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感,就來自于夜晚鑽進被窩啃他腳趾頭的巨型老鼠。
半夜三更被老鼠啃醒,唐伯虎悲痛欲絕,賦詩曰: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将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貧賤比車馬,你得驅馳我得閑。
他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正在寫這首超浪漫的美麗傳奇詩篇,寧王的邀請函到了。
唐伯虎見信,疾走如飛,取道南昌,直奔寧王府準備開吃。進城就見一群黑壓壓的人頭,正圍在街上的一幢木樓前。人太多,交通堵塞,唐伯虎過不去,只好先停下來,站一邊兒看。
那夥人好生奇怪,有的拎着水桶,有的提着木棍,有的舉着火把,有的捧着文書。就聽為首的人吩咐道:你們大家要聽好了,咱們這次行動,一定要講文明,顧大局。負責放火的,要讓火燒得特別旺才行。負責救火的,要等房子燒光了再潑水。負責維持秩序的,要睜大眼睛,如果着火時屋子裏的人敢出來,就拿棍子狠狠地打回去……都聽清楚了沒有?
衆人異口同聲回答: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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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者:聽清楚了就好,現在我宣布:南昌拆遷辦拆遷行動,正式開始。
一聲令下,持火把者最先沖出來,先将那幢房子引燃。屋子裏的人發現外邊有人在放火,急忙大喊大叫着往外沖。這時候外邊持木棍的人沖上去,對準屋子裏的人狠狠就打,一邊打還一邊喊:王爺利益重于泰山,不管是誰馬上拆遷!我拆遷,我光榮!你對抗,你狗熊!嚴打刁民暴力對抗,服務寧王神清氣爽……
唐伯虎聽得頭暈,就問旁邊的人:這些人在做什麽?
那人白了唐伯虎一眼:無知,這是寧王府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
維持秩序……秩序怎麽這樣一個維法?唐伯虎聽不懂。
路人道:是這麽個情況,寧王朱宸濠,最近出臺了全新的拆遷政策,他看中了哪塊地,就先派人去放火燒屋。那戶人家的屋子被燒了,肯定是不樂意的,要上訪的,所以跟拆遷工作組同時行動的,是維持秩序工作組,工作方法就是棍棒齊下,打你個半死,然後抓到精神病醫院關起來。再然後,就讓這戶人家在免費将地皮送給寧王爺的文書上簽字,簽完了字,你就可以死了……
有關寧王府拆遷辦的工作條款,史書上是這樣記載的:
(寧王)又謀廣其府基,故意于近處放火延燒,假意救滅,拆毀其房,然後抑價以買其地。又置莊于趙家園地方,多侵民業,民不能堪。每收租時,立塞聚衆相守……
聽了寧王朱宸濠的拆遷辦法,唐伯虎由衷欽佩:絕,太絕了,這麽個搞法,那得賺多少銀子啊,怪不得寧王有錢請我來他家蹭飯……
唐伯虎興沖沖地來到了寧王府門前,擡腿剛要往臺階上邁,不提防門裏邊突然沖出一人,高峨長冠,寬袍大袖,手持塵塵,前胸還繡着一個颠倒了的八卦圖。這般怪模樣兒險些沒把唐伯虎吓壞,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人已經用鷹爪一樣的手,猛地扼住了唐伯虎的脖子,大吼道:
你看到了沒有?看到了沒有?
把全國的工作抓起來
事發突然,那怪人突如其來,扼住了唐伯虎的脖子,讓唐伯虎驚恐不已,耳聽得那人吼聲連連:看到了沒有?你到底有沒有看到?
看到……什麽?唐伯虎終于艱難地從喉中吐出幾個字來。
那沖天的火光和漫卷的風塵!怪人大聲道。
唐伯虎哦了一聲:那是拆遷辦在燒毀民居,所以火光沖天……
呸!怪人一口唾沫噴在唐伯虎的臉上:原來你是個俗人,地地道道的凡胎肉眼,你竟然說什麽拆遷辦,真是丢人。難道你沒有看出那是王者之氣嗎?
