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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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賀桤步速慢,方承追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他拐過校門口的長街,進了一條胡同。
方承寒假的時候把這附近轉了個遍,記得那條胡同有不少岔口,不由得将腳步加的更快,免得賀桤進了哪個岔口找不到。
然而他剛拐進來,就看到賀桤高大的背影在一直橘黃色的路燈下,身前站着個還沒他肩膀高的男生。
那男生十三四歲的樣子,剃了個寸頭,稚氣未脫的奶氣之外還一臉兇狠之色,向賀桤面前攤開手心勾了勾,“快點兒,別磨蹭。”
賀桤神色平靜,沒起一丁點波瀾,擡腿和他擦肩而過。
寸頭男感覺到自己被無視,惱羞成怒,握起拳頭就朝賀桤揮了過去。
方承看的心驚膽戰,大步流向的沖了上去,卻還是晚了一步。
賀桤猝不及防的被打了一個趔趄,扶着路燈劇烈的咳嗽起來。寸頭男冷哼一聲,“這就是不給的下場,識相的……啊!誰他媽偷襲老子!嘶!”
方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将他推開,畢竟是個大小夥子,這一下就把小個兒的寸頭男推坐到了地上,屁股和地面接觸的瞬間發出了結結實實的一聲悶響,一聽就疼。
方承卻無暇顧及,到賀桤身邊輕輕拍着他的背,“你沒事吧?還疼不疼?”
賀桤的咳嗽逐漸平複,整張臉漲得通紅,眼尾泛着生理性的淚光,他用手背把嘴唇一抹,回頭問寸頭男:“是你媽讓你來的嗎?”
寸頭男剛從地上爬起來,握着拳想沖上來跟方承打一架,卻被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斷,“啊?不是。等等,你要告訴我媽?你都多大了還玩兒這一套?”
賀桤冷眼盯着他,那眼神像是暗夜的孤狼,陰翳晦暗。他不自覺地放下了攻擊的架勢,極小幅度的後退了半步,又似羞愧于自己的怯弱,硬着頭皮臉紅脖子粗的放狠話:“就算你跟她說也沒用!沒人回管你的。”
方承惡狠狠的瞪着他,指着自己:“我不是在管嗎?你無視我?”
寸頭男:“你、你算什麽東西,小身板還不夠我一拳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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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承看了眼他剛和大地母親親密接觸完的屁股。傷害性不高侮辱性極強,寸頭男眼露兇光:“那是你偷襲,有種正面打一架!”
方承當場啐了他一口,“呸!你對賀桤不也是偷襲?”
“那又怎樣,他一個沒爹沒媽的孤兒,我把他殺了都沒人在乎!”
方承斂了神色,氣壓低沉下來,一個多餘的字都沒說直接上手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寸頭男不甘示弱的回手,兩人扭打到了一起。
方承不會打架,他向來是個乖娃娃,但他容不得別人再将賀桤放到前世的那種境地,全憑本能的對對方拳打腳踢。
賀桤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跟一個小屁孩兒打在了一起,他的大腦負責情緒的部分很久沒有轉動了,此時才後知後覺的啓動,上前用高大的身軀将兩人隔開。
方承的嘴角被打破,滲出血跡,站在賀桤身後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想到前世在一起時種種的溫情時刻,鼻子一酸,眼前蒙上一層水霧。
賀桤皺着眉頭,眼中暗色漸濃,嘴角板的很平,對着寸頭男蹦出一個字:“滾。
寸頭男不知想到了什麽,大驚失色,明明剛才還敢對他拳腳相向,此時卻結結巴巴的留下一句狠話:“你、你等着!”然後屁滾尿流的跑了。
賀桤用同樣的神色轉頭看向方承,清隽少年的臉上竟然挂着兩道淚痕,頓時将他想要說出口的驅趕的話憋了回去,喉頭一噎:“你、怎麽樣?”
方承霎時覺得身上更痛了,他癟癟嘴,虛弱的抱着手臂,委委屈屈的說:“好疼。走不了路了。”
賀桤眼神有些迷茫,對他好的人向來不會有什麽好結果,他早就知道的。
但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因為他受傷後,反過來向他撒嬌的,他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麽處理。
這種神情恰好把他身上一直揮散不去的死氣驅散了。
方承的心底不由得綻放出一朵小花,偷偷翹了翹嘴角,在擡起頭便更泫然欲泣我見猶憐的綠茶樣兒:“我這個樣子不能回家,能不能先去你家處理一下?”
賀桤沉默片刻,終是點了點頭,“可以。”
值了!
就算今天被揍也值了!
