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重瀾和枕華胥相攜而去的身影愈來愈淡, 渌真眼中的世界也開始模糊。
眼前景象逐漸變得光怪陸離,昏鴉烏雲一并扭曲,像是夢境的煞尾, 将醒未醒的一刻。
她感到一種強大的斥力将自己推出這個世界,無垠的灰霧也随之迅速湧上。
屬于枕華胥的神智被逐漸剝離, 最終本我歸位。
她立在灰暗之中,腦仁一抽一抽地疼,略思索了一陣, 才恍然:哦,我是渌真,并非枕華胥。
原來她方才進入的是重瀾劍君的記憶幻境,并在幻境中短暫地成為了枕華胥, 品嘗了那只剪舌魚的愛與恨。
這個記憶僅僅同西南煉鬼域相關,故而在他們離去一瞬戛然而止, 之後的故事如何發展,卻不是此幻境中所能知道的了。
這大抵是重瀾最舍不得的記憶, 是以哪怕他早就身死道消,也依然要将這個回憶留在此處。千萬年來,重複敷演着他和枕華胥的故事。
枕華胥殘餘的情感還在她心中作祟, 此刻她回憶起枕華胥一生中所經歷的每一件事情, 都像回顧自己記憶一般輕松。
她并不像夢境最後的枕華胥一樣,把一切都忘記了。相反, 這個故事所有的發展脈絡落在她眼中,是如此地清晰。
因此她對重瀾的态度頗有些微妙。
依她看, 二人的悲劇完全可以避免, 但凡枕華胥能夠腦子清楚些,不對族長言聽計從, 或是重瀾不那麽輕視這些鬼界靈物……可若如此,他們也便不再是他們了。
故事的結局雖然未在幻境中看到,但渌真大概也知道一二。
事情最終的一切發展都如混沌鬼所願,重瀾早已死去,枕華胥孤寂地以執念之身活了萬年,也恨了重瀾萬年。
她嘆了口氣,同時心中也浮現一個困惑:為何她落入幻境中,會成為枕華胥?
混沌鬼适時出現,見有人醒來,志得意滿地前來收割戰利品。
Advertisement
然而當他探觸到幻境之時,卻面色大變:“怎麽會這樣!”
渌真随之望去,見所謂幻境,不過一個拳頭大小的光球,懸浮于茫茫霧中。
“為什麽你們作為外來者進入幻境,他記憶中的一切卻還是按原先的發展!什麽也沒有變!”
混沌鬼怒不可遏,他等了那麽久,終于等來這個機會,只要他們能使記憶發生改變,這個幻境就會崩塌。這本該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哦……還有一個人沒出來,好,我且再等等。”
光球一閃,李夷江的身形也漸漸現出于灰霧中,卻不料此時記憶幻境遽然縮成極小的一個光點,沒入他額中。
幻境消失了。
李夷江面色有些古怪。
混沌鬼勃然大怒,直直向李夷江撲去:“還我的幻境!”
吸收了重瀾劍君記憶靈體的李夷江神魂得到穩固,距離破階不過一步之遙,他拔劍一劃,劍氣沖散混沌鬼的身體,直接将灰霧劃出一道縫隙。
李夷江攥住渌真的手腕,同她一道從縫隙中跳了出去。
煙霧很快散得一幹二淨,僅留下一個不及胫骨的混沌小鬼,在跳腳罵街。
甚至試圖跳起來打李夷江的膝蓋。
數萬年來,混沌鬼始終耽于觊觎重瀾記憶,修為沒有絲毫提升。
兩人沒有搭理他,李夷江更是一腳踩上混沌鬼的半截身子,令他走不得、逃不脫。
渌真看向李夷江,欲言又止,李夷江卻好像看出她的疑慮似的,開口道:“我成了重瀾劍君。”
正在掙紮的混沌鬼如遭雷擊,定在原地,低聲喃喃:“怎會如此,怎會如此!進入幻境者不可能替代幻境中已有的人,除非其中有他的前世!”
“可那人分明是修士,修士何來的前世今生?!”
他不知道,有一者例外,那就是始終游蕩在世間的神魂。
它的本體已飛升上界,成為不死不滅之身。而虛空劃出分明界限,神魂無法歸位,便只能流落世間轉世輪回,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經歷世事。
渌真敏銳地聽到了他的嘟哝聲,秀眉一豎,喝道:“說什麽呢你!”