王者之氣?唐伯虎吓了一跳,再轉身仔細瞧瞧,卻只看到沖天的火光和濃煙,耳邊還能聽到被拆遷人家絕望的哭號之聲。就搖了搖頭:那明明是煙火,哪裏是什麽王者之氣。
不然,不然,那怪人連連搖頭:你仔細看好了,那王者之氣,自東南出,至西北沒,橫貫青岚龍口穴,主此地當出天子。
聽了怪人的話,唐伯虎大駭,脫口而出:什麽?莫非寧王想篡位……不不不,莫非寧王想把全國的工作抓起來嗎?
那怪人不接唐伯虎的話,卻笑眯眯地轉過身來:請允許某自我介紹一下,某乃九華山練氣士自然子,俗家名字就叫李自然,你可以叫我然哥。別以為叫我一聲哥就小了你,想當年王陽明未曾悟道之時,死不開竅,幾次上九華山求我傳道,被我耐煩不過,一腳踢在他屁股上,你猜怎麽着?王陽明悟了,哈哈哈!
這個叫李自然的術士自得其樂,唐伯虎的腦子卻如雷殛一般震駭。他在想:寧王朱宸濠,他拆遷倒也罷了,現在做領導的,哪個不是缺大德地強拆民居,拼了老命在搶錢?這事咱能理解。可是寧王府中居然養着這麽一個術士,口口聲聲說此地有天子之氣,這不明擺着要造反嗎?造反屬于不明真相群衆最喜歡搞的群體事件,會受到朝廷嚴厲打擊的……不行,我已經被朝廷嚴打過一次了,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我不能給寧王陪葬,這扇門我不進,我走……
唐伯虎掉轉頭,就要離開。
可是太遲了,就聽門裏邊兒哈哈一聲大笑:哈哈哈,小虎子啊,你既然已經來了,怎麽又走呢?莫非嫌本王的門臉兒太小,放不下你嗎?
唐伯虎臉色青灰,慢慢地轉過身來,就見門裏搖搖擺擺,走出一人。滿臉歡笑,一雙狡黠怪眼,正是名妓馮針兒與上一代寧王朱觐鈞的愛情結晶,第五代寧王朱宸濠是也。只見他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拿巴掌重重地一拍唐伯虎的肩膀:小虎子,到門口為何不進來?
唐伯虎強笑道:我只是……我正要去找個地方換身衣服,這樣來見王爺,太不禮貌了。
朱宸濠哈哈大笑,又拍了唐伯虎肩膀一下:少來了,就你這貨,什麽時候講過禮貌?到本王這兒裝上了。你來得正好,先跟我去見一個異人,讓你大大地吃上一驚,然後咱們再飯局。
見一個異人?唐伯虎的興趣被勾了起來:什麽樣的異人?
朱宸濠神秘一笑:等你見了就知道了,等見到他,你準保尖叫起來,尖叫聲要是稍小一點兒,也算本王吹牛。
寧王的話,絲毫也沒有誇張。事實上,還沒有見到那個異人,唐伯虎就已經失聲尖叫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尼姑庵中的和尚
朱宸濠帶唐伯虎出了城,一路往西,沒走多久,就見前方一片桃樹,片片桃花随風而來。唐伯虎心下惘然,暗道:這裏才好像真是桃花塢……正想着,忽然之間眼前一亮,就見一座小小的尼姑庵,掩映于萬片桃花之中,那光景美不勝收,讓唐伯虎看得險些屏住呼吸。
居然來到了這麽風雅的地方,這寧王也蠻有品嘛。
唐伯虎心想着,卻見朱宸濠腳步絲毫也不停頓,徑向那尼姑庵走了過去。當時唐伯虎心裏有說不盡的詫異:難道寧王所說的那異人,竟然是個女尼不成?
