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常儀冷不丁被提起名字, 眼底劃過霎那的慌亂和迷惑,在知道她所言何事之後,才坦然回望渌真, 笑道:“真真,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我不明白。”
渌真關注着她的神色,輕輕吐出五字:“化堅消銳散。”
原來如此。
常儀檀口微張,拖長語調, “哦”了一聲,又款款笑道:“你是覺得,你的青彌劍被灑了此物,而其中有一味原料是羽蘼花王粉末, 故認為與我有關?”
比起被打個猝不及防,常儀更加擅長料理這些陳年舊事, 其中的因果關系早被她理得清楚明白,深知和自己絕不會扯上關系。
想到這裏, 她嘴角的弧度愈大:“不錯,我承認我确實知道化堅消銳散的配方,也懷疑過你的青彌劍粉碎一事和它有關, 可這些都不過是我的猜測, 真真,你便因為這些, 就要懷疑我嗎?”
她輕咬下唇,脈脈秋瞳真摯地看着渌真, 恍若二人還是和十萬年前一樣, 是親密無間的好友。
“可此事确然與我無關,不信, 你可以問一問離章神君。”
而離章在乍聽時的懷疑過後,又恢複了平靜,他沉聲道:“這個疑點,常儀早同我提起過,那時我順着這條線查下去,卻沒了後文。”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線索到司柘處便斷了。”
渌真仔細地分辨了片刻二人的神色,都不似說謊。
再扯下去,恐怕反而于司柘無益,但這條線索本就來源于蜃景中的他,渌真自然不可能再倒回去懷疑司柘。
她只好在心中将這一點按下,除此之外,不論如何,常儀在下界所做的諸般小動作,都不可能為假。
她只嘆自己輕舉妄動,被場面一激,便不管不顧地喊将出來,反倒打草驚蛇。
失策了。
渌真有些失落地看向李夷江的方向,目光充滿了擔憂。李夷江卻朝她點點頭,示意她不要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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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章受不了二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繼續眉來眼去,此時他的一顆心就像被渌真的手攥住,只有她看向自己時,才能夠得到片刻的纾解。
他恨不能馬上将李夷江定罪,逐回下界,永遠不要再來打攪他和他的真真。
離章聲線愈寒,疾聲道:“帶去連朔神君處,測魂。”
他沒有再看渌真,招手令仙侍押着李夷江,騰雲向所提及的連朔神君處而去。
渌真見狀,也招雲跟上,衆人見離章沒有反對,也未敢攔下她。
連朔神君,乃上界中司掌種種法器的上神,但實職的品階卻在離章之下。他所在處,大致類似于衢清宗的珍物堂。
連朔見一行人浩浩蕩蕩朝自己這方而來,為首的竟然是數萬年間都憊懶于上界諸事的離章神君,眉心一跳,直覺今日恐怕有大事發生。
仙侍推搡着李夷江,将被捆仙索束縛住的他押至連朔面前,離章冷聲:“煩請連朔神君為此人測魂,我懷疑他乃奪舍複生的邪修。”
連朔将目光落在被押至面前的這位仙君身上,但見他脊背挺直,容色冷淡,即便在這等時刻,依舊傲然而立,氣質和離章神君竟然如出一轍。
若非他隔得近,看清楚二人生得并不一樣,只恐要将他們倆當成同一人的不同□□。
這樣的人,說是邪修,他是萬萬不敢相信的。
但離章有令,千萬年來,也不過就今天來尋自己一次,他必然是要聽從的。
連朔對李夷江點點頭,道:“仙君,多有得罪了。”
測魂和溯往相似,同樣是以探尋因果為目的,将往日重重複現在眼前。
但溯往鏡不聽從于人,僅能呈現出片面的場景,須知眼見不一定為實。
而測魂就是以修士的心頭血為顏料,飽蘸于測魂筆尖,再抽出修士靈力凝成筆杆,任其繪出此人神魂的來處。
探究表層易,抽絲剝繭卻難,測魂做的,便是這抽絲剝繭的事。
是以過程極為痛苦,嚴重者,甚至會反噬修士本身。
他向李夷江告知了此事後果,李夷江神色未變,泰然點頭道:“但做無妨。”
渌真卻揪着一顆心,緊張地看向李夷江。
