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聽了這話, 渌真在紛亂的神思之中,仍分神使勁思索了一會兒,離章口中的這個“她”是誰。
總不可能是自己吧?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桓越——或毋寧稱他為離章, 因為實在同她記憶中的心上人桓越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桓越總是淡淡的,就連對她說“我心悅你”時, 都是慣常冷靜自持的模樣。只是這種時候會專注地看着她,滿心滿眼都是她,安靜又篤定, 就好像知道渌真不會說出拒絕的話一般。
時至今日,她再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覺心底隐隐泛着酸苦的味道。
倘使真的是她,那麽這番話與後來數萬年間被悠悠衆口所傳頌的神仙眷侶故事一比, 便成了一句笑話。
倘使不是她……
那又會是誰?
渌真搖了搖頭,試圖把這些雜亂的念頭從腦海中甩出去, 繼續努力地分辨着蜃景中的對話。
心煩意亂之中,她也忽視了李夷江望向她的, 克制又擔憂的眼神。
義均也和她想到了一塊兒去,諷笑道:“可我聽聞你要同常儀結為道侶了,是嗎?離章。”
離章不置可否, 冷冷看向他:“那和你沒有關系。”頓了頓, 他又道,“是她同你們說的?”
這個她, 顯然是指的常儀。
“哈哈哈哈,全天下都知道了!你何必掩耳盜鈴?”義均嘴角嘲笑的弧度愈大, 眼風如凜冽寒刀, 恨不能削去離章身上肉,剖開他的心出來, 看一看,“既然馬上要成為旁人的道侶了,你又惺惺作态些什麽?”
他偏頭,啐出一口血沫:“虛僞!”
離章被他的話鎮住了似的,眼底短暫地浮現了一瞬困惑的神色,很快又變成無情的灰:“不。真真不會介意的,我是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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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景中雨勢突而變得更大,将離章未盡的話與千萬滴碩大的雨珠一道砸進淤泥之中,渌真沒能聽清他的下文。
她唇瓣顫了顫,低聲自言自語,好像這樣就能回答了離章的話似的:“不,我介意。”
這句話卻被立在她不遠處的李夷江所捕捉,他猛然轉頭,看向渌真的側顏。在黯淡的月色下,少女周身如籠沉霧,茕茕孑立,顯得那樣悲傷又孤單。
李夷江的心突兀地漏跳一拍。
渌真想起了離章的身世。
他在尚未成年之前,便被神凰撿去,得神凰授業才入修仙道。遇見她時,他雖有一身精湛修為,卻習如野人,不通世事人情,始終以警惕而漠然的目光打量着世間的一切。
彼時神凰已羽化,凰雖名字中帶了神字,到底為妖族,本身妖性未褪,自然不可能像氏族教育後代一樣,手把手引着少年桓越踏上仙途。
是她為他鑄了第一把屬于修士的武器,也是她向他介紹了修仙世界,告訴他兩個相愛的人要結為道侶,必要經過皇天後土的許可。
可是她忘了告訴他,有些事,是只能發生在兩個人之間,一旦有了旁人的插入,便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她看不透此時的離章在想些什麽。或許這時的他對自己尚還殘存了幾分情意,但那都沒有了讨論的意義。
無論如何,蜃景中的事情,都是發生在很久以前了。
遲遲未曾說話的少俞終于也開口了,她同情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聲音飄忽得随時都能被雨水打碎:“桓越,停手吧。你眼前這條錯誤的道,只會将你引進無間地獄。”
“哦?那什麽才是對的?”離章還在擦拭他的劍,指尖小心地在劍柄“越”字上摩挲。只有這時,他的眼底才終于出現了情緒的裂縫,無盡的黑暗和痛苦從裂隙中爬上,語氣中有森森寒意,像鬼魅降臨人間:“像你們一般,眼睜睜看着渌真送死,卻無動于衷嗎?”
“我為她報仇奔走,将妖王邑蛇的屬下統統斬殺于緝水之泮,為她陪葬。你們這些絲毫未曾出力之人,又憑什麽說我做錯了?”
少俞沒有被他的情緒所帶跑,冷靜地問道:“那麽,你毀去千斛祖境,斷了庭尾氏族的傳承,又是為了什麽?”
渌真身體搖晃了一下,險些要倒在地上,李夷江箭步沖過來,攬着她的肩,讓渌真能夠借着他的力量站穩。
心知此時不是說話的時機,他縱然腹中有再多疑問,也只得一一按下。
“很難理解嗎?”離章不解地看向問這話的少俞,好像她問了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她的青彌劍是千斛祖境的碧玄鐵所制,若不是庭尾氏的鍛劍水平不濟,她也不會淪落至以身殉妖王。我毀了千斛祖境,正是在為她報仇。”
“可你的錯梁劍,同樣也是她用庭尾氏的鍛劍工藝為你所鑄。你這樣做,将渌真為你做的一切,又置于何地?”