事情果然是這樣,一行人再往前走,忽聽琴聲悅耳,寧王帶着唐伯虎,循聲轉過一個彎兒,就見前方一塊青石,一個尼姑正盤膝坐在石上,背對着兩人,前面則是一道曲折蜿蜒的溪流,溪水澄澈,雪白的鵝卵石之際,漂過的是朵朵粉紅的桃花落瓣。聽着那美妙的琴聲,再看這美麗的風景,唐伯虎心裏突然湧起一種沖動,想見一見這尼姑的容貌,處在如此清雅之境,那定然是美絕人寰的天界谪仙。
寧王似乎也和唐伯虎是同樣的心境,竟然也停下了腳步,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裏,傾聽着那悅耳的琴聲。好久好久,那尼姑終于止住了琴聲,才聽到朱宸濠輕拍了兩下手掌:餘音繞梁,三日而不知狗肉味,恭喜師太的琴藝,又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那尼姑轉過身來,微風掠過,飄逸的衣袂掠起幾瓣香粉色的桃花:謝王爺誇獎,愧不敢當。
唐伯虎,就是在這時候發出了那一串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尼姑詫異地望着唐伯虎:你神經啊,嘴張這麽大幹什麽,不怕蒼蠅飛進去嗎?
唐伯虎:……啊啊啊……你怎麽是個男人?
尼姑怒:屁話,我有說過我不是男人的嗎?
唐伯虎:……那那那你怎麽穿着尼姑的衣服?不會是變态吧?
尼姑大怒:你才變态,你們全家都變态。我住在尼姑庵裏,不穿尼姑的衣服,難道還要披和尚的袈裟不成?
唐伯虎:……可是你你你你不應該住在尼姑庵裏,你應該住在和尚廟裏……
那人勃然大怒:你缺心眼兒啊,和尚廟裏的賊禿們,胳膊粗力氣大,我打得過他們嗎?打得過他們我至于非要住這兒嗎?
到了這一步,唐伯虎終于醒過神來了:莫非你……是打跑了尼姑,搶占了尼姑庵,然後居住下來的?
那人道:然也。
寧王朱宸濠對唐伯虎說要帶他來見一個異人,這話真的沒有騙他。這個居住在尼姑庵裏的怪男人,姓劉,名養正,乃江西吉安府安福縣人氏。此人落地就會走,出生會罵人,是遠近聞名的神童,詩賦詞華,議論英發,少年時期的名頭,更遠在王陽明、唐伯虎之上。而且他也是和王陽明、唐伯虎同一天參加科舉考試,那一屆考試的結果,王陽明上了榜,唐伯虎進了大牢,而劉養正的遭遇卻更是離奇,據說他在考場上答完了試卷,正要祈願皇榜高中,這時候突然不知從什麽地方飛出來一只怪鳥,似鹦鹉而非鹦鹉,似黃鹂而非黃鹂,看顏色花不溜秋,分明是只吉鳥,可是卻長着雙夜枭才有的兇眼。突然看到這只異鳥,當時劉養正呆了一呆,心裏說:難道這是蒼天送來的信使,報知我今科高中的?
心裏正想着,就見那只異鳥于半空中滴溜溜打了個轉兒,把屁股撅向劉養正的試卷,就聽“吧唧”一聲,一粒熱氣騰騰的鳥屎,眼看就要落在幹淨的試卷上。
靠!劉養正發出了一聲絕望而悲憤的凄叫。
一粒鳥屎毀掉了前程
眼見得鳥屎落到試卷上,劉養正郁悶地大罵一聲,拿手用力拂拭,想将那粒鳥屎拂開,保護自己的試卷。但是鳥屎的自由落體速度太快,讓他處于極度的慌亂之下,只聽“啪”的一聲,他一巴掌把那粒鳥屎拍在自己的試卷上,霎時間大腦一片空白。
完了,試卷弄髒了。
那時代的科舉考試,考生的試卷不要說弄上一粒黏黏糊糊的鳥屎,哪怕是字寫得稍有不周正,閱卷考官都是将卷子直接丢掉,連看都不看。
實際上,劉養正交上去的試卷,就被考官直接扔掉了。這一粒鳥屎,徹底毀滅了他的前程。
可是好端端的,考場是封閉的,怎麽會出現一只那麽奇怪的鳥,而且還有意向他的試卷拉屎,莫非有人暗算他?
