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下雨天
黑夜峽谷的魔王城堡, 從未有過如此和諧的時刻。
一排戴鹿角面的屬魔們抱着文件來來去去,雖然看不到面容,但從肢體語言都能感覺到他們心情的愉悅。
原因很簡單:魔王陛下忽然變得十分親切、平易近人、且熱愛工作。
【阿甲,你去告訴山谷裏住着的低等魔族, 不要大半夜的嚎叫擾民, 他們可以在白天嚎。】
【阿乙, 城堡的扶梯已經很幹淨了, 不用一天擦三遍。】
【阿丙,今天要處理的文件怎麽還沒有送來?】
屬魔們都是高級惡魔,當然也不是傻子。陛下的性格差異如此之大,他們都知道留在城堡裏的那位才是複制體了,但沒人說破。
這對他們也沒有絲毫好處。
在下班之餘,屬魔們都在議論:實在是沒想到……複制體的陛下會那麽愛笑, 性格那麽溫和。
他們望着城堡外漆黑的天空幻想。
“不知道陛下在外面做什麽?”
“一定是很偉大的事業吧!”
正在做偉大事業的愛格伯特赤着腳站在地上,衣衫髒兮兮,整個人宛如流浪兒童。
身為魔王, 他不用吃飯喝水, 本質上身體并不會排出髒東西。但就如一件擺放在露天的家具, 風吹日曬總也會蒙上塵埃。
愛格伯特一路上不會刻意躲避惡劣天氣。下雨的時候他在趕路,下雪的時候他還在趕路。這也就導致當魔王陛下來到目的地時,他的外表已經難以辨別了。
大約還是個人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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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城門口每天都排着那麽長的隊伍,守城士兵照例憑借權利搜刮過路人的貨物。
一名士兵攔住位賣水果的老農, 果農們的田地都在城外,需要走很遠的路運過來。
士兵用長劍挑開蓋車的帆布,挑挑揀揀, 随手拿起一個蘋果嘎嘣就是一口。
“這麽小的蘋果,塞牙縫都不夠的!”說完又拿了幾個揣在兜裏, “走吧走吧!”
眼看自己紅彤彤的蘋果平白落入他們的口袋,拉車的老農敢怒不敢言。
他的身後,排着隊的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士兵啃着蘋果,看也沒看就擺手:“奴隸和流浪漢不允許進城!滾吧!”
那名乞丐一樣的少年正是愛格伯特。
他雖然被罵了但沒有生氣的跡象,聲音依然平靜:“我不是奴隸。”
那士兵都氣笑了:“你不是奴隸是什麽!乞丐嗎?像你這樣的人我每天看得多了,都是想要蒙混進城的,快滾!”
周圍人的人小心翼翼看過去,見這少年一動不動:“我不是奴隸。”
士兵把蘋果核扔在地上,抽出刀來:“既然你說不是奴隸,那就到魔法石上來測一下吧。如果你沒有姓氏,就留下一條胳膊!”
“好。”愛格伯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那名果農吓得雙股戰戰,其他人也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愛格伯特在所有人的圍觀下慢慢走至魔法石前,他雖然衣衫褴褛,但背脊卻挺得很直,舉手投足泛着一股優雅的味道。
他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也不在意自己的遭遇,這種平靜傳染了圍觀的人群,大家漸漸都平靜下來,等待着即将發生的事情。
魔法石分兩種,一是人為制作的,二是天然形成的,價值相差甚遠。
黑夜峽谷的魔王城堡裏用來制作吊燈的就是天然魔法石,在漆黑環境裏會自己發光。
此刻,愛格伯特看着面前那塊僅僅為初級水平的人造魔法石,緩緩伸出手。
那名士兵看着他的動作,總覺得內心莫名毛毛的。
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結果是什麽來着?
下一秒,石頭炸了。
“砰——”的一聲巨響,碎片飛濺開,連點渣渣都沒剩下。
但在炸之前上面确實顯現了一排長長的文字。
離得最近的士兵捂着臉大叫着:“我的眼睛!!!”
他在地上痛苦地打滾,其他幾名士兵紛紛圍過來,“馬克,你怎麽樣!還能看見東西嗎?!”
“來人,快點把他拉回去啊。”
“我爺爺說過,拿泥巴糊在臉上就好了!”
守城士兵們混亂成一片,自然也就沒人看守大門了。原本在外頭排隊的民衆們互相看了看,拔腿就跑。
他們扛着自己的貨物,推着板車,以遠超人類身體極限的速度趁亂跑進了城門去,一溜煙沒了影子。
而某一些想要逃離鞑靼城的人,比如某些傭工少年,也趁亂跑出了大門。
“喂喂,你們還沒交入城費呢!”
