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回去學學和離書怎麽寫……
一場秋雨一場涼, 即便今日天朗氣清,寒意也是陣陣沁入衣衫。
譚清音素來畏寒,便又在外罩了件狐絨緞繡玉蘭氅衣, 她走到一旁石桌處, 拂去繡墩上落葉, 提裙小心翼翼坐在上, 撐手望着天邊雲卷雲舒。
院中鳥雀叽喳,紛紛落在柿樹上,那棵柿樹上結滿了柿子, 像一個個小燈籠挂在上, 紅紅的,很是喜人。
剛住進這個院子裏時, 那樹上還都是青澀的小果子, 她那時整日盼着它們成熟。
譚清音忽然想起那壇山梨酒, 她定定地望向海棠樹下一處新土, 上面泥土已經被雨水沖刷了,露出半邊酒壇。
她軟軟嘆了一聲,眸底滿滿可惜, 應該是喝不上了,就埋在這吧。
雲秋端着一瓷白小碗, 見小姐坐在那唉聲連連, 便柔聲叫她:“小姐,過來将梨水喝了。”
譚清音回過神應了聲, 朝她走過去, 她嗓子還是有些嘶啞的,說話很疼。
梨水裏是放了些潤喉的藥材一起煮的,喝下去涼涼的。
譚清音端着小碗, 一口飲盡,雲秋拾着絹帕替她拭去唇角沾的梨水。
“清音。”
身後熟悉的輕喊聲。
譚清音頓下,不可置信地扭頭,就見林氏站在不遠處,她眸中瞬時欣喜,提裙跑上前抱住她。
“娘親,你怎麽來了!”她埋首在林氏懷裏,臉頰蹭了蹭,還像個孩子般,“你怎麽也不說一聲,我好去接你。”
林氏被她突然抱住,身形不穩,晃了晃。
她握着女兒的手,退開些距離,滿臉擔心地上下打量她:“你有沒有傷到哪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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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來裴府的路上,林氏坐在馬車裏,滿腦子都是丈夫跟自己說女兒在裴府遇刺了。裴無壓着消息,京城上下并未有人知道。
還是今晨退早朝時,他親自告知的譚方頌。譚方頌知道後當即破口大罵,可是他一文官,左右不過就是那幾個詞,在聽到裴無說沒受傷時,也是松了口氣。
林氏放心不下,還是跑來裴府看看。
譚清音心中千般滋味,她搖了搖頭,拉着林氏,“娘親,進來說。”
內室裏,譚清音拉着母親坐在榻上,給她斟了一杯熱茶,坐在她身側。
“娘親,我沒受傷。”她抿了抿唇,輕聲說,“裴無替我擋住了。”
譚清音将這些天發生的事悉數講給了林氏聽,只是沒和她說裴無是否是那個救她的人。
自從他那天說自己草率又可笑時,譚清音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認錯了,或許真的有人長着相同的痣呢。
林氏聽了眉頭蹙起又舒展,直至今日,她也是才知道,丈夫與女婿竟作了這樣約定。
譚清音摟住林氏的脖子,整個人伏在她肩側,不知該如何是好,迷惘地低喃:“娘親,我喜歡他,不想同他和離怎麽辦?”
她這一天裏深陷困惑,剛剛萌生、還未說出口的愛意就這樣夭折,她想同他說一聲,可是又怕他話說得更決絕,譚清音生生将自己鑽進了死胡同裏。
林氏看着女兒,直接問她:“那他喜歡你嗎?”