落榜之後的劉養正不肯罷休,就徘徊在考場附近,想弄清楚那只怪鳥是誰帶入考場的。那是一只他生平從未見過的怪鳥,雖然不知道名字是什麽,但他相信,只要再見到那只害慘了他的鳥,他就會一眼認出來。
但當他認出來那只怪鳥時,卻如受雷殛,當場石化了。
完全是無意中發現的,就在考場的屋子裏,他發現牆壁上挂着一幅宋代畫師李迪的《雪樹寒禽圖》,圖畫上是一只形狀極為怪異的鳥兒,正孤立于枯枝之上,遠方的寒景,寥寥數筆,充斥着無盡的蒼涼。圖畫中的那只鳥兒,似鹦鹉而非鹦鹉,似黃鹂而非黃鹂,看顏色花不溜秋,分明是只吉鳥,可是卻長着雙夜枭才有的兇眼——這鳥實際上是畫師李迪臆想出來的冥界陰禽,世上根本就不曾存在。
一只世界上不曾存在過的異鳥,從宋代的古畫中飛了出來,在他的試卷上拉了一粒屎,毀掉了他的前程。
這就是劉養正遇到的事情。
而劉養正的痛苦就在于,他無法向別人解釋清楚這件事。名震天下的神童就這樣落了榜,而他只能任由別人譏笑,連句辯解都無從說起。
太郁悶了。
于是劉養正想到了出家為僧。
只能出家了,這世上如此之古怪,再停留下去,遲早有一天他會瘋掉的。
他找到了一家和尚廟,跪在門前,懇求方丈替他剃度,收下他為徒。廟裏的和尚一眼就認出他是個落第的舉子,就立即答應了他。劉養正感恩不盡,當日落發之後,就聽從方丈的吩咐,将整座寺廟打掃得一塵不染,夜深他才在佛前上了一炷香,讓自己酸痛的身體,躺在冰冷的硬榻上。
突然,黑暗中幾條人影撲了上來,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未待他發出驚叫,他的嘴巴已經被撬開,一只大核桃塞到了嘴裏,然後,他的雙手雙足俱被反縛。極度的驚恐之中,一盞燈挪到了他的鼻子尖前,于是他看到了老方丈那張詭詐的嘴臉,聽到了充滿惡意的嘲弄之聲:哈哈哈,嘎嘎嘎……
知道為什麽答應替你剃度嗎?老方丈陰笑着,把一盆炭火拿過來放在一邊:因為天亮之後,你就要舉火升天,替生民還願求雨。
霎時劉養正明白了。
原來這座寺廟,為了替百姓求雨,答應焚燒一個和尚,但是顯然廟裏的禿頭們都舍不得燒掉自己,正好劉養正送上門來,于是他們就決定燒掉劉養正湊個數兒。
桃花庵裏隆中對
那一夜,是劉養正一生中最可怕的日子,躺在冰冷的地上,靜等着天亮後被一把火燒掉,等待中的恐懼與絕望,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和尚們都回到自己的僧舍去了,劉養正忽然想到,他雖然手足俱縛,嘴巴裏又塞了核桃,但是他可以像蛇一樣,慢慢地蠕動身體,将反綁在後面的手湊近火盆,燒斷繩子。這個想法帶給了他希望,他立即開始行動。
當他的身體已經湊近火盆的時候,卻忽聽外邊有叩門之聲,他立即豎起耳朵,耳聽得老方丈急匆匆的腳步聲,似乎帶着一個人又返回了僧舍。劉養正顧不上多想,背着身子,将手臂伸進炭火中,強忍着皮肉被灼燒的劇痛,終于燒斷了繩子,獲得了自由。
逃走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蹲身走過方丈的僧舍,發現門口處好像丢着件僧衣,就順手抄了起來,翻牆出了寺廟,然後一路狂奔。直到跑得力氣用盡,這才氣喘籲籲地一屁股坐下,順手将那件僧衣拿到眼前,仔細一看,頓時哭笑不得。
