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
之死,一個女孩子哇哇降生了,這個女孩子長到了二十四歲出嫁,但為了創立一個新的道教門派,她毅然決然地和丈夫分居了,開創了以捉妖拿怪為主營業務的茅山派。從此她成為了茅山的祖師爺,史稱魏華存夫人。
前面我們說過,那位曾拒朱熹于門外的異人白玉蟾,慘遭龍虎山張天師門派拒絕之後,成為了茅山派的獨立運動領袖。而歷史上,自打茅山派創立以來,其門下弟子們,就始終堅持不懈地與其他道家派系作鬥争,鬥争的一項就是道家的房中術。
房中術,就是道家丹爐中下下等的分類了。這個分類讓人出奇地郁悶,是以女性的身體為爐鼎,又稱美女爐鼎。
有關美女爐鼎的分類,道家已經不厭其煩地辟謠無數次,但卻沒有絲毫的效果。
這不,憲宗皇帝張嘴就問爐鼎,而李孜省與他心意相通,馬上知道他要的就是個春藥,這些爛事讓白胡子的道家真是情何以堪啊。
仙子愛上凡人
李孜省來見憲宗皇帝,一門心思琢磨着替憲宗把病治好,那他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憲宗皇帝竟然見面就朝他要春藥。
為什麽他會想不到這一點呢?
因為,這時候的憲宗雖然四十歲剛到,卻已經十分衰老,牙齒掉光,說話漏風,白發蒼蒼,行将就木。誰能想到一個行将就木的人,竟然滿腦子琢磨這些事?
可是話說回來,正因為憲宗皇帝行将就木,所以他才有一種急迫感,才比年輕人更需要性刺激。李孜省沒想到這一點,只能說他不懂得人性。
現在他懂了,卻陷入了驚恐之中。
倘若一枚藥丸下去,搞得憲宗亢奮過度,突然咽了氣,那他李孜省豈不得被滅門抄家?
不要說李孜省沒有春藥,就算是有,也不敢給憲宗用啊。
可你既然是個仙人,卻不給憲宗皇帝春藥吃,恐怕憲宗現在就會發火,吩咐武士将你拖出斬之。
找了個借口退出宮,李孜省急得團團轉,給憲宗皇帝春藥吃不妥當,不給也不妥當,這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之局,如何處之呢?
想來想去,就剩下最後一個法子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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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就一個字!
李孜省悄悄地收起這些日子賺來的銀子,卷成一個小包裹,不敢走大門,悄悄地打開窗子,把頭往外一伸,就聽“砰”的一聲,痛得他慘叫一聲,急忙縮頭回來,拿手一摸疼痛處,分明是腫起來一個大血包。
撞在什麽東西上了?
往窗外看看,外邊并沒有什麽東西啊。李孜省百思不得其解,再把腦袋往外一伸,“砰”的一聲,又撞在了不知什麽東西上。李孜省急忙伸手,往前一摸,嗯,好像摸到了一只鼻子,嗯,好長好長的胡子,還有兩只耳朵,一張嘴巴,這到底是什麽怪東西啊?他扭臉一看,頓時發出了一聲慘叫:
饒命啊!
只聽哧哧的笑聲,窗外鑽進來一個老道的腦袋:徒兒啊,我跟你說過三年就是三年,可才剛剛三天你就受不了為師的考驗,偷了書跑京城裏來,現在怎麽樣?不敢喂皇上吃春藥,你終于認栽了吧?
窗外這個老道,就是李孜省尋仙時在荒野遇到的那個野蠻變态,以虐待李孜省為樂事的老家夥。想不到他竟然追到了京城,而且找到了自己,想起他那血腥而殘忍的手段,李孜省就吓得魂飛天外。可此時聽這老道說話,并無惡意,于是李孜省又抱有了希望,問道:師傅,那你可願意幫助徒兒?
老道笑道:你是我的徒弟,我不幫你,還有誰會幫你?告訴你問題出在哪裏吧,徒兒啊,你拿走的那本書,只講了五雷法,卻沒有講到六雷法,所以你才無法解決眼前的問題。
李孜省急忙爬起來,問道:師尊,徒兒請教,什麽叫六雷法?
怪老道笑道: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再加上天雷,就是六雷法了。
李孜省問:請教師尊,這六雷法有何神效?
