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
【14】
她知道她在做夢,一個冗長的夢。她照顧阿姐實在是疲累,終于敵不過困意沉沉睡去。
夢裏的白雲婀娜,比她看過的任何一次都美;夢裏的小河清澈,河底的鵝卵石個個溫潤;夢裏的微風柔情,細嗅還有綿綿花香;夢裏,還有他。
有他銀緞般的長發,有他溫柔的眉眼,有他靜坐在樹下看她抓魚時的惬意。她将裙擺綁在膝蓋上方,不讓水濡濕了去。她幹勁十足,左右蹦跳着,讓魚逃到邪見爺爺那裏。
啊,抓住了!她急着朝那個坐在樹下的人邀功,可是……
咦?
她的動作一僵,手中那滑溜溜的魚一擺尾巴一扭身軀便從她的手指中掙脫,重新回到了水中,歡快自得地游向了遠方。但那一記落水聲卻一直響在她心中,一聲一聲,在她的心湖中泛起了層層漣漪。
咦?她是誰?她的……名字……
“鈴,”俊雅的男子已從樹下站起,擡步走向遠方,他淡淡地說,“走了。”
“是!殺生丸大人!”男子的話讓她反射性的擡手回應,她匆匆上岸準備追上他的腳步,但又一頓。
鈴……
她是鈴嗎?好像不是這個名字吧……
啊,她是在做夢的啊,以前也經常做的夢,鈴……她苦苦思索,腦中卻總是一陣空白,鈴是……!
“阿姐!”小紗猛然驚起,額面背上冷汗津津,她的眼睛從渙散到漸漸有了焦距,她發現她的面前坐了一個人——不施粉黛的清秀小臉在月光在格外姣靜美好,長發披肩未有發飾,她的阿姐僅着一件單薄白衣,坐在她的被褥上等待她醒來。
“阿姐你醒了!”小紗的聲音猶帶着惺忪的沙啞,但她細瞧着阿姐,好像有什麽感覺不一樣了。
鳶的手帶着夜裏的涼意撫上了她的臉頰,她靜靜的笑着,整個人似乎在月光下散發着淡淡的瑩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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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你……”
鳶以食指點住她的唇,搖了搖頭,說道,“殺生丸大人就快來了。”她眸深似海,忽而問道,“你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小紗不知她所雲,拽住她的袖子問到,“什麽?阿姐?”
鳶低垂了眉目,“我碰到了天生牙,提早恢複了意識,”她又看向面前這個懵懂的女孩,笑的像一朵娴美的薔薇花,“鈴,別忘,付出了這麽多,你也該想起來了。”
想起?想起什麽?
小紗無措地抓着她的手,天真清澈的眸中有着濃濃的疑惑。
“阿姐?”小紗稚嫩的嗓音又響起,她問,“什麽約定?回家找媽媽麽?”
鳶收回手,搖頭,她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嘆息道,“一百年前我初見你時,黃泉之月也是這般漂亮的,鈴已經……不記得了吧。”
“黃泉?”小紗懵懂地問,“阿姐,鈴不是阿姐麽?”
“不是我,而是你。”鳶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腦袋,“你做的那些夢,你所看到的那一切,都是你前世的記憶,是你拼盡千辛萬苦留下來的記憶。”她見她睜大的眼睛裏有着不敢置信,寬慰道,“你不用擔心也不必疑惑,殺生丸頃刻便到,這樣的話……你很快就能恢複記憶了。”
小紗表情詫異驚疑,她僵在被褥中,“……阿姐在說什麽啊?前世什麽的……”
“知道你不相信的,可是鈴,這一天是你百年期盼啊。”鳶俯身撫上她的臉頰,眸中帶笑,“記住我。”
“你……是誰?”