他手中拿着的,竟然是庵中尼姑穿的缁衣。
當時劉養正仰天長嘆,怪不得老方丈大半夜還有客人,而且行蹤竟是如此詭秘。誰能料得到,如此修為高深的僧人,竟然與女尼私通。看來不惟是這世道亂了套,連和尚廟裏,也早就是一團糟。
對着月光,将那件缁衣舉到眼前,劉養正對自己說:這是上天給我的征兆。看起來,我命運的歸宿,不是僧院,而是在尼姑庵。
于是劉養正重返南昌,到了地方就在郊區四下裏搜尋,果然找到了這座風景絕妙的桃花庵。然後劉養正手持一根木棍,不由分說沖入庵中,照那些滿臉驚愕的女尼禿頭之上,哐哐哐狂鑿不已,直打得衆尼姑滿頭血包,哇哇慘哭,不得不捂着禿頭逃出了尼姑庵。
有分教:陽世不曾有此鳥,女尼庵中是男人。話說劉養正霸占了桃花庵之事,在南昌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城中的百姓,成群結隊來到這裏看熱鬧,有個叫張诩的,他官拜南京通政司參議,聽說此事後也跑來看個究竟,乍見缁衣莊嚴的劉養正,張诩驚愕不已,立即掉頭沖入南昌城,來寧王府中找到朱宸濠,對他說:王爺,我聽說你招賢納士,求才若渴,此事是真是假?
朱宸濠詫異道:這事能假得了嗎,當然是真的。
張诩道:既然你求賢是真,為何卻視當世的異人而不見,任由他被一衆妙齡女尼,亂石擊打得禿頭上全是血包呢?
饒是朱宸濠見多識廣,聰明絕頂,也無法聽明白張诩說的是什麽意思:張先生,你在說些什麽啊,本王聽不懂。
再經張诩詳細解釋,朱宸濠才知道昔年的吉安神童,當世的異人劉養正,此時正隐居于尼姑庵中,于是他立即趕來求賢。而唐伯虎則風雲際會,恰好碰上了這件異事。
當下劉養正請寧王和唐伯虎到庵裏用茶,他換了件新缁衣,手執一柄鵝毛扇再出來,朗聲說道:王爺,咱們聊點兒國際風雲吧,國際形勢是這個樣子的,現今生靈塗炭,王府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嗯,自先帝朱元璋創業以來,天下分崩,歷經了文皇帝朱棣、仁宗朱高熾、宣宗朱瞻基、英宗朱祈鎮、憲宗朱見深、孝宗朱祐樘,直到現今的天子朱厚照,已經整整過了八代了。倘若再把被文皇帝朱棣搞死的建文帝,被英宗祈鎮捏死的景泰帝也算在內,那就是十代了,究竟是八代還是十代,這是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現今天子朱厚照,他究竟是誰?
猛地一個轉身,劉養正繼續說道:現今天子朱厚照,雖然他聲稱自己是先皇孝宗與皇太後張氏所生,但據醫學界人士透露,張氏入嫁先皇時,頭上蒙着紅蓋頭,沒看到腳下高高的門檻兒,吧唧摔了個大馬趴,當場摔得不能生育。朱厚照真正的來歷,是一名北漂農民工與一個京城的拾荒女所生。那名拾荒女姓周,每天去皇宮後門撿垃圾賣錢,有一天她正把頭伸進一個垃圾桶裏,去掏一只易拉罐,那名北漂農民工突然從後面撲過來,掐住拾荒女的脖子,讓她的頭無法從垃圾桶裏拔出來,然後撩起她的裙子,從後面把她給強暴了。強暴後十個月,拾荒女生下了一個怪孩子,就又丢進了那只垃圾桶裏,結果被一名老太監撿走,抱進了宮裏,送給了當時的皇後張氏,于是皇後就假稱這是她和先皇生下的兒子,先皇孝宗駕崩之後,這名北漂農民工和拾荒女之子,就是現今的天子朱厚照了。
聽完了劉養正的話,寧王朱宸濠怒視他:此事,你可有證據?