“都給我回來!”
但是不管士兵們再怎麽跳腳,脫離了掌控的人們卻是再也不會聽他們的了。
就如同——魔王的完整名諱,不是普通人有資格看到的。
愛格伯特赤腳踏在石板路上,一步步走入城內。他腳邊,原本被士兵搶走的蘋果咕嚕嚕滾了一地。
元菱閉眼,感覺自己纏繞在阿南身上的一縷神念漸漸遠去,想來他們應該是已經離開了鞑靼城。有迷蹤符在身,安全可以保障。
她将這個結果告訴哲羅姆,後者終于舒了一口氣。
“謝謝您小姐,當初我被馬戲團捉到,是阿南他們一直在偷偷照顧我,否則我一定撐不到和您相會的這一天。”
“那你要回家嗎?”
哲羅姆一愣:“我的家在北面的平頂草原,那裏和白花草原相連,到了春天會長滿好吃的野菜。”
元菱看向巴頓,巨狼不得不開口:“嗯。我們的領地挨着,彼此互不侵擾。”
巴頓:半人馬跑得快、不能吃、人口衆多,腦子還不太好使,狼人族瘋了才去打他們。
哲羅姆看起來很高興:“小姐您知道嗎,我們的族群有很多種類。有黑馬、花斑馬、紅馬,還有可愛的小矮馬,您見到了一定會喜歡的!”
“人馬族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奔跑。”他微微笑起來,“我可以在春天的時候,從早上一直跑到天黑,尋找最好吃的草莖、最鮮甜的地莓。當天氣變熱了以後,我們會去母親河裏打滾,小馬駒們個頭矮,很容易被河水沖走,我就走在他們前頭……”
光是聽着,元菱都已經想象出大草原自由奔跑的一群馬馬了,她溫柔地看着面前白色頭發的男人,仿佛他的快樂也随風來到了這座城。
“聽起來很不錯。”
哲羅姆和她對視一眼,臉一紅,小心翼翼問:“小姐,您下一步打算做什麽?如果可以,我們能一起回去平頂草原,我們的族人會給您最盛大的歡迎儀式!”
一旁的巴頓聞言,也不甘示弱道:“白花草原還有更多你沒見過的風景,我可以帶你去看狼牙山崖。”
哲羅姆雙手撐着地往前擠:“我會編頭發,女性的發型我都會做!”
巴頓冷臉:“我吹骨笛給你聽,你喜歡什麽曲子?”
“我四條腿跑得更快!可以騎着我在草原上兜風!”
“我的毛皮柔軟,你不是很喜歡靠着我睡麽?再大的風也不怕。”
他們熱切期盼的眼神裏只有一個人的身影。
而少女面色沉靜,美麗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她左手緩緩撫摸過橫置在膝間的落雪飛花劍,眼睫低垂,叫人看不清她的眸光。
“抱歉,我暫時去不了。”元菱說。
“我想尋找那批侵擾精靈族領地的夜魔。”
“然後把它們幹掉。”
愛格伯特一愣:噶?
“小姐,您是說夜魔嗎……”
巴頓也皺眉:“之前夜魔群侵占白花草原時,我們的領地也受了沖擊,族裏為了抵抗死了不少人,但還是杯水車薪。昆伯勒大陸至今沒有對夜魔致命的防禦方法,連光明系魔法都沒有多少效力。”
蔓延恐怖的傷勢,打不死的敵人,繁衍極快的方式,這就是個死局。
元菱想到那日的九九伏魔陣,還有夜魔對安神陣的特殊反應。
“并非完全無解,只不過我現在沒有這個能力,敵強我弱、勢單力薄,區區築基期弟子罷了。”
她站起身,長劍銀光一閃在腰間入鞘。
兜帽揚起,露出少女格外明亮的雙眼,“但終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需得日日勤加修煉、不得懈怠。”
天空被陰雲籠罩,開始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他們居住的旅館是在平民區,元菱想要得到更多關于這個世界的訊息,于是她把模樣太過招搖的哲羅姆留在房間裏,和巴頓一起外出。
鞑靼城被雨浸濕後,灰蒙蒙的。路上的行人也都是灰撲撲的。
這個時代也有傘,但不是修真界那樣的油紙傘,而是某種帆布做的。但更多人買不起傘,他們披着蓑衣或皮衣用來遮擋雨水。
泥巴地被雨一打會變成泥漿,因此他們只能走石板鋪就的道路。
巴頓不是很喜歡下雨天,他總會發出獸類打噴嚏一樣的聲音,偶爾還會用爪子撓耳朵,撓得嘩嘩響。好像沾濕毛發對他來說很難受。
在男人又一次化身小飓風迅速甩頭的時候,元菱忍不住笑道:“巴頓,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也可以。”
“不行,我不放心。”巴頓堅持着,但下一秒他又開始瘋狂甩毛。
一頭灰黑色的頭發被他撓得像是經歷了八級臺風,淩亂地擋住眼睛。
元菱伸手揉了揉大狗狗的腦袋,幫他把頭發理順,心平氣和道:“我保證,我就在旅館附近轉轉,很快就回去了。”
“天快黑了,哲羅姆還是個傷員,你得回去照看着他,對嗎?”