林氏從進屋後,就注意到整個屋子裏都是女兒家的小巧溫意,沒有半分男人的痕跡,她心下頓時就明白了。
譚清音聞言苦笑了下,“應當是不喜歡的。”
裴無這個人太過深沉,他眼底似有化不開的寒冰,譚清音窺不到他半分情緒,他甚至很少會笑。
林氏原就是個很通透的人,她見女兒黯然神傷的模樣,勸道:“清音,感情是最強求不得的,既然他已經說的這麽明了,那就大大方方的接受,別折磨自己。”
譚清音擡起眸,望着母親一雙清明的眼睛,忽然想起了曾經在檀柘寺,空塵方丈同她說的“萬事随緣,得大自在”。
她眨了眨眼,良久,忽然透徹起來,極其小聲地說着,“娘親,我明白了。”
林氏欣慰笑了,她擡手撫着女兒嬌嫩的臉頰,心底生疼,她女兒坎坎坷坷長這麽大,卻不想如今情路也是艱難。
聽聞裴無傷勢嚴重,臨走時,林氏對她說:“家裏還有些上好的金瘡藥,一直沒舍得用,我等會回去,讓人給你送過來。”
傍晚時分,譚府小厮送來了藥。
譚清音估摸着裴無每日回府的時辰,她拿上娘親遞來的金瘡藥,提盞風燈,向書房走去。
就如娘親說的,他的傷是為她受的,就算兩人如今關系僵着,于情于理,她不能漠然。
書房裏亮着光,譚清音擡手敲了敲門。
“進。”屋內一聲低沉。
譚清音便推了門進來,屋裏點了燭,一室蘊着暖黃溫意,朦胧燭光投在他身上。裴無背對着門,上身赤着,正在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
他肩背寬闊,左肩處血肉淋漓一片,深可見骨,譚清音心頭一顫,那晚裴無手掌捂着她的眼,不讓她看,她只粗粗略了一眼,便已覺得十分駭人。
裴無以為是祁明有事禀報,并未回身看她。
譚清音皺了皺眉頭,蓮步輕移走到他身後,沒有驚動他。
或許是長時未聽見聲音,裴無心下生疑,回身去看,就見譚清音立在身後,未施粉黛的臉上,肌膚瓷白細膩,清潤的眸子望着他。
那一瞬間,他呼吸滞了一下,回過神立馬扯過中衣穿上,連繃帶都未纏。
譚清音歉然一笑,自己好像吓到他了,她攤開手心的藥膏,溫然道,“我娘親今日來過,拿了些金瘡藥。”
裴無默了默,轉過身不去看她,淡淡道:“放那罷,我自己來便可以。”
他雪白的中衣上,肩處漸漸映上點點血痕。燈燭自上投下來,他整個身影籠罩着譚清音,将她遮在一方晦暗裏。
譚清音往光亮處挪了挪,仰頭盯着他:“你後肩夠得着嗎,衣服脫了吧,我給你上藥。”
裴無聞言神色嚴肅,他沉聲:“譚清音,我昨日——”
譚清音蹙眉打斷他:“我知道你要同我說什麽,我不會纏着你。”
他說來說去就是這句話,譚清音就在等他下一句還要說什麽。
可是良久,他默然着,一言不發。譚清音擡頭看了他一眼,清俊的面容沉峻,唇角緊抿。
她往他跟前靠近一點,試探着伸手,見裴無并未阻止,便解開他腰側系帶,輕輕褪去中衣。
譚清音印象裏,裴無向來身着玄衣,束緊腰帶,襯得他清瘦挺拔。如今衣物褪去,整個人肩寬背闊,胸腹結實,線條分明的肌肉仿佛蘊着無窮力量。
男人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是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還裹着分淡淡血氣,譚清音面龐微微薄紅,她低下頭,擰開藥膏蓋子。
裴無站在那不動,任由她擡手在自己肩上動作。
譚清音踮着腳,沒多久腳跟、手臂酸軟,她推了推裴無肩膀,示意道:“去那邊坐下,你這麽高我夠得太累了。”
柔軟的細指碰到手臂,有些微涼,裴無緊了緊垂在一側的手掌。
他坐在桌案前的椅上,譚清音站在他身後,微微伏着身,指腹蘸了藥膏輕輕塗抹在他傷口周圍。
她清淺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他光裸的背肌上,裴無呼吸漸漸紊亂,身體繃得很緊,甚至微微顫抖。
譚清音看在眼裏,還是心疼了,她擰着眉輕聲問:“是不是很疼?”
肯定是疼的,往日她葵水來時,都痛的死去活來,但是那睡一覺第二天便好了。而這是皮肉上的傷痛,傷筋動骨,就是一個月都不知道能不能好得徹底。
裴無沉了一口氣,歇了下,他緩緩道:“不疼。”
譚清音不信,問他:“那你為什麽要抖?”
“你別說話。”裴無微惱。
譚清音撇撇嘴,痛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手下動作卻是越發輕柔。
裴無沉着臉,阖着雙眼,搭在腿上的手掌緊握成拳,呼吸漸急促,聲音漸大。
昏黃燭火下,譚清音沒注意到他微微泛紅的耳尖。
肩胛前還好,後肩上那處不忍直視,譚清音漸漸慌了,只能問他:“流膿血了,怎麽辦?”
裴無睜開雙眼,眼底暗紅一片,他取過一把匕首,在火上燎了片刻,遞給她,告訴她:“刮去就行。”
他的指修長白淨,上面有薄薄的繭,長指間夾着匕首。
譚清音接過匕首,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刀刃刮去傷口上浮着的膿血,直至全部清除去,她才松了口氣,額上濕意涔涔。
她取過幹淨的繃帶,一圈一圈替他纏緊,最後打了個結。
裴無站起身,一件一件穿好衣服。
臨走時,譚清音突然停下,回身望着裴無問道:“我能問問你,你說的事成之時,是何時嗎?”
裴無頓了下,腦海裏浮現昨日清晨情形,沒想過她會提起,他垂眸低聲:“太子成婚時。”
就在下月。
譚清音沒有問他究竟要做什麽事,她思量了一番,默默說了句:“哦,那很快了啊,我回去學學和離書怎麽寫。”
裴無一噎。
譚清音淡淡扔下這麽一句話,就徑直走了出去,留着屋內男人就這麽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