劉養正失笑:王爺,此事已經轟動得天下皆知。就在不久之前,那名北漂農民工和拾荒女雙雙進京認子,并于皇宮後門的那只垃圾桶前模拟了當時強暴的場景,朱厚照繞桶三匝,無枝可依,抱着拾荒女號啕大哭,并把那北漂農民工打了個半死……
寧王朱宸濠插進來問:為何要把北漂農民工打個半死?
劉養正:因為他強暴他媽啊。
朱宸濠:是這樣……
所以!劉養正長身而起,朗聲道:朱厚照本是北漂農民工與拾荒女之子,卻假冒朱姓,竊據皇位,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若陛下能以祖宗基業與天下蒼生為念,興起義師,提兵直搗北京,則天下定矣。
難得有個正常人
耳聽着寧王朱宸濠和異士劉養正兩人商議起兵造反之事,唐伯虎吓得心髒突突狂跳,只想掉頭狂奔,逃離這個危險的地方,可現在跑太危險了,只能再等機會。
等劉養正說完之後,朱宸濠道:若先生不棄,想請先生移步府中,以便能夠日夜親聆教誨。
劉養正淡淡地道:山野閑人,不奈拘束,還是算了吧。
寧王真誠地道:先生,小王固請。
固請……劉養正唉聲嘆氣:王爺不以臣鄙陋,枉駕三屈……那就過去坐坐吧。
于是朱宸濠帶了劉養正、唐伯虎回來,一進門,就聽見一片喊殺聲,眼見得一夥彪形大漢,皆黑巾裹頭,黑衫敞胸,露出胸前黑糊糊一片長毛,向着三人沖殺過來,當時唐伯虎就驚呆了,看這些人打扮,都是标準的山賊模樣……山賊們沖到寧王面前,突然停住,俯身拜倒:江湖草莽胡十三、淩十一、闵廿四見過王爺。
來來來,就見寧王眉開眼笑:小虎子,我來替你引薦幾個名震天下的江湖豪士,這幾位胡十三、淩十一、闵廿四,以前都在贛西橫水、桶岡,結寨築巢,據山稱王,如果不是他們收到本王的邀請信函離開了橫水,到了南昌,那王陽明鐵定就慘了。
大盜胡十三、淩十一、闵廿四齊聲道:王陽明,小菜一碟,碾死他,不比碾死一只螞蟻更難。
朱宸濠欣慰地道:三位壯士好生訓練,異日的斬首行動,就由你們這支特種部隊來完成。取路北京,奔襲皇宮,捉拿北漂農民工和拾荒女的兒子朱厚照,你們有沒有能力完成?
三名賊首齊聲道:朱厚照,小菜一碟,捏死他,不比捏死一只臭蟲更難。
三名賊首退下後,就見朱宸濠露出神秘的笑容,對唐伯虎說:小虎子,我考你一個問題,昔正德三年,權奸劉瑾大搞審計大檢查,推行獎懲考核辦法,引入末位淘汰制,激起了百官之憤,天怒人怨。然而卻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當此時也,有一人越衆而出,上書直斥劉瑾之荒謬,結果被劉瑾按倒在午門之前,扒下了褲子打屁股,此人是誰?
唐伯虎大駭:莫非……
朱宸濠放聲大笑:然也,此人便是某之子房,吾之姜尚也。
唐伯虎聽得心驚膽戰,不由大叫:難道王陽明也跟你一起造反了不成?