這一幕落在離章眼中,又給他平添了幾分心髒絞痛。
曾幾何時,這樣的眼光,只屬于他。
他多想要真真再将目光移回,回到曾經她滿心滿眼裏只有自己的時候。
但在此之前,他一定要讓真真看到此人的真面目,畢竟論跡問道莢數萬年來,從沒有出過差錯。
測魂儀式開始進行,連朔用一柄閃着寒芒的小刀破開李夷江的左胸處,取出一碗心頭血。
整個過程裏,他連悶哼一聲都不曾發出,冷靜地注視着自己的血液被蘸在魇毫筆尖。
此筆由魇獸的胸口最細的一撮毛所制成。魇獸洞察人心,難以捕捉,而數十只魇獸才能湊齊這樣一支測魂筆,一旦使用後便作廢,下次再用只能新制一支,因此極其珍貴。
若非離章親自押人來,連朔還舍不得用呢。
“接下來,煩請凝出一道一尺長的靈力實體,我好用作筆杆。”
要放出靈力不難,但要将稀薄如光束的靈力凝成實體,要耗費千百倍的力量。而丹田與心口相連,李夷江每凝一寸,便感到五髒六腑都如被抽空一般疼痛。
而測魂筆制成後,才是他真正痛苦的開始。
這一支筆需連朔以特殊功法催動,用時雖已脫離李夷江的身體,但卻又無處不與他相關聯,也只有這樣,才能将他神魂的來龍去脈,如實地繪在紙上。
往常動用此筆,都是面向犯下惡行的罪仙,像李夷江這般的,倒是頭一遭見。
随着連朔口中念念有詞,第一幅場景從測魂筆尖流出,呈現于衆人眼前。
是一名男子被困于幻境中。
幻境中分為明暗兩側,明處是男子正與妖獸搏鬥,而暗處則是男子的心上人被困在迷霧裏,奄奄一息。
男子分身乏術,欲救人而無法擺脫妖獸,只能強行分出一縷神魂,去黑暗之中,營救他的心上人。
這名神魂從誕生開始,便只是為了那被困迷霧中的少女,至于本體所面臨的情況危急,并不在他的考慮內。
随着測魂筆将場景鋪陳,衆人已經看出,李夷江誕生的最初,竟是作為分神期的産物。
但這并不能證明什麽。
待到這副圖畫到最後,才是将畫中人的五官畫出。
寥寥幾筆,測魂筆為他們都添上了眼鼻,栩栩如生。
此畫繪畢,四座鹹驚。
他們反複對照畫和現實,才終于确認:那男子本體,正是離章神君,而他的心上人,則是十萬年前的渌真。
離章似笑非笑,臉色陰晴不定,不知是歡喜還是嘲諷。
而李夷江則不确定是因心頭血的緣故,還是得知自己不過是離章的一縷神魂,面上已然失去血色。
連朔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他作為執筆之人,所感受到的信息遠比旁人要多,連忙安撫道:“莫急,後邊還有,先畫完再說。”
畫中,離章終于突破幻境,明白其中的渌真不過是假捏出的人像,但在幻境中的記憶卻被此境所吞噬。
他忘了自己曾在此中分離出一縷神魂,也忘了将這縷神魂帶走。
李夷江被留在這個幻境中,為了解救被困的渌真,不知疲倦地與妖獸相搏。
周而複始。
直到九萬年後,幻境中的妖獸被削弱到極點,他終于觑準機會,一舉擊殺了這只妖獸。
也将自己從幻境中放了出來。
被這個幻境所困的修士不知凡幾,他在其中每刺向妖獸的一劍,便是将幻境的功力削弱了一成。
這便是李夷江在論跡問道莢中,先于他出生之前的功績。
脫離幻境的他作為一縷神魂,投于婦人胎中,降生為男嬰。
此時離章早已飛升上界,他這縷神魂和旁人的魂魄并無區別,只是和軀體所結合得到底沒那麽緊密。
為了穩定魂魄,他被送入衢清宗,踏上修仙之路。
因着在幻境中的重複修煉,他在修道一事上,展現了非同常人的天賦,進步神速。
年紀輕輕,便已将劍意運用自如,被天下人尊稱一聲——
重瀾劍君。
紙上也将枕華胥和重瀾的故事如實重現。
在那時,重瀾就早有預感,枕華胥正是他降生的理由。她血脈中有長胥神火,那是渌真遺留在世間的一部分,長胥的存在,讓枕華胥不再是一只剪舌魚。
如果不出意外,這縷神魂本該在萬年前就随着重瀾劍君的飛升而至上界。
但枕華胥死去,重瀾劍君情深不壽,亦随之而去。
他身死後,神魂不似別的修士一般湮滅,而是沉寂良久,終于再次輾轉投胎。
這一次,他成為了李夷江。
命運般的,李夷江依舊是進入了衢清宗,又在某次歷練中,遇到了枕華胥血脈真正的本體,渌真。
最後一幅畫,是渌真和李夷江在東崖攜手飛升。
他們都忽略了一點,渌真母親的神格能被她所吸收,是因為母女血脈相連。而神凰作為曾經只差一步便能成神者,又豈會容忍自己的神格被随便誰人所吸收?
