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馬戲團
兩個身無分文的人進城了。
巴頓只帶着她在人員較為混雜的外城走動, 內城住着魔法師,還有重兵把守,普通人難以通行。
元菱小心地用兜帽遮蓋大半臉頰,好奇地看着街道兩邊亂七八糟的人或物。
她見三個身材矮小的地精耍雜技掙錢, 像疊羅漢一樣你搭着我、我搭着你, 圍觀的人群爆發一陣陣叫好聲。
還有冒着炊煙的小酒坊, 門口擺着巨大的橡木桶, 裏頭傳來陣陣酒香。
角落裏,一個綠頭發的林妖坐在地上,小聲叫賣着自己面前擺的食物。
大概……是食物吧?
綠油油的液體裝在碗裏,還冒着可疑的氣泡。
元菱拉了拉巴頓的胳膊:“此為何物?”
男人迷茫了一秒鐘:“不知道。”
“能吃嗎?”
巴頓想了想:“大概能?”
元菱:……還是別吃了。
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本就一無所知;巴頓大多數時間在草原上流浪,還是個狼, 進城的機會屈指可數。
他們兩個就像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闖入這個處處充滿誘惑和陷阱的大城市。
走過一片吵鬧的集市,路面稍微寬闊了一些。地上從泥巴地變成了灰色石板鋪起來的石頭路, 來往的車輛也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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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菱看到許多男人穿着幹淨體面的衣服, 駕駛馬車或牛車。這些人幾乎全部都是人類, 很少有其他種族,經過時也目不斜視、倨傲非常。
——盡管他們只是駕車的車夫。
她旁邊一名中年矮人羨慕道:“真好啊,聽說內城裏住着許多魔法師大人,在內城當差的話, 如果運氣好還能拿到一些殘次品的魔藥。”
“一瓶魔藥賣出去就夠全家人吃飽了。”
“我也好想去內城撿垃圾啊。”
元菱好奇地往旁邊瞥了眼,對方察覺到她的視線,大聲道:“別想了, 內城可不會要我們這樣的矮人,在外城老實待着吧。”
看身高大約以為她也是個矮人。
元菱:……
她看了看身邊的巴頓, 雖然她沒有身長八尺,但也不是很矮吧!
順着人流走了一會,前方忽然喧鬧起來,像有許多人在狂歡和尖叫。
剛才還心有不甘的矮人立刻一蹦三尺高:“快看,那是火圈馬戲團的馬車!他們竟然巡演到鞑靼城了!”
“馬戲團黃金座次門票10銅幣一張,10銅幣一張了啊!先到先得……”
“太貴了,我頂多湊一張站票。”
在亂糟糟的人流和聲音裏,巴頓始終面無表情将她保護在身側。元菱看着馬戲團那巨大的篷車經過身邊,被它的華麗裝飾震驚得張大了嘴。
紅色的頂棚,四周追着金色的穗子,拉車的馬身上也披着花裏胡哨的彩帶,馬車一邊走,一邊有美豔的蛇尾人往下抛灑彩色紙片。一只黃底黑斑的大老虎被關在籠子裏,拖在篷車後發出嗷嗚嗷嗚的吼叫。
這是元菱來到異世界後第一次見到色彩鮮豔的西方藝術。
石板村的泥巴屋就不說了,精靈部族裏多半是純天然的樹屋、藤牆。
而這火圈馬戲團的馬車處處充斥着這個時代人類的審美追求:鮮豔的顏色碰撞神經,吸引目光,和修真界的青瓦白牆形成鮮明對照。
元菱正看得目不轉睛,頭頂忽然一重,巴頓的下巴壓在她腦袋上。
他悶聲問:“你想看嗎?”
元菱沒反應過來:“看什麽?”
“看馬戲。”
“那是什麽?”
巴頓想了想,解釋道:“一個人帶着一群動物在原地跳舞。”
元菱:……這有什麽好看的。
話雖如此,看着周圍人異常熱烈的反應,想也知道在娛樂貧乏、飯都快吃不飽的大陸,看馬戲團表演幾乎是人們至高的享受了。
自認為是一名合格的雄性的巴頓:她喜歡,那就必須要滿足她。
于是他直起身體,牽過元菱右手:“跟我走。”
兩人穿過道道小巷,逐漸到了人煙稀少的地方。元菱看巴頓熟練地掀開一道破爛木門,從後面鑽了過去,不由狐疑:“你要去什麽地方?”
