過的話:如果是有了婚約的年輕女孩兒去得早,入殓時一定要按新娘的裝束下葬啊,不還了她這個願,她是不會安心去的啊,那活着的人就會不得安生了。
背後冷汗涔涔而出,趕路人從小膽子小,對老輩人的話更是深信不疑的,而此刻躺在他面前棺材裏的女人一身鳳冠霞帔,慘白的臉上塗抹了濃濃的胭脂與他“對視”着。棺材裏的女人并非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棺材兩邊立着兩個人,那是一對十歲左右的男女娃娃,慘白的臉,詭異的笑,血紅的嘴,和他昨晚碰見的一模一樣。他們穿着喜服就這樣笑着看他,眼珠子直直地盯着他,閃爍着異常的亮光。
女娃挽着兩個髻,那滿頭烏發黑亮而有光澤,幾朵梅花釘子發夾別在發間。她的身上穿的是暗紅的團蝠紋紅袍,暗底的灰色石榴花開滿了衣裳。衣裳的每一朵花每一處紋飾都做得精致美觀,她的手附在身後,袖子滾金邊的針線圖案看着眼熟,但趕路人想不起是什麽圖案了。男娃也是一身紅袍,衣着上的細節比活人身上穿的還要講究。他們一直站着,沒有動過。趕路人也一直站着,沒有動過。他站在門檻邊上,不敢進去。
“小茍,站着幹什麽,快進去看好長明燈,可不能熄了的!”另一個守夜的家丁從後走來。
“這對娃娃是人?”小茍變得語無倫次,開口就胡亂地問了一通。家丁一聽“撲哧”笑出聲來,“這是假人,是歸家人的手藝了,怎麽樣是不是跟真人一樣?!它們那身行頭啊,夠我們吃好幾年啊,那做工多精致逼真。吓着你了吧,別怕,只要燈不滅,守過了今晚就是了。”
聽了這番話,小茍沒有為此而寬下心來。因為他知道,他昨晚碰見了鬼魅,這對娃娃的鬼魂。它們差點要了他的命。此刻,它們又出現了,它們為什麽要纏着他不放。身體禁不住地哆嗦。
“別怕,這是喪事用的陰童,有了它們,主人在黃泉路上就不會迷路了,會一路走到底。”
“那路會通去哪?哪才是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