朱宸濠詫異地看了看唐伯虎:小虎子,你亂講什麽?誰說王陽明了?誰說了?
唐伯虎道:可你剛才明明說,他因為反對劉瑾,被劉瑾在午門之前扒了褲子打屁股,那不是王陽明,還能是誰?
朱宸濠氣笑:拜托,小虎子,被劉瑾扒了褲子打屁股的朝官,足有好幾百位啊!
唐伯虎氣結:好幾百位你讓我猜,那我哪能猜得出來?
朱宸濠:猜不出來就對了,你們看,某之子房來也!
唐伯虎定睛一看,前面果然來了一人,老邁年紀,衰朽殘軀,拄了根龍頭拐杖,患有嚴重的關節炎症,每走一段還要哮喘上小半個時辰。走到衆人面前,這老頭微微躬身:諸位,李士實衰朽殘年,不能見禮,尚請見諒。
聽了這老人的名字,唐伯虎着實吓了一跳。
李士實,字若虛,南昌府豐城人氏,進士及第。他是朝中有名的重臣,官至右都禦史,正德八年告老還鄉。此人不光是精通翰墨,更是地地道道的才智之士。如果說,今天唐伯虎所見到的這些人,若有一個還算是正常的話,那就是他了。
一個正常人就夠了。
因為這世界,太不正常了。
唐伯虎的心中,此時是愈發驚恐。
你們肯定有一腿
讓下人送唐伯虎到客房休息,寧王自己去了內府更衣。屋子裏沒人的時候,唐伯虎急得在房間裏團團亂轉:唉,居然被卷入寧王謀反的事件中來了,這可怎麽是好?雖然他從未研究過什麽理學,但也知道造反這種事,成功的概率非常低,就算成功了,自己也撈不到什麽油水,可失敗了的話,自己又要倒大黴了。
怎麽辦呢?唐伯虎急得幾欲哭了出來。用什麽辦法才能夠逃走呢?這寧王府,到處都是從橫水、桶岡跑來的山賊,如果自己真的要逃的話,怕是逃不出多遠,就會被這些賊人逮回來,到時候自己的下場會更慘。
怎麽辦?怎麽辦?
正無計可施,突然房門被人一腳踹開,朱宸濠怒氣沖沖,站在門口,用兩只不懷好意的怪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唐伯虎吓得呆了,莫非,寧王已經看破了我要逃走的心事?心裏恐懼,嘴上問道:王爺,你幹嗎這麽看着我?
寧王走過來,拿手拍了拍唐伯虎的臉頰:哼,瞧不出來啊你,小虎子,你可真是風流成性,居然跟我老婆還有一腿。
這句話險些沒把個唐伯虎吓死:王爺,這話你可別亂說,我怎麽敢跟你老婆有一腿?我連你老婆是誰都不知道。
真的沒有?朱宸濠湊近過來,緊盯着唐伯虎的眼睛,好像要看清楚他說的是否是真話:你不要騙我。
确實沒有!唐伯虎急得跺腳:王爺,你老婆到底是哪個啊?
寧王突然壓低了聲音:嗯,那你悄悄告訴我,我老婆,嗯,她跟王陽明,嗯,他們兩人以前是不是好過?
王陽明?唐伯虎更是一頭霧水:這裏邊兒怎麽又扯上了王陽明?再看寧王朱宸濠,竟然也是滿臉的極度困惑:他們應該有一腿啊,不可能沒有的,師兄師妹嘛,兩小無猜的,怎麽可能沒有?
突然之間,唐伯虎大叫一聲:王爺,我知道你老婆是哪個啦,她就是……
住嘴!朱宸濠冷冷地道:馬上換件幹淨點兒的衣服,到內府來吃飯,本王的愛妃親自作陪。小虎子,你可給我小心着點兒,你們以前的事兒我就不追究了,但你在我的王府中,倘若還敢舊情複燃,鴛夢重溫,信不信本王扒了你的皮?