怪老道笑道:這六雷法的神奧之處,就在于它能夠召喚仙界雷部的天女,而且還能夠讓她們心甘情願地對這世上的凡人投懷送抱。凡人若是與仙子交合,就能夠延年益壽,甚至飛升成仙,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兒。
天雷法的秘訣
聽了怪老道的話,李孜省半信半疑:師傅,你可不要忽悠徒兒,那天上的仙子,豈是你招之即來的?
怪老道笑道:你不信嗎?那你來看。
說話間,就見老道慢慢地捏了一個手訣,分明是有意讓李孜省看個清楚,然後步罡踏鬥,念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就見四面冷風猝起,遙遠的天際之上,隐隐約約響起了美妙的仙樂之聲。伴随着這奇異的樂音,就見流雲冉冉,數十個美麗到了極致的仙子,羅帶輕拂,紅袖飄飄,隐現于雲端高處的天界宮闕,漫然飛舞而下。随着那曼妙絕倫的輕舞,仙界異花漫天飄墜。
仙子們飄拂而至,已經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步,李孜省激動得險些大叫起來,正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觸碰一下仙子的衣袂,卻不想仙子們突然一個曼妙地旋舞,竟然舞上高空,向着四面八方分散開來,逐漸遠去,漸而消失。李孜省失驚之下,大叫起來:師傅,你怎麽不叫她們下來。
“啪”的一聲,怪老道一巴掌拍在李孜省的腦袋上:你想什麽呢?這可是天界的仙子,居然想讓仙子陪你,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這個福分!哼,這些仙子,除非是見到人間的龍種,像皇帝什麽的,才會願意下來和他們交合,你算什麽東西,也敢想入非非?
原來是這樣……李孜省如夢方醒。
拿好了,這是六雷法的口訣。怪老道交給李孜省一張紙條:你現在就進宮吧,替皇帝把天界的仙子召下來,讓他們去交合,你呢,也就是從皇帝那裏多拿點兒銀子,安心做個土財主吧。
多謝師傅。李孜省大喜,揣着那張紙條飛奔皇宮,太監傳話,憲宗皇帝傳他進入。到了憲宗皇帝面前,李孜省先把六雷法的神奇之處,添油加醋地對憲宗皇帝講了一遍,聽得憲宗也是亢奮莫名,立即叫他施術,快點兒把天界的仙子叫來,皇帝要臨幸。
李孜省立即仿效怪老道的法子,捏起手訣,步罡踏鬥,結印燒符,果然就見冷風起處,屋脊上瓦片“嘩嘩嘩”地響成一片,十幾個仙子你擁我擠地從大殿的屋脊上跳下來,上前就按住了憲宗皇帝。只聽憲宗皇帝發出了驚恐交加的尖叫之聲,拼命地掙紮出來,沖到李孜省面前:你給朕叫來的,到底是什麽仙女?
李孜省呆了一呆:陛下……這個這個……這個仙女,确實有點兒太醜了,一個個皮粗肉糙,或許是我剛剛施術的緣故……
少來了,你還敢忽悠朕!憲宗悲憤地罵道:你給朕看清楚了,這些女子,都是在宮裏掃地的、倒馬桶的粗使宮女,你這哪裏是什麽仙術,分明是邪術!
李孜省大駭,細一看那幾個仙子,果然都是宮中地位最低、容貌最醜的粗使宮人,而且還年紀老大,只是她們中了李孜省的邪術,一個個表情迷惘混濁,分明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麽。
情知自己被那可惡的怪老道玩弄了,李孜省吓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憲宗皇帝還認為他在瞎掰,把那張老道寫給李孜省的心訣要過去,卻發現是道家的元始天書,根本不是正常人能看得懂的。
傳朝中精熟道家元始天書的大臣進來,讓他認一下那張紙條上的字,就見那大臣大驚:陛下,此乃南宋時茅山靈霄派始祖白玉蟾所書,怎麽會在皇宮裏出現?
白玉蟾?
那麽,元始天書上到底寫的是什麽呢?