“我叫,雲姬。”
看進小紗清亮的眸底,雲姬看見了她的肉身的影子。這是鈴的模樣,一如她百年前在往生河邊看到的一樣,清秀可人。
十幾年人間甜酸苦辣,百年地府苦痛,她的使命與她的願望,都該實現了吧。不過她是騙了她的。輪回要她投胎至鈴曾經的肉身,變作現世的“鈴”,以奪取殺生丸的喜愛,好叫鈴償還她二次生命中本不該得到的一切,可她如何舍得呢?鈴,這個女子這樣溫暖而耀人,她知道了自己的命格,卻仍待她如初,待她那樣的好,好得叫人難以去傷害她。
于是她們之間做了一個約定。
她承諾若殺生丸找到她們,她便盡快恢複意識,将她的記憶喚醒,好讓他們再續前緣,然後她也可以得償所願自由自在的在現世活一回。
可是不是這樣的。她騙了她。
事情只會有兩個可能。
一是殺生丸找到她,不認得鈴的轉世,和她在一起一輩子,二是殺生丸發現了鈴的轉世小紗,以她之血喚醒鈴被禁锢的記憶。
從來沒有什麽自由自在,從來沒有什麽活一回。她雲姬不過是輪回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她,只不過是托鈴的骨肉精血而生的一株曼珠沙華,幸得化以人态,行走人間,一旦完成了使命,便肉身損壞,只能回到黃泉搖曳。
她怎能盡早恢複意識,又怎能憑一己之力活着将她的記憶喚醒?輪回無情。她知道她在黃泉忘川為再見殺生丸受盡苦難,她不忍再看見她失望的臉,但她也無法确定下一世她是否會奪走她的殺生丸大人,于是,謊言。她與她許下約定,這樣一個對雙方都好的約定。可要是鈴知道她會死,一定不會和她許下這個約定了吧?
她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女子啊。幸而人間偶然,他碰到了那把救贖陰魂的天生牙,她清醒了過來,而她要做出決定了。
門被劍風掀開,淩厲之感随風攜來。雲姬利落地敲暈了小紗,也就是鈴,她抱着她如今軟軟小小的身軀,脊背挺的筆直。
“你,”腰間天生牙的脈動越來越強,殺生丸冷眸看着坐在地上的白色身影,說道,“不是鈴。”
雲姬勾了勾唇,她将鈴小心翼翼地安置好,然後回首,一雙眸子笑如新月,“是啊,我不是。”
殺生丸看着卧在被上的鈴,眯了眯眸,問道:“你是誰?”
“啊,問的好,你當然得記住我了,我可是占據着鈴身體的人,”雲姬站起來向他靠近,她看見了他面無表情的冷漠,但繃緊的下颚卻還是出賣了他,雲姬笑如銀鈴,“殺生丸大人不必緊張,我如你一樣不希望鈴受到傷害,更何況我還是她的‘阿姐‘呢。”
果真,小紗才是鈴。
“殺生丸大人一定會疑惑吧,依你們一族的嗅覺,想辨認一個人不是難事,但可惜啊……”雲姬佯裝嘆息,挑眉道,“我不同。我是以上一世鈴的屍骨中長出的一朵曼珠沙華,我的身上可全是鈴的味道,一模一樣,也難怪大人認不出了。”她輕佻散漫的語氣讓殺生丸極其不快,她則又道,“殺生丸大人想以鈴前世的氣味尋找投胎後的鈴原本就是不切實際。大人不是神或仙魔,如何能辨別出換了肉身的鈴?若不是鈴在黃泉酆都,以數十年之苦換得保留記憶殘存了一絲氣息,只怕大人連鈴的影子也尋不得。”
殺生丸握着劍的手一緊,有些震驚,他眸深似海,啓唇問道,“數十年,之苦?”