王爺你這……說不清楚了,唐伯虎無奈地一跺腳,随便換了件衣服,跟在寧王身後來到了內府。內府是女眷們居住的地方,外邊的賓客是不允許進入的。唐伯虎以風流才子之名,居然被王妃請了進來,可想寧王的心情是多麽惡劣。
進了一間寬敞的雅室,房間裏點綴着幾株桃枝,寧王和唐伯虎相對坐在兩張幾案前,在他們的正前方,還有一張簡單的小桌子,一個軟綿綿的錦墩兒,一道白色的紗帳垂下,能夠聞到清淡的女孩子體香,卻看不到人。
唐伯虎心神不安地看了看寧王,被對方那雙噴火的眼睛吓到,急忙轉過臉去。
突然之間叮铮一聲,有人在彈琴。
然後美妙動聽的歌聲,緩緩傳來:
争什麽名和利,問什麽咱共伊,一霎時轉眼故人稀。
漸漸的朱顏易改,看看的白發來催,提起時好傷悲,
赤緊的可堪,當不住白駒過隙。
随着歌聲,一個曼妙的身姿翩舞而出,唐伯虎在心裏嘆息一聲,垂下了頭。
婁妃,她終于出現了。
該發瘋時就發瘋
歌舞過罷,那女孩子停了下來,身姿玉立,弱不禁風,任誰也看不出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她便是大明時代最具才情的女子,工詩文,美而慧。她的父親是當時最有學問的理學家婁諒,婁諒此人學問之精深,連上洗手間,屁股後面都跟着一堆星星替他照明,所謂“獨起占星夜不眠”是也。
王陽明曾三赴上饒,谒婁諒以問道。所以朱宸濠說王陽明與婁妃是師兄師妹關系,也不為錯。
只不過,婁諒學究天人,卻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朱宸濠,這大概是他這一生所犯的唯一錯誤。
也是最大的錯誤。
唐伯虎在一邊呆呆地看着,仍然不明白婁妃為什麽冒着惹火朱宸濠的風險,假稱師兄請他來內府,只好以不變應萬變,耐心地傾聽着。
婁妃說話了:王爺,你好像不大開心。
朱宸濠:我?不開心?開玩笑,我有什麽不開心的,非常開心。
婁妃:王爺,昨天夜裏,你網羅的橫水、桶岡山賊,鑽進了內府中來,如果不是那賊失足踩到了丫鬟的尿罐,摔了一個大馬趴,否則的話,王爺你知道會出現多麽可怕的事。
朱宸濠失笑道:愛妃別怕,那是斬首行動小組在搞夜間訓練,走錯了路。
婁妃道:王爺,你招集山賊,要斬誰的首級呢?
朱宸濠道:愛妃,國家大事,你們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就不要參與了。
婁妃道:王爺,我已經聽到風言風語了,你分明是聽說京城有個北漂農民工和一個拾荒女,因為生活困頓陷入了精神分裂狀态之中,又聽說天子朱厚照并非皇太後親生,就想入非非,硬說自己是天子的父母,一心想攀龍附鳳。所以你就起了異心。可是王爺,你本智識之輩,豈可依據這種毫無憑據的妖言而行事?倘若事敗,你叫我們母子四人何以自處……
寧王突然站了起來:本王尿急,要去WC(衛生間),你們倆先聊着,愛妃你在自己家裏,可不許跟這個家夥胡來啊,拜托,真的不可以哦……
寧王逃席了,唐伯虎正尴尬之際,婁妃突然向他拜倒:六如先生,小女子不敢相托,煩請先生救救我們全家。
直到這一步,唐伯虎才知道婁妃為什麽請他赴席,這可憐的女才子,眼看着丈夫倒行逆施,滅門之禍就在眼前,竟然将希望寄托到了他唐伯虎身上,可唐伯虎還不知道去找誰呢。
絕望之下,唐伯虎頹然坐倒:夫人,此時我命猶懸一線,尚不知何以自處。
婁妃詫異地看了看他,壓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