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窮奇吝于分給李夷江多餘的一瞥, 嬰兒拳頭大小的一對獸眼,目不轉睛地凝注渌真。
渌真被這只妖獸不錯眼地緊盯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開口說話時, 窮奇的聲音已比之前要清晰許多,它再一次呼喚道:“主人。”
渌真搖頭:“你這是何意?是因為我的氏族血脈嗎?但我第一次來此地, 并非你的主人。”
“不,你是。”窮奇側開身體,讓出視線, 令渌真能看到不遠處的寒靈晶床,“主人在此處躺了十萬年,由我護衛,我不會錯認主人血脈的氣味。”
“可我分明是在棘黎沙漠之中醒來, 不是在這陣中。”
窮奇聽了這話,卻像十分歉意和愧疚似的, 羞慚地低下頭顱來:“那是我的失職,未能護好主人的身體。”
“主人的這具新身體乃是用息壤所塑, 近年來,有人在修仙界中四處放出引動息壤的覓珠,而主人的身體天性趨此物, 易沒入泥沙中, 逐覓珠方位而去。那日屬下一時疏忽,陣中便沒了主人的身體。”
它這一席話如平地驚雷, 砸得渌真眼冒金星。
從話中她得知了一條最重要的信息,那便是自己的這具身體竟是用息壤重新塑成。
難怪她蘇醒時發現皮膚宛如新生, 連淺淺的疤痕都不曾留下。
原來她早就換了個身體。
至于覓珠一事, 大約就是衢清宗鼓搗出來尋息壤的東西了。
此前被她所忽略的,覓珠見到她後的異常表現, 都有了答案。
息壤與土本同源,因而她受覓珠牽引,融入地下,又在沙漠中顯現,只因那時的李夷江,也到了附近。
所以這一座石堡并非墓葬,而是一座為了複活她的大型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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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才一見我便撲上來,便是因為分辨出了我體內的息壤?”
“是,主人。在數萬年間,主人躺在此處,受靈氣與生氣供養,卻始終未能再聚起神魂,是以屬下一看見你,只當是被鬼怪所奪舍,一心只想搶回主人的身體,還望主人見諒。”
渌真受不了它這一口一句主人,不自在地偏開頭:“無妨,你不必這麽客氣。”
誰知窮奇又馬上繼續補充道:“直到嗅到主人血脈之後,才确認了您的身份。不曾想主人此次歸來,竟能恢複本魂,若是神君得知,一定會十分高興。”
渌真面色一變:“你說誰?”
其實她心中已有了答案,設下這個陣法的人是誰,它口中的神君自然也就是誰。
離章。
李夷江摟着她的手臂,也随着這句話箍得更緊了些。
“離章神君收服屬下後,便命我在此護衛主人……”窮奇語速極慢,似在艱難回憶當年離章的安排,渌真沒有打斷它的思緒,任其娓娓道來。
事關自己複活的真相,她很難不好奇。
在它的敘述裏,關乎渌真死後所發生的一切,終于緩緩揭開了一角帷幕。
那日渌真和邑蛇沉入緝水之底,屍骨無存。
當桓越遲遲趕到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緝水恢複往日平靜,不動聲色地緩緩流淌在平原之上。所有人照常生活着,渾然忘了就在不久之前,還有一名年輕的女修在此處,為了蒼生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桓越幾乎将緝水翻過來,也沒能找到她的痕跡,只在河泥裏找到了一抔混有青彌劍粉末的突然。
他躬身捧起河泥,早由渾濁變得澄清的緝水翻來一個小小浪頭,擊在岸上,彷佛放聲嘲笑着他的缺席。
此去尋找神格,他卒有所獲,彼時修為已達入道期巅峰,距離化神一步之遙。
可因為渌真逝去的刺激下,致使桓越性情大變。
渌真将修仙大道傳授于他,但她自己的道卻最終背棄了她。
桓越開始懷疑他的道,一個沒有道的修士,成神抑或堕魔,只在他一念之間。
幸而常儀告知他,用聚魂燈可收集散落于天地間的渌真碎魂,而以息壤和緝水相和,則能夠重塑她的身體,還他一個生氣勃勃的渌真。
渌真聽到這裏,敏銳地注意到了一個名字,常儀。
常儀對息壤的功效十分熟悉,恰好和本次任務目的不謀而合——清樞想要她找到究竟是誰,對息壤用途如此熟稔。
不期然地,她腦海中又劃過了那日在明月樓中所見的場景。常儀容儀凜凜地對長幽宗主作出諸般指示,實在令人不得不懷疑她的目的。
但彼時的桓越如落水之人,顧不得多想,倉皇地攀上這根浮木。
他見不得那些被渌真所救之人,心安理得地繼續附庸于緝水生存,故一劍斬緝水,盡收于麾下,又将世間所有的息壤都彙聚,捏成渌真的模樣。