“是啊,可她受得那些苦,她不願說,我也不願替她說。”雲姬幽幽道來,“輪回中過一段奈何橋飲一盅孟婆湯,一世如走馬燈過,投入下一個輪回便又是新的一生。輪回如此怎能破例?若要想留下上一世的記憶,自然得付出代價。”
“你都不知道的,殺生丸,”雲姬昂起下巴,黑瞳中在月光下格外潋滟奪目,“和鈴認識,鈴為保記憶去受罰之後,我在奈何橋邊等了她八十年。她姍姍來遲,帶着一身病痛,央我別站在這裏苦等,”雲姬嗤笑一聲,瞳中恍似帶淚,盈盈相向,“她說她怕我寂寞。可我是曼珠沙華,生來便活在寂寞裏,她不知道罷了。她傻傻的微笑着站在奈何橋頭,那些她付出的代價都化作了血染紅了她……”
“夠了!”殺生丸的心髒一陣緊縮。他幾乎不敢去想象,這個他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在黃泉受了怎樣的傷,又是怎樣的堅持了下來。額角青筋亂跳,他感覺腦袋都微微疼了起來。
而雲姬繼續道,“殺生丸你知道嗎?鈴原本是要和我投做雙胞胎的,可那時她魂體太過脆弱,無法投胎,于是我做了大她七歲的阿姐,而她,在黃泉裏養了七年的傷。可輪回一點也不同情她,”雲姬垂下微紅的雙眼,“世道這麽可怕,他們将鈴好不容易保留的記憶封印了,好叫你永遠找不到她。”
劍鋒一抖,殺生丸一字一頓道,“那就喚醒她。”
她偏頭一笑,眼波流轉,有着幾分凄絕的美麗,“做不到。”
劍更逼近了她的脖頸,雲姬無畏的看向她,說,“現在我做不到。”
“殺生丸,你帶我去見見我母親吧,如此,我變答應你。”她現在還不想死。人世間多般執念,她趟過了這麽一趟渾水,就算再平靜,也無法做到心如止水。
殺生丸默默的看着她,淡淡回答道,“太遲了。”
“……?”
“前日夜裏山狼突襲,全村無一幸免。”
雲姬僵住。眼淚滾下臉龐,灼灼發燙。
她嘶啞一聲,不敢置信,“什麽?”怒極反笑,她眼內晶瑩閃爍,分明是痛極了,“好,好!也好,待我下去看她,也不遲!”
她有些埋怨他說的如此輕松,他前日并未告訴她們,只怕是那時他怕是“鈴”的她會傷心難過吧。現在知道了真相,他便如此……
雲姬将唇瓣咬的發白,她問道,“那日你把我叫去,就是你把我當鈴時,是有什麽話想說嗎?”
殺生丸冷峻的臉像一塊冰瓷,靜靜的毫無波動,“鏈子。”
雲姬不明所以地以眼神相問。
“與鈴大婚時,我送了她一條鏈子。”
“啊,這樣……”雲姬勾了勾唇角,以指抵鄂,只是那笑容有些涼薄。原來他是想以曾經的信物
試圖換回鈴的記憶。雲姬說道,“在黃泉的時候,每次鈴和我講起你我都會想你是一個怎樣的男子,我雖依附鈴而生,卻是一個單獨的個體,不能感知我飼主生前的喜怒哀樂。如今終于見到你,我也算是知道了你是一個怎樣的男人。”
殺生丸并不想廢話多說,明确了目标他便只想去奪得那個目标,于是他問她,“怎樣鈴才會回來?”
“哼,想知道?”
“……”
雲姬莞爾,“殺了我,以我的血解開鈴記憶的封印。”
殺生丸微微蹙眉,他沒有料想到會是這麽一個回答。
“所以,為了就鈴,請殺生丸大人殺了我吧。”雲姬無畏,反倒是十分溫婉地笑着,“鈴是個勇敢可愛的女孩,我不忍心再看見她受傷害,所以……請殺生丸大人不要在意我的這副皮相,我在現世的羁絆已沒有了,是黃泉在召我回去了。”
可是……殺生丸強調到,“鈴很喜歡你。”
雲姬一愣,回頭看了看那個卧在被上女孩,她已獨自睡得香甜。雲姬突然感到了一種寧靜,塵埃落定的寧靜,她說不出是什麽,但她覺得其實這樣就很好,她的臉上浮現清麗笑靥,“我也很喜歡鈴的,只是執念過深易成鬼。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那麽一個人陪伴着度過一段日子,因為不會有人每時每刻都陪伴在另一個人身邊,而度過那一段日子後,我們都要平靜的微笑着對彼此說再見。我只能陪鈴度過黃泉裏的那些日子,她教會了我很多,那段日子,雖苦猶甜。”
雲姬迎着月光的臉有些蒼白,但沒有對命運的絲毫埋怨,“你知道嗎?鈴一直說你是一個很溫柔的男人,那時我信了,可是現在我才發現你其實一點也不溫柔,你和我想的根本不一樣。”
殺生丸将爆碎牙收進刀鞘,緩緩抽出天生牙。雲姬看着他拔劍,又道,“你的溫柔只有鈴能感受的到,因為你愛她,而她是你的愛人。”
手一頓,殺生丸擡眸看她,這個和鈴不一樣的女子讓他難得有了不确定感,“你說的是真的嗎?”