方承內心的小人兒在瘋狂轉圈撒花,表面卻依舊柔柔弱弱委委屈屈的樣子。
賀桤的家就在下一個路口的小區,一幢老樓的的一層。
一進門方承就驚呆了——半個教室大的客廳,竟然除了一個電視櫃,什麽都沒有。
白色的牆面和天花板上被染上了黑色的煙塵,從煙塵的形狀來看應該是大火燎出來的,地面是乳白色的瓷磚,被打掃的很幹淨;頭頂的燈罩上也是煙熏火燎的灰色,燈光暗淡極了,還沒有從外面透過來的路燈亮。
賀桤随手将鑰匙放在了門口的鞋櫃上,方承匆匆瞥了一眼,連鞋櫃的一側都是被火燒過的痕跡。房間是兩室一廳的,由于太過空曠,所以顯得很大。
賀桤把他帶到了自己的卧室,裏面的書桌前終于有了個能坐人的椅子。
方承将書包放在上面,環顧一圈,除了必要的床書桌衣櫃,仍然是一丁點多餘的東西都沒有。
但殘存的家具和房屋的硬裝能看出來,這家人之前的生活水平應該不算差。
方承只知道賀桤從孤兒院出來後被領養了,卻不知道領養後發生了什麽,高媛說賀桤現在家裏只有自己,那他的養父母呢?
難道是被大火……
賀桤指着一個磨砂玻璃門,“衛生間,去洗一下。”
“啊,哦。”方承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到衛生間裏把傷口簡單的清洗了下。
出來的時候賀桤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小藥箱,裏面滿滿當當,創可貼碘伏酒精棉簽,還有各種應急必備的藥,放的整整齊齊,從潔白未拆封的盒子能看出來,都是新的。
想來賀桤不會自己準備,那還能有誰這樣幫他呢?
方承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對賀桤算得上是一無所知,憑着一腔熱血轉學過來,信誓旦旦的說要拯救這個沒人愛的可憐蟲。
可他真的需要嗎?
前世沒有自己,他不是也活到了二十多歲嗎?
自己只要等到他自殺那天去阻止不就好了?
一個接着一個的疑問浮上心頭,方承被賀桤家巨大的信息量沖擊,腦子裏的頭緒像是一盒散亂的磁帶,理不出個頭尾。
賀桤拿起一根棉簽,在酒精和碘伏之間猶豫。
方承的視線掃過他的面容,那雙清澈的眸子被半垂着的睫毛遮住了一半,另一半正的讀着瓶身的說明,平靜的神色讓他紛亂的思緒逐漸堅定下來。
不能動搖,自己是該來的。
賀桤手腕上的血痂已經掉落,落下了淺色的疤痕,方承知道,這些疤痕将會伴随他整個人生。
這就是他重生的意義。
方承拿起碘伏,“用這個吧。”
賀桤冷漠看了他一眼,将棉簽塞到他手上,“你自己來。”
方承撇撇嘴,下一秒眼淚說來就來,“我手臂也受傷了,一動就疼,你幫幫我吧。”
他太知道賀桤吃哪一套了,就算現在的他和十年後的他性格大相徑庭,但他們畢竟是同一個人,性格深處的萌點确是沒那麽容易變的。
果然,賀桤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耐,卻仍然用棉簽蘸取了碘伏,輕手輕腳的塗在他手臂紅腫的傷口上。
“剛才那小孩兒是誰?攔住你幹什麽?”
賀桤淡淡的道:“養父妹妹的兒子,找我要錢。”
方承“哦”了一聲,偷偷觀察着他的面部表情,試探着問:“你的養父母呢?”
賀桤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一個死了,一個進監獄了。”
他說的一臉平淡,就跟說談論今天天氣不錯一樣。
——也不對,賀桤根本就不會跟人談論天氣。
方承點到即止沒再多問,鼓起一側臉頰伸向賀桤,含含糊糊的說:“嘴角也受傷了。”
賀桤換了根棉簽,擡眼的一瞬間,方承黑曜石一般的瞳孔撞進他的眼睛裏,像是天外的一顆流星落到平靜的淺潭,濺起偌大的水花,緩緩沉入潭低後很快恢複了平靜。
方承是很漂亮的少年長相,睫毛細密纖長,瞳孔黑亮黑亮的,鼻尖挺翹小巧,膚色瑩潤奶白,唇色鮮豔,但因為下颚角清晰流暢,盡管總是奶兮兮的撒嬌,卻也不顯得娘氣。
賀桤喉結滾了滾,将還沒用的棉簽丢掉,換了個新的,借着動作做了個深呼吸,才再次變成那副習慣性的臭臉。
前世的溫柔是一成不變的,所以是假的;今生的臭臉也是一成不變的,所以也是假的。
那真正的你究竟是什麽樣的呢?
方承下意識想抿嘴唇,被賀桤一個冷冽的警告眼神瞪了回去。
心底的花花又開了幾朵,方承暗喜。
處理好傷口後,方承把卷子拿出來給他,“你走之後發的卷子,我本來是給你送這個的。”
“謝謝。”
方承挑了挑眉,察覺到了賀桤态度中極其細微的一絲變化。如果把賀桤看成一款攻略游戲,那麽轉學開始,歷時近一個月,他終于找到了“開始”按鈕。
他乘勝追擊,兩眼亮晶晶的看着賀桤:“我可以在這裏跟你一起寫作業嗎?我家比較吵,沒法專心。”
賀桤正慢吞吞的收拾藥箱,聞言動作頓了頓,蒼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內心在掙紮,片刻後低低的嗯了一聲,聲音比衣料之間摩擦的聲音還小。
可方承還是聽到了,他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沒忍住伸手捏了捏觊觎多日的奶膘,“謝謝你啦!”