他頭也不回:“黑市。”
前幾年父親剛去世時,巴頓為了生活物資偶爾也會進城來。黑市什麽都賣,也什麽都可以買。他在這裏販賣自己的獵物,有時候甚至會賣命。
巴頓黃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小巷裏好像在發光,他面無表情,神情可說得上冷峻。
殺一個通緝令上的強盜和殺一個普通作奸犯科的人類,在黑市上的價碼是不同的。
巴頓是天生的孤狼,他從來只接價格最高的獵物。因此有段時間‘孤狼’這個名字在交易市場裏很受歡迎,但後來巴頓發現錢幣對他的作用越來越小,慢慢也就放棄了人型,放任自己在草原流浪。
因此鞑靼城裏有什麽他不知道,這條路卻是最熟的。
元菱只覺得拽着自己的那只手熾熱非常,她也不知道巴頓到底是往哪裏拐了,豁然開朗時只覺得面前忽然熱鬧了起來。
黑市一點也不黑,這裏是一片人聲鼎沸的交易市場。
頭頂是棚子串聯起來的,日光可以穿透棚布散射到下面,叫攤主和買貨人的臉都朦朦胧胧,什麽種族的都有,仿佛到了妖界。
巴頓看起來很謹慎,他始終将元菱擋在身後,小心避開那些喧鬧的人群和打群架的團體。
棚子底下分隔出的一個個小單間,裏頭每一個都坐着位攤主,他們或是售賣武器,或是售賣防具,一點也不擔心沒有客人。如果有人砸場子,下一瞬他們就會從桌子底下抽出把長刀。
走了幾步,元菱忽然看見一個長着鳥類翅膀,頭上卻有兩對眼睛的怪人。
“妖怪?!”
巴頓一把拉住她:“別怕,那是魔族。”
元菱的手還緊緊握着劍柄,“魔族……?”不是魔修,而是魔族?
她忽然想起來,那日夜魔攻陷精靈城堡,也有許多長得奇奇怪怪的妖沖出來幫忙,這麽說他們都是魔族?
“這種是低等魔族,他們只能在黑市裏游蕩,普通城市不會允許他們進入,看着醜陋,其實實力一般。”
巴頓客觀評價道,“高級的魔族不長那樣,他們和人類外形差不多,但實力很強。”
越英俊美麗的魔族,昭示着越恐怖的實力。
他認真望着她的眼睛:“如果你碰到了人型的魔族,跑。”
元菱點點頭,堅定道:“我們修真弟子從小就被教導,正道魔修勢不兩立。”
幫忙是一回事,除魔衛道又是另一回事。
……
巴頓覺得元菱好像誤會了什麽,但他沒說。
黑市裏不受守城士兵的監管,幾乎什麽都賣,巴頓把口袋裏多餘的兩把狼牙刀變賣給了一名矮人,換得了一袋錢幣。
看着他手裏沉甸甸的口袋,元菱有些可惜:“原來狼牙刀值這麽多銅幣,你剛才不應該用它換入城費的。”
巴頓将口袋遞給她,嘴唇下意識往上勾起:“沒關系,那把是乳牙做的,不值錢。”
元菱低頭往口袋裏一看,愣住了。
裏頭裝得滿滿的不是銅幣,而是銀幣。
——這體驗不亞于進秘境探險,結果走路踩到個化神老祖的洞府對方硬要把自己的傳承送給自己,并附贈一大堆法寶。
元菱一時間難以認清一瞬暴富的事實。
巴頓低着頭,表情有些忐忑地觀察她的表情:“全都給你。”
“所以……你的這顆珠子,可以送給我嗎?”
“珠子?”
看見巴頓珍而重之地取出那顆不值錢的扣子,元菱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些心酸,她點點頭。
“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了。”
他一下子松了口氣。
巴頓将珠子攥在掌心,他心想:賺錢養家、操持帶娃,他已經完成了第一步。
想成為一名合格的雄性還要繼續努力!
有了錢,巴頓很快找人兌換了兩張火圈馬戲團的入場券,他們買的還是黃金座次,在很前排。
元菱其實對‘一個人領着一幫動物跳舞’沒什麽興趣,但她不想潑巴頓冷水。看馬戲團表演,應該是比在草原上追鬣狗更有趣的娛樂活動。
黃金座次的觀衆享受的是半開放包間的待遇,彼此用簾幕隔開,還會有侍從上前來端茶倒水。
馬戲團裏燈光不亮,元菱終于可以放下兜帽露出臉。
面前的表演舞臺呈橢圓形,頂端亮着一個魔法球,四周還燃燒着噼裏啪啦的火圈,有一個小醜裝扮的人正在揮舞魔術棒熱場。
一名穿着可笑燕尾服的男人蹦蹦跳跳出來,舉着一個大大的圓筒:“各位觀衆朋友們,下面将要上場的,是大家喜聞樂見的活人飛镖表演!嘶吼起來吧!”
話音落下的時候,黑漆漆的觀衆席上響起潮水般的掌聲,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可怕人型發出野蠻的叫好,疑似還有狼嚎虎嘯。
元菱下意識看向身邊人。
巴頓睡眼惺忪打了個哈欠,将腦袋搭在她肩膀上,一副完全沒有興致的懶散大狗模樣。
元菱望着底下充滿原始氣息的舞臺,火圈馬戲團的表演比她想象的還要玩的大,一群黑衣男人推着十三根柱子走進來,每根柱子上……都綁着一名少年。
他們有的是人類,有的是矮人,還有蛇人、林妖和獸人族,無一例外都很年輕。
雖然強裝鎮定,但這些少年在看到主持人手上明晃晃一排飛镖的時候,還是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比起人,他們更像刀俎上的魚肉。
主持人開始講解規則,他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一個大轉盤上投擲飛镖,而柱子上則綁着一個小小的蘋果,就在那些少年們頭頂。
元菱皺眉:“他們如何能保證柱子上的人不受傷?”