“什麽?”雲姬挑眉問道,不明白他說的是哪件事。
“記憶的封印。”殺生丸言簡意赅。
雲姬嗤笑,“當然,我為什麽要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你沒有舍不得這裏?”
“唔,”雲姬皺了皺眉,說道,“我死不了封印就解不開,那樣的話鈴就一直會把我當成鈴,讓我和你在一起,這樣的話,你也願意嗎?”
天生牙一抖,劍鋒對準了她。
“好吧,當我沒說過。”其實如果從一開始她就是一朵以花的形态生存的曼珠沙華,靜靜地在黃泉地府的往生河畔搖曳,也許就不會感到分離的難過了吧?可是如果真是那樣,她就永遠是一個人,不懂喜悅,不懂傷痛,不懂人世間的一切美好事物,那麽生存着又有什麽意義呢?
所以她一點也不埋怨輪回天道,一點也不。對她來說,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她本屬黃泉,如今不過回到正軌,在現世死去,她還可以帶着人世的美好去黃泉更好的活着。更何況,她死的恩情,可是要叫殺生丸記一輩子呢!
“你的血怎麽用?”殺生丸提出最後的疑問。
“喝下一滴足矣,最重要的不過是牽制着你們的枷鎖——我,死去罷了。”
殺生丸果真擡刀。
“等等!”雲姬忽然擡手阻止他,“等鈴醒後不要告訴她我死去了,就說我完成了任務四海雲游去了!”
殺生丸默然良久。
“鈴要是知道我是為她而死的,一定會很難過的,你也不希望她難過的對吧?”雲姬請求道,“所以請這樣說吧。”
天生牙迎光發亮,殺生丸聽她絮絮叨叨,“還有媽媽,就說我和媽媽一起去了,然後……”再也
不回來。
雲姬站定揚着唇角。她此時此刻就像是一個下凡來拯救人間的仙子,但她的确是一朵曼珠沙華,就算着白衣,就算綻光華。刀鋒迅速劃過身體,溫熱的血染紅雪白的衣裳,似極了她的原身,妖嬈美豔。現在該是她帶來希望與帶走悲傷的時候了,雲姬模模糊糊的想着,誰說曼珠沙華帶來的只是絕望?
身體以一種柔軟的姿态緩緩在空中舒展落地,一聲悶響。她蜿蜒在地的黑發粘着鮮血,發出森森的青光。
殺生丸看着她面頰上的柔笑,半晌,放下天生牙單膝跪下。
“謝謝。”他說道,嗓音低柔。
前因後果,至此塵埃落定。
殺生丸忽然想起遇見她們的那天,天色晴好,她護緊了身後的鈴對一個妖怪拔刀相向,剛毅而勇敢,那是全然保護的姿态。她陪鈴度過了那段黃泉的日子,她在人間照顧鈴平安成長,她為了鈴回到靜寂的黃泉。
他感謝她。
永遠。
作者有話要說: 上次那字數把我自己都吓死了,明天正文就完結了,真是激動啊。
最近構思了一個重生文,宣傳一下。。。
是一個嗯。。撲到大叔的故事啊哈哈哈!
今天看一下昨天的章節居然沒有發出去什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