與其說是他們的神格被離章所設下的陣法強行壓入二人體內,不如說,是神格的原主選擇了他們。
神凰感受到了李夷江的神魂本真。
……
李夷江木然地看完了這些畫,他沒有想到,自己比替代品還要不堪,原來從頭至尾,不過是離章的一縷神魂,是贗品。
而離章有意壓下了心中的吃味,作為神魂本體,他理應比李夷江掌握更多主動權。
他對渌真笑道:“真真,你還要說不喜歡我嗎?你的血脈和你自己,在下界也不過是重複地遇上一個又一個像我的人。”
承認吧,真真,你從來也沒有将我放下,你愛的根本就是我。
也只有我。
渌真在初時的震驚過後,已然平靜了許多,分神期修士便擁有了将自己的神魂剝離一縷的能力,這是每一個修士都知道的常識。
因此他們同樣也都知道,一個擁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修為的神魂,已經獨立于本體存在了。
換而言之,此時的李夷江和離章,壓根就是兩個不同的修士。
只有一點,他們同生共死,離章縱然占有修為之利,卻也将永遠無法殺死李夷江。
她心頭重石卸下,撲哧一笑:“我說神君,你是不是有點太自信了?”
“枕華胥和重瀾之間的事,我不作評論,單說李夷江和你,難道你不知曉他早算得上是獨立的人?”
“唔,如果非要說我喜歡他就是喜歡你的話,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就不能是單純喜歡這一款嗎?只是當初的你恰好如我的心意,而現在,我尋到了更合心意的道侶。”
她一直關注着李夷江,測魂本已傷他元氣,唯恐此事又對他造成影響,忙沖到李夷江面前。
束縛着他的仙侍們得知這位仙君非但無罪,而且是離章神君的分神後,也不敢再綁着他。
渌真很輕易地将這些人擠開,踮起腳在李夷江臉龐落下一吻,又輕輕偎在他胸口,低聲道:“小木頭,你不要自我懷疑,我現在喜歡的人就是你,也只有你,和他沒有關系。”
這些話雖輕,卻一個字不落,都傳入了離章耳中。
他原本勝券在握的神色一收,眸色深沉,徐徐喚出長清劍。
獨立的人又如何?當年也不過是他的神魂一縷,他要吞并李夷江,誰也說不得一句不是。
連朔挺身而出,按住他的手臂,搖頭道:“不可,慎行。”
說着又對衆人拱了拱手,屏退了仙侍,只留下其餘四人,道:“在繪圖途中,我也有了些思索,不知諸位願不願意聽我一言。”
沒有人反對,他便繼續說了下去。
“不知諸位有沒有意識到,按說神魂和本體,應當性情相似,為何這位仙君和離章神君除氣質外,行事風格卻大相徑庭。”
他拿出繪有重瀾生平的幾幅畫,展現給衆人:“根由便是在這位重瀾劍君身上。”
“一開始的重瀾劍君,和離章神君行事風格毫無二至,”說到這裏,他向離章賠了個笑,“不好意思神君,在下也不是有意要得知您十萬年前的舊事,只是此刻不得不提。”
“重瀾對罪孤河所行之事,與神君斬緝水一事相似,而他殺了剪舌魚阖族,也冥冥中影射了神君對庭尾氏及這位仙友的朋友們的态度。神君當年做下這些事情之時,渌真仙友已死,他無從得知反饋,但重瀾不一樣,枕華胥以她言行,強烈地反抗了重瀾,而她的死也讓他追悔莫及。”
“因而在這一世,神魂開始意識到了自己的所行不會得到原諒,這才有了第三世的夷江道友。現在的夷江道友性格,是重瀾的經歷所造就,因而渌真道友會選擇他而不是神君,已是必然……”
說到最後,連朔的聲音越來越小,因離章的臉色越來越差、越來越差,最終大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本君當年費盡心思,将神魂剝離,又讓他在下界輪回轉世,只是為了讓真真選擇他,而抛棄我?”
連朔注視他的神色,不大敢點頭。
“而兩個性情不一的神魂強行融合,只會兩敗俱傷。因此神君慎行啊!”
渌真終于知道了這一切的因果,如果沒有重瀾和枕華胥的那一世,或許她也不會愛上李夷江。
現在的李夷江,是往日的離章和重瀾共同造就,卻又不同于他們中任何一人。
可還是那句話,現今的每一日,都是對過去種種的注解。
她一時思維紛亂,只好将這一切都抛諸腦後,先把另一樁懸在心頭的事情解決。
渌真對連朔道:“神君,既然你此處有諸多法器,不知有沒有類似下界的溯往鏡之物?”
連朔點頭:“當然有,溯往一事倒是很簡單,不知仙友要為誰溯往?”
渌真轉頭看向常儀,道:“她。”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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