混沌鬼見風使舵的本領極強,自知不敵,怯懦地往李夷江袍擺下挪,道:“沒,沒什麽。”
可笑,他混沌鬼活了數萬年攢下的寶貴知識,怎麽可能同這些修士分享。
他豎起耳朵聆聽渌真和李夷江的對話。
待渌真和李夷江彼此将幻境裏的經歷對上號了,他方确定,原來這兩人都落入了幻境之中,并且極為“巧合”地頂替了記憶中的兩名主角。
李夷江神色悒悒,道:“我沒有想到,劍君有這樣一段故事。”
顯然,他也只知衢清宗內流傳的那一段,劍君為道侶荒廢修煉,淪為凡人,默默無聞死去的的故事。
他望着渌真,嘴唇微翕,渌真看出他想要講什麽,連忙止住:“別,不必多言!我們現在已從夢境中出來,和他們再沒有聯系,他二人的瓜葛,也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同我們不相幹。”
渌真想,他無非是一時半會兒難以從情緒中抽身,還把自己當成重瀾,把她當成枕華胥呢。
但李夷江卻搖搖頭:“不,我感覺事情并飛如此簡單,關于我們墜入記憶中卻成了幻境之人這點,我還有些疑慮。”他稍作停頓,腦內思緒紛雜,一時不能明了。
“但,”他擡起頭來,注視渌真,“有一點,我認為你應當要知道。”
李夷江将兩人的記憶牽回罪孤河畔,重瀾劍君被困于夢魇幻覺一事,他道:“劍君幻境中所見的女修,同你長得一模一樣。又或者說,那根本就是你自己。”
李夷江在幻境中成為了重瀾,也就理所應當地接收了重瀾劍君視角的全部記憶,包括他所有的所見所思所想。
渌真聞言大吃一驚,她記得枕華胥曾窺過幾次重瀾的夢魇,但無非洪水滔天,說起來确實與她死前場景有幾分相似。
可古往今來,多的是洪水泛濫之事,她壓根沒有往自己身上想。
李夷江拎起混沌小鬼,扼住他要害:“或許,這該問問你。”
混沌鬼原本只打算安逸地聽他的牆角,不料瞬息間禍水東引,又同他有了幹系。
李夷江的長指抵住他的鬼竅,須臾即可令他灰飛煙滅。雖則混沌鬼從沒有真正的湮滅之說,但從頭聚攏起的滋味并不好受,他可不想再受第二次。
他支支吾吾地,勉力回憶那萬年前的舊事。
“我因偶然間,得窺了重瀾劍君的夢魇,制造幻象乃是我的強項,便在他那夢魇中埋下了引子。須知夢魇此物,絕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必定有所因由,只是尚未被發現罷了。經我此引,那夢魇便會自行生長編織,複現出根由原貌。”
“你是說,那落水女修,便是重瀾劍君夢魇的來由?”
混沌小鬼拼命點頭,他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這位煞星可萬莫遷怒他!
李夷江将目光轉回渌真,淺淡的眼眸微動,在等待渌真的答案。
渌真何曾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重瀾當年不過百餘歲,不可能親見到九萬年前自己落水之景。況且,她又如何解釋,現在的自己出現在萬年前的劍君夢魇中呢?
渌真磕磕絆絆地解釋:“或許是,我的祖先吧,嗯,我的祖先。同我長得相似也是可能的,這叫什麽來着?返祖?對,就是返祖!”
李夷江沉默了一瞬,決定不再追問。
渌真語焉不詳的模樣很明顯在隐瞞着什麽。不過她既不願意說,那他也不便多問。
待到她願意告知自己那日,自會告知。
“還有第二件事——”
此第二件,不光是指李夷江要提之事,也是指重瀾在傳回衢清宗的口信之中所提及的第二件事。
“重瀾劍君來鬼界任務有二,一是削弱此地鬼修靈物實力,二是,”李夷江深深看了一眼渌真的神情,“和鬼姑有關,他們要鎮壓鬼姑朱翾,為宗門所用。”
他神情中有些許緊張,等待着渌真的反應。
不論是誰,得知自己一向敬仰信賴的宗門竟然會幹出此等下三濫的事情,取旁人之靈力供給主山,第一反應都會是遮掩或是感到蒙羞。
但李夷江如實告知渌真,并下意識擔心她被這個消息所刺激。
沒想到渌真“啊”了一聲,一副絲毫不意外的樣子。
反倒是她身後的勾琅劍動了動,忽而傳出一個女聲:“啊?誰叫我!”
而後一個半通透的靈體出現在渌真肩頭。
李夷江不認識朱翾,見到此景尚只是微微皺眉,以不解的目光詢問渌真。
而他足下的混沌小鬼,卻面色突變:“大大大大大王?”
他不出聲還好,一出聲,反倒引了朱翾的注意力過去,兩鬼目光相接,混沌鬼腳下一軟,作勢要跑,朱翾卻緩緩眯起了眼:“叛徒!你竟然還敢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頃刻大張開嘴,獠牙亮出,此時才見得幾分鬼氣森森。
朱翾血口幾乎裂開至耳後,再用長舌一勾、一拉、一吞,驚惶失措的混沌鬼瞬間被她吞噬。
吞鬼者,鬼恒吞之。
朱翾滿意地打了個飽嗝:“還好他如今修為大減,若是早些年,我這般模樣碰上了他,指不定誰吞誰呢。哼,叛徒,只能得到這種下場!”
說話間,她三寸的靈體已更為凝實。
渌真卻滿臉窘迫,誰能來救救她!或者告訴她如何向李夷江解釋,為何那本應被鎮壓于衢清主山之下的鬼姑朱翾,此刻會從她身後出現。
最要命的是,先前李夷江提及朱翾時,她還在裝傻充愣!
她仿佛看到自己在李夷江心中的信譽值斷崖式下跌。
李夷江端然肅立,朝她微微擡手,指向朱翾,意思很明顯:不解釋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