“他們不能保證。”
巴頓淡淡道:“只要不死,紮中四肢都算幸運的了。”
“那些都是流浪人,他們已經沒有家了,也沒有繁衍樹可維系族群。城池是不收流浪人的,但在馬戲團裏讨生活,運氣好的話好歹能有一口飯吃。”
元菱還想說什麽,舞臺上的大轉盤已經轉了起來,速度并不是很快,上頭站着的主持人甚至還能做出各種讨喜的動作。
臺下的觀衆開始齊聲喊着:“蘋果!蘋果!蘋果!”
元菱緊張地攥緊了衣袖。
随着主持人的動作,他手裏的飛镖倏地飛了出去,“啪”一聲正中某根柱子上方,蘋果完好無損。
而距離飛镖僅僅十幾厘米的少年已經面如金紙,冷汗汩汩濕透了衣衫,身體痙攣一樣顫抖起來。
臺上的人緊張欲死,底下的人群卻爆發一陣陣興奮的呼喊。
普通觀衆不清楚臺上的操作,還以為主持人是真的技藝超群。
而那些嗜血的強盜、雇傭兵、身居高位的貴族、官商,則以殺戮血腥取樂。
主持人很快又轉了起來,接二連三射出飛镖,第二枚射中一名男孩的胳膊,第三枚落了空。
主持人笑嘻嘻地做了一個鞠躬禮,完全不意外:“哎呀,抱歉各位觀衆,我有些失誤了呢~”
而被射中的少年額頭全是冷汗,他咬着牙關,鮮血順着傷處往下淌,逐漸染紅了身上的半舊麻衣。
在轉盤上最恐怖的事在于:并不是這次被紮中了,下一次就能安全逃脫。
他還忍受着劇痛,嚴重失血的手臂得不到救治,轉盤已經又一次轉了起來。
主持人這次甚至閉起了眼,他将鋒利的飛镖夾在手裏,随意指着方向。
少年的雙目緊緊盯着那人的動作,心跳擂鼓。
直等主持人又一次擲出飛镖,銀光一閃,他卻覺得自己離那道銀光越來越近,近到窒息……
“砰——”飛镖正正中中紮在蘋果上。
觀衆席爆發出歡呼。
“真厲害!”
“好家夥!”
主持人有些疑惑,但還是謙虛地鞠躬行禮:“謝謝~謝謝~”
別人不知道情況,那個柱子上的少年卻是完完整整看了個真切。
那枚飛镖根本不應該紮在蘋果上,它是在即将釘在他眼睛上時硬生生拐了個方向的!
其餘的人看過去時,見那名少年已經涕泗橫流、滿面淚痕,嘴裏還不斷喊着感謝光明神保佑之類的話。
而在黃金席位的包間,元菱稍微松了口氣,她手指上還有淡淡靈光未熄滅。
作為修真者,實在做不到在眼前發生這樣的事。
巴頓沒說什麽,只是換了個姿勢趴在她椅背上。
這時候,包間後頭有人聲傳來。
“客人,我是來送飲料的。”
巴頓:“進來。”
掀開簾幕,一名頭上頂着羊角的少年緩緩走近,他和臺上那些表演活人飛镖的男孩差不多大,身材瘦削,穿着灰撲撲的舊麻衣。
他小心翼翼将餐盤放在桌子上,擡起頭時倏地對上元菱的目光,整個人一愣。
方才屋裏黑暗,現在離得近了,羊角少年才看清元菱的模樣。
他估計也沒料到裏頭坐着的會是一位美貌非常的年輕小姐。
元菱從他圓圓的眼睛上挪開,看到少年手腕上一圈紅痕,像是被什麽繩索長期捆綁的。
“你受傷了,不處理一下嗎?”
她的聲音很溫和,直接讓羊角少年紅了臉。
他捂住自己的手腕搖了搖頭,連話都說不出來,可那位小姐又遞過來一張紙巾。
他很想接住。
心裏甚至還存了點不堪的期望。
元菱只是覺得這羊角少年很可憐,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在宗門裏應該還在讀書,享受無憂無慮的人生,而這些人卻已早早沒入塵世的洪流。
紙巾只是普通的紙巾,元菱以為他不會接,但只過了兩秒,那少年一下子将紙巾攥在手裏,然後用紅通通的眼睛望着她,仿佛鼓足勇氣似的,猛地将什麽東西塞進了她手裏。
身後的巴頓一下子坐起來,呲牙發出吼吼的警告聲,那羊角少年被驚吓到,轉身風一樣跑了。
“不是兇器?”巴頓問。
元菱搖搖頭。
“只是一個紙條。”
她展開來,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着:【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