德者道之符,誠者法之本。道無德不足言道,法非誠不足言法。
這句話,恰恰是白玉蟾所創天雷法的口訣。
那個奇怪的老道,到底是不是白玉蟾本人,這事不太好說。但是,他真的沒有欺騙李孜省,是李孜省自己騙了自己,這卻是毋庸置疑的。
從靈異事件到政治陰謀
有關李孜省這樁懸案,我們已經講完了。
現在,我們需要在一個問題上達成共識:
著史讀書,最忌諱的就是道聽途說,不負責任,最忌諱的是不尊重史實的胡言亂語。本着嚴肅、客觀的史學态度,我們必須要承認,李孜省這樁懸案,其人名、年代都出現了明顯的訛誤。
道家記載說,這樁事情發生在憲宗年間,故事的主角叫李孜省。實際上,這樁事發生的真實時間,是世宗皇帝年間。那個搞怪的主角,也不叫李孜省,而是叫王金。
正史上記載說,王金這個人,原本是一名國子生,入山修道,歸來後果然學了幾手絕活兒,于是他進入皇宮,給世宗皇帝講房中術,協助世宗幸禦宮女,吓得宮裏的嫔妃們到處躲藏。再後來,世宗皇帝服丹藥暴死,于是朝臣紛紛上奏,要将王金拖出去斬首。可誰也未曾料到,這樁靈異事件,竟然轉化成了一場空前的政治大陰謀。
當時上奏彈劾王金用丹藥喂死世宗皇帝的,是大學士徐階。可萬萬沒料到,徐階的門生高拱,突然反戈一擊,質問老師徐階:老師,你說的是啥意思?你說皇帝是個糊塗蛋嗎,讓一個江湖術士給活活騙死了,是不是?老師啊,你這可是犯下了嚴重政治錯誤。誰不知道我們的皇帝,最是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怎麽可能會讓一個江湖術士給騙了?
讓高拱這麽一說,徐階頓時目瞪口呆,結果徐階就被加以罪名,當場趕出北京城,從此高拱獨霸內閣。最幸運的是騙子王金,按理來說他本應該被砍頭的,可如果要殺他,就意味着說世宗皇帝犯了錯誤,所以為了維護世宗皇帝的光輝形象,就不能承認王金是個騙子,反而要嘉獎他、鼓勵他……
當時朝廷對此案的最終審決诏書,是這樣寫的:
我皇考聖神睿智,荷天篤佑,壽者正終,享國享年,乃自古帝王所罕及者,何嘗輕用方藥!卻乃委罪于人。茲事既會鞠明白,宜宣付史館記錄,垂示萬世。金等既有別罪,依拟更論具奏。
講這麽一段事,甚至連當時的诏書都抄了來,就是為了證明李孜省的怪異之事,在歷史上确曾有着真實的記載。
可是,我們這本書是在講述王守仁的聖賢之路啊,突然半路上殺進來一個李孜省,而且還費了如此多的筆墨,這又是一個什麽原因呢?
講這個故事,是想證明一件事情:王守仁在他的追求聖賢之路上,會不會和憲宗皇帝走到一起去?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讓我們想想王守仁吧,他登上九華山,到處尋訪避世的老道,為什麽他不去和尚廟裏,和僧人聊聊天呢?莫非他也和朱熹一樣,儒佛兩家已經打通,單只是道家還欠着火候了?
然而我們在前面已經分析過的,佛儒道,包括其他類型的思想體系,在智慧的終極是相遇的。譬如王守仁要攀登的是一座智慧高峰,佛儒道三家的思想理論,就是通向峰頂的三條羊腸小路。不管你沿哪條小路登上峰頂,回望來路,“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三條小路都清清楚楚地擺在你的眼前。而在你還沒有登上頂峰之前,絕無可能會先将其中的兩條路徑,盡收眼底。
這個意思就是說,佛儒道三家,一通皆通,不通就是不通,絕不存在着通了一家還差兩家,又或是通了兩家還差一家的怪異情形。
把這話說明白了,那就是:如果王守仁還沒有晉階到聖賢的意境,那麽,他就搞不懂道家的把戲,那麽就存在着這樣一種可能,他或許也會和憲宗皇帝一樣,對道家的美女爐鼎信以為真。
總而言之,這一章東拉西扯,言不及義,就是搜集到四條資料,放在這裏,以供讀者自行得出結論:
資料一:王守仁在九華山訪道不訪僧,并将朱熹與白玉蟾的故事安在自己身上,憑空杜撰出一個不存在的蔡蓬頭,他想掩蓋什麽?