想到某匹拖油瓶且蠢的馬,巴頓露出一個抽搐的表情。
“好吧,我先回去,但你要早點回來。”
他低下頭,用下巴蹭了蹭元菱的腦袋,輕輕嗅了嗅她的氣味。
他也沒發現,猛獸引以為傲的尖牙和利爪都被她收服,孤傲流浪的巨狼在心裏有了家的概念。
雨勢越來越大,元菱儲物袋裏有一把油紙傘,但她不是很想拿出來用。
所幸巴頓給的鬥篷夠寬大,不至于把她淋濕。
路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元菱走了幾步,很快發現身後多了條尾巴。
那是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孩,他一路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走着。
他大約十四五歲年紀,身材瘦削、頭發很黑,撐着一把髒兮兮的傘,從打扮來看很像是流浪兒。
他是餓了嗎?
元菱如此想着,揣着懷裏巴頓給她的幾個銅幣,蹲在了路邊一家食物攤子前。
攤主已經準備回家了,她用一個銅幣換來了最後一張幹巴巴的餅。
元菱小心地将餅用紙包好,她還沒站起來,忽然感覺頭頂一暗。
少年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身邊,但離得不是很近,他沉默着,努力伸長手臂将傘探到她頭頂。
雨水順着傘沿滾落,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把傘當然是不夠大的,雨水幾乎将他渾身打得透濕。髒兮兮的襯衣已經看不出顏色,緊緊貼在少年纖瘦的身體上,顯得越發可憐。
但顯然他自己并不在意,只是仍然用那種平靜執拗的目光看她。
對上那雙紅色的眼睛,元菱莫名有一些熟悉的感覺。
他們之前見過嗎?
寂靜的街道上雨絲如幕,兩人相對無言。
元菱拿出那張餅遞過去:“要吃嗎?”
少年想了想,默默點了點頭。他伸手接過,二人的指尖有短暫的接觸。
他的手超乎常人的冰涼,好像完全沒有溫度。但觸碰的那一瞬間,元菱渾身一震。
——她感覺到沖天的靈力在面前洶湧澎湃,仿佛潮水将她吞沒。這般力量之強盛,她面前甚至出現了幻象。
她瞪大了眼,随後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腕。
右手二指飛快在眉間一劃:“天眼開!”
普通人的靈氣就像淡淡的霧氣籠罩在身上,如果遭受邪氣侵蝕,這些霧氣會很快消散。
而這個髒兮兮的少年,他周身沖天靈力已經化出形态,紫紅色的靈光如同焰火,在他周身旋轉、盛開,恢弘而盛大、異彩紛呈。
就算是元菱自己,據同門說也只是小雪花紛飛狀而已。如此燦爛的靈光還是她第一次見。
換成任何一個修仙門派的弟子都要說一句:——好苗子啊。
元菱忍了又忍,終究還是開口了。
“小弟弟,我看你根骨奇佳,願意跟我學修仙嗎?往後再也不必擔心受怕,還可延年益壽。”
……
活的夠久了的愛格伯特眨了眨紅色的眼睛,“願意。”
他的嗓音沙啞,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
如果當初那批強盜還在,他們恐怕會十分驚訝。因為短短一段時間不見,愛格伯特已經‘長大’了将近三歲。
元菱那麽快得到答複有些不敢置信,她小心問:“弟弟,你的家人呢?他們不會擔心嗎?”
愛格伯特想了想黑夜城堡的位置,還有裏頭看家的衆魔們。
“他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不會擔心的。”
少年一雙眼緊緊盯着面前人,宛如深潭。
“我叫愛格伯特。”他格外鄭重地介紹自己。
明明陪伴你那麽久,看着你走過一次次坎坷,你卻始終不知道我的名字。希望這次,我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