賀桤皺起眉,垂着眼皮側頭躲開,聲音重新變得生硬:“別亂碰。”
方承嘿嘿一笑,拿出手機跟家裏說了一聲晚點兒回,便乖乖的拿出卷子坐在桌邊寫了起來。
卷子上題不多,一共就十道填空。賀桤坐在床邊,一手捧着卷子,掃一眼寫個答案,十多分鐘就完成了,而方承拿着草稿紙寫寫畫畫才做了一半。
不是題難,而是他心不靜。
——賀桤養父母都不在,那他的收入來源是什麽呢?
——平時都在學校裏吃,難道周末在家的時候他會自己下廚嗎?
——家裏這麽簡陋,洗手間裏的清潔産品除了牙膏只有一塊原味香皂,他一直這麽得過且過嗎?
——家裏沒有長條物體、每個房間的門都開着,說明已經患上了幽閉恐懼症和長條恐懼症,那在這樣一個只有一盞大燈的房間裏,他睡得踏實嗎?
“你在這裏走神的話不如趕快回家去。”
安靜的房間內,賀桤的聲音突然響起,十分冷漠不近人情。
方承縮了縮肩膀,筆尖無措的點着卷面,“我不會嘛。要不你教教我?”
賀桤:“這都是典型例題,老師課上講過。”
方承感覺他的語氣有點不對勁,一擡頭,果然對方看他的眼神明晃晃的寫着“你是傻子嗎?”的疑問。
方承:“……好吧,再給我十分鐘。”
十分鐘後,方承收拾好書包,看了眼他的床,心不在焉的問:“你有手機嗎?”
賀桤:“沒有。”
“好吧,那明天我來找你一起上學吧,我家離的不遠,順路。”
也不等賀桤回答,他徑自背上書包小跑出門:“拜拜~”
方承家在學校南邊,賀桤家在學校東邊,雖然都離得不遠,但要說順路實在是有些牽強。
但方承次日還是提早了起床時間,先到賀桤家敲門,等着他揉着雞窩腦袋出來,遞給他一盒牛奶和一顆雞蛋:“我媽硬塞給我的,我不想吃,你幫我。”
賀桤習慣性的皺起眉,下一秒眉心就感受到一點柔軟的涼意。
方承用指腹将他眉心的褶皺揉開,“小小年紀怎麽總皺眉,要改!”
賀桤歪頭躲開,手裏的牛奶雞蛋也還給他,“不吃。”
方承摸着自己的肚皮一臉哀求:“求求你了!我在家已經吃過雞蛋餅了,我媽媽非要讓我再吃點,我真的吃不下。”
“那就丢掉。”
“那也太浪費了吧!你對得起農民伯伯辛辛苦苦的汗水嗎?”
方承将他推回屋裏,“好了趕緊洗漱,時間要來不及了。”
賀桤只好被迫接受了強制投喂。
他在洗手間洗漱,方承則在客廳盤算着這個家缺的東西。牆面肯定是要重新刷的,買個沙發和地毯,再來個投影儀,燈要換,卧室裏的窗簾要換,還有日用品備齊……
這麽多東西要買,看來要想辦法搞點錢。
方承沒想到前世是賀桤包養他,這輩子倒是反了過來。
金主養成游戲?也不錯嘛。
兩人一起上學,一進班就引起了關注,同學們紛紛詫異的側目過來。
肖曉星帶頭鼓掌:“恭喜我們方承承守得雲開見月明!今天竟然學霸大人一起上學了!”
右桌的女生叫劉思佳,也湊上來對方承擠眉弄眼:“怎麽回事?突然要好起來了?”
方承嘿嘿一笑,對着上前的同學豎起一根手指在唇中間,“別吵別吵,上學順路。”
賀桤則對此視若無睹,像平時一樣坐到座位上随意翻開了本書。
方承拿起水杯,看了眼他桌上的空杯子,嘗試着問:“我幫你接水?”
賀桤淡漠的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的起身,拿起杯子,順便将方承的杯子也一塊而拎走,出了班級。
肖曉星和劉思佳立刻圍了過來:“發生什麽了?他怎麽突然願意跟你接觸了?”
方承有心想讓同學們多跟賀桤交好,便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嘛,我都粘着他這麽久了。”
又有個黑皮男生湊了過來,說:“我上學期也跟他同桌過半個月,不過他一直不理我我也就沒理他了,難道是我堅持的不夠久?”
劉思佳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可能,畢竟咱班也沒人堅持了一周以上……那他也太慢熱了吧!誰受得了他這種人啊!”
肖曉星朝方承挑了挑眉:“他不就受得了。”
方承合理推測:“也許是我長得好看?”
“切~”幾人一齊翻了個白眼,餘光看到賀桤從後門進來,紛紛回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