資料二:道家方術,流失民間,愚衆确信其有美女爐鼎之說。這個說法就決定了,凡是相信這一點的人,定然會挖地三尺搜羅美女。
資料三:王守仁家裏有六個老婆,無論從任何角度上來說,都有點兒多了。
資料四:這時候的王守仁,學問尚未大成,未必不會相信美女爐鼎之說。
總結上述四條資料,你能得出什麽結論呢?
但是,如果有誰在此得出結論,說王守仁很有可能,在追求聖賢的道路上,曾經誤入歧途,步入了把美女當做煉丹的爐鼎之謬誤,所以才一口氣抱了六個美女放在家裏——那麽這個說法絕對是不負責的,是缺乏史料依據的。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湊在一起,完全有可能只是純粹的巧合。
既然如此,那王守仁為啥要娶六個老婆?
……天曉得!
反正王守仁這麽個搞法,鐵定是連聖賢的門檻兒都摸不到,這卻是毫無疑問的。
唐伯虎遭遇家庭暴力
弘治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502年,王守仁三十一歲了。
這一年,他剛剛游歷了九華山,出差回到了北京城,到了家裏坐下,左看右看,忽然想起來了:子曾經曰過,三十而立。孔子在他三十歲的那一年,就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形成了自己看待這個世界的完善思想體系,從此邁着方步,行走在聖人的金光大道上。
相比之下,自己就要慘得多。
尤其是這一次九華山之旅,居然沒一點兒正事,滿山飛跑着找老道,你說自己連煉丹的爐鼎是怎麽回事都弄不清楚,還找老道幹什麽?就算是找到,也鐵定是李孜省那樣的大忽悠、大騙子,把自己騙得慘不忍睹……
忽然之間,王守仁想要辭職。
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辭職呢?
必然是在九華山所遭遇到的事情,嚴重刺激了他。
但是《年譜》上暗示說,王守仁所受到的刺激,并非來自九華山,而是來自李夢陽。
李夢陽?這人又是誰?
李夢陽,陝西人氏,他母親生下他的時候,夢見一輪紅日滾入懷中,所以名叫夢陽。他的年齡比王守仁小一歲,但才華明顯強過王守仁,科舉時輕松過關,在朝中做個六品官。當王守仁淪為落榜生的時候,他卻因為上書反對孝宗皇帝的小舅子張鶴齡非法搶占百姓田地,竟然揮鞭打落了張鶴齡的兩顆牙齒,因而聲名鵲起,被推為明朝前七子的頭一名。
王守仁回到了北京之後,就跟在李夢陽的屁股後面混。
李夢陽發起了一場文化複古運動,以後大家再寫詩,不許叽叽歪歪,就照着李白、杜甫那種風格來寫,能模仿就算是不錯了,還裝什麽大頭蒜,創什麽新呢?可是這場文化複古運動,在中國文學史上卻很少有人知道,為什麽呢?
因為,有一個重量級的人物被排除在這場運動之外。
這個人是誰?
他便是唐寅唐伯虎!
哇!莫非是三笑點秋香的那個大才子唐伯虎?
然也。
但是歷史上的唐伯虎,并沒有秋香可點,相反,他倒是吃盡了千般苦頭,受盡了萬種折磨。細說起來,唐伯虎和王守仁,是一道兒進考場的同學,而且唐伯虎的答卷,比王守仁好出了不知多少倍。但是王守仁卻榜上有名,入朝做官,唐伯虎卻被拖到天牢裏往死裏打,這又是什麽緣故呢?
這裏邊又有一樁天大的懸案,當時諸考生中,水平最高的是唐伯虎和富二代徐經,主考官是大滑頭李東陽和程敏政,而且程敏政最是欣賞唐伯虎和徐經,沒聽說過王守仁是誰。
史載,程敏政閱過試卷之後,高興地對人說:我看到兩張水平超高的卷子,敢和你們打賭,這兩張試卷,鐵定是唐伯虎和徐經的。
此言一出,立即有一封匿名舉報信飛入皇宮,落在當時的孝宗皇帝的龍床上:爆料,爆料,緊急爆料,主考官程敏政,洩露了考題給考生唐伯虎、徐經……孝宗見此匿名舉報信大怒,立即将程敏政撤職,唐伯虎和徐經兩人,被拖入牢房往死裏打,打到他們招認為止。
富二代徐經受不了折磨,進了大牢就招了,說他讓自己的家童,花銀子從程敏政那裏買到了考題。
既然有了口供,那就三堂會審,進行最後判決。
不承想,三堂會審的時候,徐經突然翻供,說他的口供是屈打成招的。如果他不編瞎話抹黑自己,鐵定會被當場活活打死。會審諸官目瞪口呆,就把這個情形報給了孝宗皇帝。
孝宗皇帝就是憲宗皇帝的兒子了,猜猜他是怎麽判決的?