起初用息壤所塑出的身體,只是泥人之像,他遷怒于庭尾的千斛祖境,并從中獲得了這一族的傳承和秘法。
在陣法的作用下,無盡的生靈之氣向此處湧來,終于漸漸出現了一具面容紅潤,幾可亂真的身體。
同時,桓越還在千斛祖境之內,獲得了一小瓶曾經的渌真留下的鮮血,他用此熬出燈油,點燃長胥神火,才能指引碎魂歸來。
但碎魂若想重聚,必須集中于一個目的地,世間任何一聲對渌真的呼喚,都可能動搖神魂方向。
故而他選擇将渌真這個名字封存,讓世人都不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桓越的前半生,所有的歡愉時分,都和渌真有關,渌真不再,這名字也便沒了意義。
因此他将桓越的名字與渌真一并成為禁忌,全當為她殉葬。
可即便如此,聚魂燈仍未尋到一絲渌真的魂魄。
有月舒術在,聚魂燈能夠等待,終年不污。可頭頂飛升劫雲盤旋,昭示他的修為已然瀕至飛升臨界,再等不得了。
臨走前,他将窮奇安置于此,命它認渌真為主,千萬年來,始終如一地守候着她。
這就是東崖之下,關于息壤和緝水,關于消失在史冊和記憶中的渌真的故事。
渌真聽罷,沉默了許久,忽而擡頭綻了個笑:“你說得真好聽,可若非我親眼見了當年的實景,差點就信了桓越真對我如斯深情。”
窮奇低眉:“屬下所言句句屬實,未敢對主人有半分欺瞞。”
“我信你沒有說謊,可是你将真相的八分隐去,僅留兩分呈現于我面前,又教我如何信你呢?”
“你所描述的這個桓越太過深情真摯,好像一切都是被世事所推動,他倒成了一心為人的大善士。可請你告訴我,毀去千斛祖境中的傳承,是他被迫為之嗎?對少俞義均窮追不舍,是他被迫為之嗎?殺死司柘,同樣是他被迫為之嗎?”
渌真輕嘆了口氣:“若是你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我,那麽恕我直言,這份愛太自私又偏執,我無法接受。”
“或者,與其說他愛我,不如說他最愛的是自己。因我曾予他片刻歡愉,他便不顧一切想要将我再拉回人世,為他複現當年。可他或許不知道,我并非為他而生,這世上的其他人亦然。”
“他不應當,也沒有資格,将世人性命視如草芥,随意踐踏。”
窮奇被她這一連串的诘問說得啞口無言,渌真所說的這些已超出它的理解範疇,過了半晌,才喃喃道:“不……神君他真的……”
“不必再說了,”渌真打斷了它的話,“我不想聽經過你美化後的轉述,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斷。”
蜃景不會作假,少俞能夠順他心意,共同将渌真的名字在諸般記錄中隐去,或許是因為她明白離章此舉是欲重新聚攏起她的碎魂。
可她這樣做了,不代表她認同。記錄在蜃珠中的一切,便是少俞無聲的反對。
窮奇默了一會兒,又道:“這一枚神格,同樣也是神君留給主人的,他希望您蘇醒後能夠立刻吸收神格上的力量,飛升上界。”
渌真幾乎要笑出聲來了,又是這樣,又是不顧她的感受便擅自為她做出了決定。
她怒極反笑,顫抖着聲音,問道:“你可知這枚神格原本是誰的?是我的母親!我怎麽會吸收她的力量,只為了自己的飛升?”
窮奇卻不為所動:“神君猜到您會拒絕,所以……對不住了,主人。”
随着這句話,它的丹田處射出白光,李夷江一驚,喝道:“不好,它要自爆!”
二人迅速退後,卻被一道無形的幕牆所擋住。
窮奇獻祭了自己,啓動了嵌在此陣中更小的陣法,一瞬四周靈氣調轉方向,向渌真他們湧來,形成了巨大的壓迫之勢。
重若千鈞的壓力逼來,硬生生地将這枚神格壓入了她的體內。
而李夷江因為手持神凰的神格,同樣也被注入了一枚神格。
這個陣法中,是離章化神期的威壓力量,二人根本無法反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神格漸漸和丹田相融合,修為一瞬暴漲至飛升之境。
萬裏無雲的天幕上瞬間聚起劫雲兩朵,天光破雲,射在渌真身上,卻讓她徹骨寒冷。
母親留下的神格無疑和她是最為嵌合的,能夠毫無阻力地融入她體內,暢通無阻。
可她此時卻撲簌簌落下淚來。
這是母親在世間留給她的最後一樣東西,她從前珍重得甚至不敢去祖境中打擾,卻被離章設下的陣法不由分說地壓入她體內,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窮奇的身體在自爆啓動陣法之後,便化作星光點點沒入光塵之中,此時頭頂注下兩道光柱,分別打在渌真和李夷江的身上。
這樣異常的天相,早已驚動了整個修仙界。
遠在衢清宗的長老們聚在主峰議事堂前,眺望着這一方。
“那莫不是……莫不是飛升之兆?!”
