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見面
===============
賀桤初中時曾經休學過一年,比同班同學都大一歲。
他成績不錯,但很話少。黑色的頭發很長時間沒有打理,雜亂無章的自由生長,腦後能紮起一個小辮子,額前擋住了雙眼,顯得邋遢又肮髒。
他又高又胖,永遠都坐在最後一排,仿佛在周身布置了一個透明的結界,結界裏面烏雲密布氣壓低沉,偶爾還會電閃雷鳴山雨欲來。
這個人實在太過陰沉,湊近他都會被澆得一身水,晦氣。
沒人想搭理他。
全班三十五個人,每個人都有同桌。陪着他的,是牆根一只紅色的垃圾桶,和從窗外伸進來的一根挂着幾片枯葉的樹枝。
枯葉經歷過了一整個嚴冬,流失了所有水分,仍倔強的挂在樹枝上不肯屈服于命運,茍延殘喘。
但那有用嗎?它沒落下,但已經死了。
賀桤擡手将那片枯葉摘下放在課桌中間,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
它們的顏色很相似,也應該擁有一樣的結局。
他眼中閃過一絲愉悅,被垂下的眼皮掩藏。
一只藏在陰暗角落的老鼠,銜着一片落葉,靜靜謀劃着自己的死期。
方承似是心有所感,心髒像是突然間被一只大手攥緊了似的,呼吸一滞,表情出現一瞬間的痛苦。
高媛疑惑道:“怎麽了?不舒服?”
“沒、沒事。”他搖頭,按壓了下左側的胸膛,“謝謝宋老師特意幫我領了校服。”
Advertisement
高媛一笑:“沒什麽。我已經跟班長說了多領一份教材,待會兒到班裏跟同學們一起發。我得先去找一下你們語文老師,你是在這等我一起回班,還是自己先過去?”
“我先自己去吧!”方承迅速抱起桌上的校服,語速極快:“正式介紹太尴尬了,我先去熟悉熟悉同學!”
高媛對同學們向來随意:“也好,那你先去吧,待會兒見。”
“好!”
高一四班在二層,上樓左拐第一間。
方承在洗手間裏換了校服,從後門光明正大的走了進去,一時之間竟然沒人發現,還是某個收作業的女生一頭沖到他面前,伸出手氣勢洶洶的說:“作業作業!快點兒!”
“呃……我沒有……”
“怎麽可能……?”女生一擡頭,表情呆滞了一秒,像是在回憶自己班裏到底有沒有這麽一號人,随即嗖的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臉色微紅:“你走錯班了吧?這是四班。”
方承撓撓頭,“我是這學期新轉來的。”
女生的眼睛逐漸瞪大,染上興奮之色,回頭就是一嗓門:“咱班有轉學生!”
“哪兒呢哪兒!?”
“卧槽着小哥兒有點帥诶!”
“你從哪兒轉來的?”
“你叫什麽啊?”
“為什麽轉過來啊?”
“先交作業啊我日!”
方承前一下圍過來五六個人,一句接着一句的提問。
他讪笑着後退半步,有點意外陌生同學的熱情,“你們好,我叫方程,從南城一中轉過來的。”
立馬有個男生驚訝的大聲道:“學霸啊!南城一中那麽好,怎麽轉我們這破地兒來了?”
方承說:“我爸工作調動。”
“這樣啊,那還挺可惜的。不過歡迎啊歡迎!我叫劉霖。”
方承想問賀桤在哪,但賀桤現在并不認識自己,大張旗鼓的找太容易惹人注意,“班裏有空位嗎?我能坐哪裏?”