判決如下:給徐經平反冤案,至于唐伯虎嘛……流放算了,至于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估計再也沒人弄清楚了,幹脆一股腦兒全扣在唐伯虎的頭上,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唐伯虎當時沒說什麽,就是回家後被老婆打了個半死。而富二代徐經,卻因為咽不下這口氣,竟然活活地氣死了。
大才子唐伯虎就這樣被流放了,因此也就不可能來京師領導文化複古運動,這場文化複古運動沒有他的領導,卻是些五流詩人紮堆兒叽叽歪歪,這豈不是扯淡?
謊言下的聖賢之路
有意思的是,王守仁是滿山遍野去找老道,而在唐伯虎這裏,卻是老道自己找上門來。史載,有個衣衫破爛的老道,來找唐伯虎投資,要求兩人合夥經營煉丹,煉出金子來大家一起發財,唐伯虎聽了,順手搶過老道手中的一柄折扇,在上面題寫道:
破布衫中破布裙,逢人便說會燒銀。
如何不自燒些用,擔水河頭賣與人。
唐伯虎這首詩的意思是說:你既然有燒煉金丹的本事,何必還要找合夥人?像你這種騙子,最多也就忽悠忽悠王守仁,想騙我唐伯虎,還差着點兒。
總而言之,唐伯虎真的有點兒像現代影視劇中的那個幽默形象,比方他給一本專寫神仙故事的《列仙傳》題詩,詩曰:
但聞白日升天去,不見青天走下來。
忽然一日天破了,大家都叫阿。
這首詩最後三個字“阿”,是江南兒語。江南一帶的小朋友遇到害羞丢臉的事情,就齊齊拍掌叫:阿,阿……詩居然可以這樣寫,估計你就算是打死王守仁,他也不敢這樣搞。
事實上,這首詩實際上是寫給王守仁的——未必是寫給王守仁本人,畢竟唐伯虎和他無冤無仇,但卻是寫給王守仁正在幹的事情的。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那些腦子灌水、神經短路缺心眼兒的人兒啊,你一天到晚地往深山老林裏鑽,求仙訪道,夢想着飛天成道,成為聖賢,你少來忽悠了。都聽到你瞎掰這個成仙了,那個得道了,真要有這回事兒,你怎麽不把這些成仙得道的人,拉過來讓大家瞧瞧呢?王守仁,你盡管放開牛皮吹吧,吹吧吹吧,等到哪一天,“嘣”的一聲巨響,牛皮吹爆了,我看你到時候咋整。
可以确信,這也是當時京城諸官對王守仁的工作評價。
放着正兒八經的工作不好好兒幹,一天到晚鑽原始森林,一會兒忽悠說你遇到個不存在的蔡蓬頭,一會兒瞎掰說你遇到個身上長滿了鞭毛孢子的原始人,誰信你呀?
總而言之,王守仁發現他有點兒混不下去了。
辭職,病退。
他的辭職報告在第一時間被批準。明擺着,大家都有點兒受不了他了。
郁悶的王守仁回到老家餘姚,學着他三世祖王與準的花樣,鑽進了四明山的老鼠洞裏。娶六個老婆扔在家裏,他自己卻去鑽老鼠洞,這麽個搞法,有派頭兒。
然後他又編了個瞎話。
《年譜》中這樣記載他在四明山上的快樂生活:
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輿等四人來訪,方出五雲門,先生即行仆迎之,且歷語其來跡。仆遇諸途,與語良合。衆驚異,以為得道。
這段記載說,王守仁在四明山的陽明洞裏,并不是避居人世,而是帶着仆人。有一天幾個朋友來看望他,還在路上,他就吩咐仆人去迎接,并詳細說出了幾個朋友的情形,朋友們大驚,認為他已經能夠未蔔先知,真的得道了。
這個故事,表明了王守仁仍然是執迷不悟,行走在求仙訪道的錯誤之路上。據他自述,這時候的他:日夕勤修,練習伏藏,洞悉機要,對道教的見性抱一之旨,不但能通其義,蓋已得其髓。能于靜中內照形軀如水晶宮,忘己忘物,忘天忘地,與空虛為體,光耀神奇,恍惚變幻,似欲言而忘其所言,乃真景象也——這段記載,見于《王龍溪筆記》。
但如果王守仁真的達到這種莫名其妙之境界,他又有什麽理由回到朝廷,做一名小官,任由大太監劉瑾橫蹂豎躏呢?又怎麽會娶六個老婆,把自己的家搞到了一團糟?