有人在震驚之中,道破了所有人不敢宣之于口的話。
這個下界已經有萬年無人飛升,現今存活的修士中,無人見過真正的飛升之景,故沒有一個人能給出準确的答案。
但書上記載,有修士飛升,則天降光柱,劫雲聚頂,呈斑斓紫氣,數種祥瑞齊現,百鳥朝光柱飛去。
話音剛落,便有野鶴撲着翅膀,向光柱的方向而去。
“果然如此……”
說這句話的人不免帶了些嘆惋和豔羨的口氣,畢竟在這個世界中,已有如此之久不曾有人成功飛升。當所有人都以為此事不會再現,天途已然斷絕,決定安逸于現狀時,卻驀然被告知,與你同時代的人裏,出了這樣一位人物。
教這些自诩為同輩中佼佼者的長老們,如何不意難平。
等等!
另一人失聲叫破:“這怎麽!似乎有兩道光柱,難道有兩位大能要攜手飛升?!”
他們迅速搜腸刮肚,可怎麽想都記不得,現今的修真界中能有這樣的人物,遑論還是兩位!
自知無緣于大道的問耶長老眯着眼,慢條斯理問道:“那光柱所在之地是何處?”
“似乎是……東崖?”
東崖?衆人更驚,就是那據說死氣沉沉,毫無人煙的東崖?
可比他們還要震驚的,卻是清樞本人了。
只有他最清楚,日前自己要求渌真和李夷江同往東崖執行任務,算算日子,此時剛好趕到。
難道那飛升之人,就是他們不成?
這怎麽可能!
他們分明不過才到分神期,就算飛升,也該先由自己,怎麽輪得到他們!
可他心中還有另外一道聲音告訴他,修道之路上,機緣大于一切,碰上機緣之後,那些看起來再是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又有一名弟子氣喘籲籲地跑來,捧着一塊玉牌:“掌門!問不知師伯!李夷江師兄的玉牌有異!”
問不知吓一大跳,急不可耐地奪過那弟子手中之物細看,生怕是李夷江出了閃失。
李夷江走之前并未和他詳說,是以一時他也沒有将面前的異象聯想到那兩人身上。
衢清宗會為各個內門弟子備上一塊玉牌,這樣,即便他們出門在外,宗門都能夠随時掌握他們的動向。
通常時刻,玉牌都是散發出瑩潤的光芒,代表此名弟子一切正常。
而當他身死道消之時,這枚玉牌的光芒便會迅速黯淡,最終變成一塊毫無生氣的石頭。
但眼下,李夷江的玉卻大放光芒。
“這,這是……”問不知顫抖着嘴唇,“飛升之勢?!”
他驚喜與驚吓交加,幾乎暈死過去,手上一軟,拿不穩這枚玉牌,險些掉落在地。
卻被另一位長老一個箭步,矮身撈起,捏在手中細看。
“這麽說來,莫非那東崖飛升的修士,便是李夷江不成?”
“那怎麽可能!我親眼看見,前些日子他修為才至分神期,再怎麽天賦卓絕,也不可能幾日之間暴漲至飛升之境。”
清樞背手望向前方,眸底情緒複雜。
早知、早知此處會有這等機緣,他又何必派渌真前去?
身後議論紛紛,對于飛升之人究竟是不是李夷江,而另一名飛升的修士身份又是誰,還沒有定論。
……
而這一切,渌真和李夷江都不會知曉了。
光柱自照拂至他們身上之後,他們的身體便不受控制地飄浮而起,石堡之上透明的禁制在他們面前如若無物,輕而易舉地突破了。
和往常的破境不同,真正飛升之時的劫雲,卻并未給他們造成多大的傷害,衆禽繞光柱上下蹁跹,漸漸速度愈來愈快,劫雲也紛紛變化,在他們面前織成一道綿延的景象。
從這些景象中,修士将窺見自己的“道”。
渌真看到了蒼生,看到了山河,看到了自己從前殒身不恤微笑死去,她知道,從始至終,她修的都是蒼生道。
不管蒼生以何等态度對她,或感激或無視,甚至是踐踏她殉身而得來的盛世,都不會改變她的本心。
她為的始終是芸芸衆生,而非其中一個兩個愚昧的個體。
而李夷江則在幻景之中看到了渌真,看到了從古至今,各種各樣的渌真,癡嗔忿怨,喜怒哀樂,她構成了這副景象的全部。
原來他的本我和堅持,只有渌真,她占據了他全部的道,就好像她是自己降生于此間的因果始終。
哪怕是此時此刻,他也忍不住分心想起,或許當年那位離章神君飛升之時,看到的也是同樣的景象。
他和他,本質上并無不同。
只是先有了離章不管不顧地用逆天之術将渌真強留于世間,才有了後來的他能夠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守護着渌真。
如若将他置身于當年離章的情境之下,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寫到了這個關鍵情節,讓我叉腰開心一會兒!接下來就是萬衆矚目(并沒有)的修羅場了,好緊張好期待!!希望我不要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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