“空位啊,有倒是有……”幾人一同看向那個陰沉的角落。
——其實那個靠窗的位置非常不錯,雖然靠着垃圾桶,但桶裏幹幹淨淨沒有味道,窗外天氣晴朗,一縷陽光從玉蘭樹枝的縫隙間穿過來,照在坐在那裏同學的課桌上。
桌上放着一片落葉。
“要不我們幫你吧課桌挪一下吧,那個人……不太好接觸。”一位戴着眼鏡的男同學悻悻的笑了下,說着就要把空桌挪到另一排最後,還有幾個同學也立刻上去幫忙。
方承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上前按住桌子,将書包放到座位上,“算了,我坐這裏就可以。”
幾個人相互對視一眼,眼鏡男生只好說道:“那你以後想換的話随時可以換。”
“好,謝謝。”
他的同桌是個有點胖胖的男生,頭發有點長,低着頭,側面看過去像是個流落街頭的藝術家。
方承将東西放好,輕聲問他,“同學,你知道賀……”
胖同學擡起頭,那雙松花色冰魄般的眸子猝不及防的攝取了他所有的神志。
“什麽?”暗夜林間的風,清且沉,還帶着顆粒質感的浮塵。
方承張了張嘴,像是迎面被一輛卡車撞上,大腦一片空白,再說不出話來。
你有見過死潭的水嗎?沒有進水口、也沒有出水口,潭低長滿了青苔,任憑風吹草動也也帶不起丁點的漣漪。
就是此時賀桤的那雙眼。
在大腦片刻的空白之後,方承的五髒六腑都在抽痛,像是被殺人犯掏出來放到油鍋裏炸了一遍又塞回到他的軀體裏,腦子裏的弦正在被目光所及的一切細節狠狠撥動。
賀桤的頭發亂且沒有光澤,發尾發黃,跟前世如墨般的黑發簡直用的不像同一套基因,一看就知道營養不良——可卻長了一身軟軟的肉肉。他的眼下有一圈濃重的黑眼圈,臉色蒼白,嘴唇幹裂,唇色暗沉。
缺吃、缺喝、缺覺且內分泌紊亂。趙靜華前世生病時食不下咽,痛苦的睡不着,也是這樣的精神面貌。
就這呆滞的一秒鐘,他就已經要被這些收集到的信息刺激到崩潰。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拽住賀桤的手,将他校服袖子向上一撸,手腕上赫然橫躺着三道猙獰的傷口,其中一道竟然還沒愈合,血痂縫隙處滲着新鮮的、豔紅色的液體。
賀桤的眼裏閃過惱怒之色,用力揮開方承的手,緊蹙着眉,用力的瞪着他。
方承以為自己至少會被他罵一句,可僅僅兩秒鐘以後,賀桤的那想活人一樣的情緒就像陣煙似的,飄散在空氣中了。
他面無表情的回過身,用那只傷着的手撐着下巴,看向窗外,重新變成一只雕塑。
方承小口小口的喘着氣,伸出手臂想去碰觸逆着光的身影,心髒難以抑制的疼痛轉化身體成顯而易見的顫抖,他動作極輕極慢,生怕驚擾了那脆弱的、隔着一個時空的靈魂。
“好了同學們,上課了!”高媛進班上了講臺,“班長領書回來了嗎?”
一個男生在下面喊了一聲:“還沒呢。”
“行,那先不等他們了,你們來認識一下我們班的新同學。”
高媛對方承做了個起立的動作,他只好輕嘆了生氣,站起身來坐自我介紹。
四班的氛圍其實很不錯,班主任高媛不僅是長了一張娃娃臉,性格也很年輕,把同學當成朋友來相處,開得起玩笑。
方承進到這個班級不過一個多小時,已經感受到了師生之間氛圍的友好。
然而就在這樣一個班裏,賀桤卻能格格不入到這種地步,像是身處另一個次元,大家看到的他只是個投影。
高媛是教物理的,早自習之後就是她的課,下課後,她讓課代表把作業搬到辦公室,對着方承勾了勾手,“新來的小帥哥,跟我出來下。”
“好。”方承轉身前用餘光瞥了眼賀桤,他正盯着高媛剛講的一道典型解析題發呆。
高一教學樓只有一側有教室,背陰的北側是一整排的窗戶。正值二月,雖算得上是初春,但北方的冷空氣依然穿透力極強。
高媛沒穿外套,打了個冷戰,往樓道裏側蹭了蹭,“方承,你跟賀桤是朋友?”
方承說:“是,小時候的朋友,估計他已經把我忘了。”
她點點頭,稍加思索後說道:“是這樣的,你也看到了,賀桤現在的性格可能跟大家都不太一樣,有點孤僻,不太合群。上學期咱們班同學挨着個的跟他搭讪都沒成功,久而久之的大家都不願意理他了,不是我們孤立他,是他孤立了我們。賀桤成績很好,腦子聰明一點就透,但是心裏狀況實在令人堪憂。你是他的小夥伴,你願不願意幫幫他?”
方承經過一節課的觀察,也發現了賀桤不對勁。
前世的賀桤無論是對朋友還是同事,永遠都是溫溫柔柔的。盡管有時他的笑意不及眼底,但至少在表面上一直都會保持着翩翩君子的風度。
就算少年時期的性格會有些不同,但方承以為最多只是童年悲慘導致的畏畏縮縮膽小孤僻。
卻完全沒想到,十六歲的賀桤,不僅自閉頹廢,還死氣沉沉有自殺傾向。
“賀桤的父母都不在了,回家沒人說話,在學校也一言不發,會憋壞的,老師希望你能幫他融入集體。”
高媛眉心皺起川字,小小的細紋終于能讓人看出她确實是個奔四的女人,“當然,不是強迫你,你想放棄随時可以,只是老師真的不希望賀桤再繼續這樣下去。”
方承重重的點點頭,垂着眸子,比起回應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不會放棄的。”
高媛露出個笑,拍拍他的手臂,“謝謝你,有問題就來找老師。快回去吧,外面冷。”
他若有所思的回到班裏,看着賀桤的背影。那束窗外的光已經從桌面轉移到了他的後背,讓白色的校服變得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