而且這種未蔔先知的謊話,太容易被戳穿了,所以《年譜》上為此事先圓了一個場,以免真相被戳穿,使大家難堪:
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
這段話的意思是,王守仁說:雖然咱家已經與空虛為體,前知五百年後知八百年,但咱不幹預知未來這種沒意義的事兒,太累,太無聊。所以你想讓我算一卦證明一下,抱歉,懶得理你。
嘿,這王守仁,他還真不笨。
喝斷禪機心
三十二歲那一年,王守仁搬到錢塘西湖,去養病。
養病喝藥,端起藥碗來正要喝,突然聽說虎跑寺中,有一個坐關的老僧,已經不語不視、不吃不喝三年了。當時王守仁勃然大怒,當即丢了藥碗,跑去找那和尚吵架。
先生往訪,以禪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麽?終日眼睜睜看什麽?
其僧驚起作禮,謂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視,已三年于茲。檀越卻道口巴巴說什麽,眼睜睜看什麽。此何說也?
先生曰:汝何處人,離家幾年了?
僧答曰:某河南人,離家十餘年矣。
先生曰:汝家中親族還有何人?
僧答曰: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還起念否?
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雖終日不言,心中已自說着;終日不視,心中自看着了。
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論,更望開示。
先生曰:父母天性,豈能斷滅。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發現。雖終日呆坐,徒亂心曲。俗語雲:爹娘便是靈山佛,不敬爹娘敬其人。
言未畢,僧不覺大哭起來,曰:檀越說得極是!小僧明早便歸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訪之,寺僧曰:已五鼓負擔還鄉矣。
先生曰: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驗也。
這段故事,就是有名的王陽明喝斷禪機心——這時候的王守仁,因為築室四明山,號曰陽明洞,所以以後的他,就被稱為陽明先生。俗人的叫法,就稱之為王陽明——王陽明自己在《與胡少參小集》中稱之為:道心無賴入禪機。
實際上,這裏邊兒既沒有什麽道心,也沒有什麽禪機,有的唯一東西就是個無賴。要知道,王陽明自己可是過來人,人生的事情啊,最怕的是自己親身經歷,用心體會。盡管王陽明娶老婆一口氣就六個,終日徘徊在聖賢的門外,不得其門而入,正如他頭兩次科舉不中,終日徘徊在官場門外一樣,但思想的進益,卻一天比一天深遠。
他之所以喝破這僧人的心事,不是他進入了聖賢境界,悟道了。而是這樣的事情他親自經歷過,知道不管用。所以他說那和尚:你終日不言,心裏卻喋喋不休。終日不視,心裏卻飽看了美女無數——他有這樣的見識,僅僅是因為這也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所以他才會跑來告訴僧人:這沒用,你這招兒我本人用過的,真的不管用……
這招也不管用,那還能怎麽辦?
于是益潛心聖賢之學。讀朱考亭語錄。反覆玩味。又讀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掩卷嘆曰:循序致精,漸漬洽浃,使物理與吾心混合無間,方是聖賢得手處。
于是從事于格物致知,每舉一事,旁喻曲曉,必窮究其歸,至于盡處。
真正管用的,只有最後這一招:聖算!
什麽又叫聖算?