她的話反而促使離章愈發珍重地撫上自己的劍:“所以我在結陣處找到了青彌劍的齑粉,并将它與舊劍重鑄。從今往後,世間便無錯梁劍。”
離章将劍尖一揮,白光劃過,驚得少俞面色慘白如紙,以為他要痛下殺手。
“此乃長清劍,真真會長久地陪伴在我身旁,就不勞少俞阿姐費心了。”
長清,以渌真和本命劍的名姓為此劍命新名。
可青彌早不再,談何長青。
少俞阿姐是渌真從前稱呼少俞的方式,此時從離章的口中道出,卻平白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無藥可救!”
“桓越,你可知世間并不只有你的愛才能稱得上是愛,別人的感情就不值一提。你這麽做,只會與大道背道而馳!”
離章卻全不在意他們對自己的評價如何,哂然一笑,聲線愈冷:“說完了嗎?說完了,就把司柘交出來吧。”
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補充道:“以後不要再叫我桓越,也不許在世人面前提及真真。”
他無法忍受有更多像司柘那樣的蠢人,在他面前不可一世地叫嚣着心慕他的渌真。
而桓越這個名字,承載着真真和他的回憶,在他看來,獨屬于渌真。
他早該在緝水之泮,便随渌真而去……但有人告訴他,有一種名叫聚魂燈的法器,可以複活渌真。所以他要活下來,只有他活下來了,才能有希望。
因此他讓桓越這個名字和渌真一起消逝,真真會明白,那是他不渝的愛。
但這些,就沒有必要同眼前這兩個愚蠢的人說了,他們只會阻礙自己的計劃。
他相信有朝一日渌真複活,一定能夠理解自己。
義均看他冥頑不靈的模樣,忍無可忍,拔重劍驟然暴起,下一瞬即沖至離章面前,目眦欲裂:“可司柘他什麽也沒有做錯!你卻要對他趕盡殺絕,桓越……離章!你究竟還有沒有人性!”
離章慢條斯理地抽出長清劍,迎上義均的全力一擊,兩劍相抵,激出火花四濺。
“離章,我還把你當我兄弟,只有一句奉勸你,別再發瘋了!”
離章卻連眉頭也不曾皺,手腕一緊,內力随之傳至劍上,将義均震出數丈開外。
本已筋疲力竭、遍體鱗傷的義均何曾受得住他這一反擊,落在地上,嘔出一大攤鮮血。
而離章也失去了再同此二人聊天的興致,提着劍,一步一步逼近:“把司柘交出來,我就不會對你們做什麽。”
少俞護住義均,毫不畏懼地接住離章的目光,沉聲道:“司柘不在我們這兒。”
離章停下來前進的步伐,打量了少俞半晌,認真地分辨她話中的真假。
少俞素來溫柔真誠,她的話具有極高的信譽度。
片刻後,他将長劍一收,背身過去,似是信了她的話。
“好,最好莫要讓我發現你在騙我。今日看在真真的面子上,我不動你們。”
而後身影一閃,他消失在了原地。
……
蜃珠所錄之景,并沒有随離章的離開而結束,依舊在衆人面前放映着後續。
義均含着血,恨聲道:“桓越他怎生會變成這副模樣,令人失望至極!”
少俞卻緩緩地搖頭:“不,也許他本便是這樣,只是因為從前有真真在呢?”
兩人都沉默了,又過了會兒,義均才斷斷續續道:“我們,回我氏族中去。我将司柘,安置在了族中。他身受重傷,恐怕……”
少俞點頭,将懷中的義均扶起,向蜃珠方向走來。
她拾起了蜃珠,此時在渌真眼中,她的面容變得無比清晰,每一根發絲都有勃勃生氣。
她幹涸酸脹的眼眶一瞬蓄起來水,擡首摸向半空中少俞的臉龐:“少俞阿姐……”
義均問道:“阿俞,你這是在做什麽。”
少俞默了默,道:“離章說,只有勝利者才能決定世人評說的方向。我們不敵他,但我想着,總該有什麽東西,将此刻記下來。”她故作輕松地笑,“也許是無用功,也許這顆珠子保存不了多久,也許今日所記錄的一切并起不到什麽作用,但試試也無妨。”
光影一閃,蜃景終于消失在他們面前,此時的渌真早已淚流滿面。
她多想告訴少俞,是有用的,起碼還有她看到了這一切。
李夷江扶着她起身,迎向他和嚴歸典兩人含蓄的困惑目光,渌真拭去淚痕,聳聳肩:“不好意思啦,騙了你們這麽久。”
“重新介紹一下自己吧,我是庭尾渌真,本該在十萬年前就死掉了,可大約一年前莫名其妙地複活了過來。”
“這位和這位,”她指向方才少俞義均所立之處,“都是我的朋友。”
“而這位,”她指着離章消失的地方,凝滞了一會兒,“呃,是我曾經的……道侶預備役?不過現在應當同我沒什麽關系了,哈哈。”
李夷江低眉垂睫,遮住了眼中神色。
作者有話要說:
離章這邊的背景終于開始交代了。從他的角度講,就是一個腦回路不正常的偏執瘋批吓跑渌真小可愛的故事。如果有一個人害了你家族殺了你的朋友,我想一般正常人不論如何都不可能原諒他了吧。
再劇透一下,離章最後也還是沒有和常儀拜皇天後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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