蘇格拉底的聖算
聖算,在王陽明的思想理論體系中,有着一個漫長乏味的解釋:
知道人的天性,自我修養就不會紊亂。把握事情的規律,言行舉止就不會惑亂。——是為聖算。
查其事情的本源,便能預知其終止。觀察一個人的環境住所,便能預知他的回歸。——是為聖算。
居處靜中,清楚自己所幹的事情。行動之中,知道所去的方向。處事了解所執掌的規則,事後明白所做的緣由。——是為聖算。
清靜恬淡,是聖算的根本。規矩法則,是聖算的依據。聖人的心算思維,是聖算的具體概念。從一個端點出發,而擴散到沒有止境之地,是聖算的秉性。遍及八方極遠之處,又可以總括于一個洞管之中,是聖算的本能。
好啦,說那麽多,那麽你知道什麽叫聖算了嗎?
你知道?OK,太好了,麻煩你給大家算一個先。
你馬上就會發現,這堂課你聽了半天,全都是白費,你壓根兒就聽不明白什麽叫聖算。你之所以聽不明白,是因為講課的老師,只掌握了聖算的方法要領,卻沒有掌握教授聖算的方法要領。
他知道如何做,卻不知道如何講給你聽,這下子你可就慘了。
王陽明不會講,或者是會講也不樂意講給你聽,畢竟你一分錢的學費也沒有掏。那麽在這世界上,有誰知道什麽叫聖算,并且願意講述給你呢?
這個人還真有。
此人于公元前469年生于古希臘雅典,名叫蘇格拉底。他的父親是個雕刻匠,母親是個助産婆,小時候蘇格拉底跟父親學雕刻,後來他開始讀智者的哲學書,越讀越上瘾,讀到最後,他提出來了古希臘式的“致良知”——“美德即知識”的思想體系,成為了人類歷史上巨大的思想家。
蘇格拉底比王陽明提前兩千年就“致良知”了,兩人得出了一模一樣的結論,而且他們的推演方法,也完全一模一樣。在王陽明這裏,稱之為聖算,而在蘇格拉底那裏,則稱之為啓發法,通過問答的方式,讓學生自己逐步接近知識與真理,獲得思想上的進益。
當時有一個狂妄的年輕人,叫尤蘇戴莫斯,來踢蘇格拉底的場子。尤蘇戴莫斯的觀點是:人應該做一個充滿正義的人。
蘇格拉底說:好,我堅決支持你做一個正義人士的決定,而且我堅信,你一定具有識別正義和非正義的能力,對不對?
尤蘇戴莫斯說:廢話,誰沒有這種能力?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樣弱智啊。
蘇格拉底說:好,現在咱們拿出張紙來,請你把正義的事情列在左邊,不正義的事情列在右邊,也好教一教我這個弱智的老頭兒,好不好?
尤蘇戴莫斯就在紙上右邊,非正義的欄目裏分別寫入了虛僞、欺騙、奴役、偷竊、搶劫等諸多惡行。
蘇格拉底樂了,立即展開擡杠:你說偷盜是非正義的,那麽潛入敵軍陣營,竊取其情報,這種偷盜是非正義的嗎?為了防備朋友自殺,把朋友自殺用的刀子偷走,這是非正義的嗎?你說欺騙是非正義的,那麽當孩子不肯吃藥的時候,父親騙說一點兒不苦,這是非正義的嗎?
這個這個……尤蘇戴莫斯被問得直翻白眼兒:那你說到底啥是非正義?
蘇格拉底說:我最多只能告訴你,到底是什麽樣的知識才是我們所需要的,這就是認識你自己。你無法區分正義與非正義,就是因為你對自己還缺乏最基本的認識。而如果你想認識自己,那麽,你就必須致良知,要對一切美好的事物存有想望,并努力讓自己掌握獲得這些美好事物的能力:
美德是對高貴事物的想望和獲得這種事物的能力。
蘇格拉底和王陽明,就這樣走到了一起。
現在我們終于也知道什麽叫聖算了。
聖算,就是最基本的邏輯分析與推導能力。
邏輯分析能力與人們平時的胡思亂想是不同的,胡思亂想只是一種平面思維,消耗的心智能量極小。而邏輯思維能力則是逐次漸近,要一點一點地打開大腦中那些未曾投入到運行中的部分,譬如拓荒開墾,所消耗的心智能量極大。蘇格拉底顯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拿來筆紙作為輔助。王陽明卻傻乎乎地只在自己的大腦中思考,結果生生地把自己累病。
王陽明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之後,終于意識到聖賢之路,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