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煙霧顏色愈發的重, 瞬間凝出一張鬼臉,咧着森森白牙,朝枕華胥笑。
混沌鬼永遠不可能消亡, 只要人間或修真界尚存有惡念一日,他便随時能從惡念産生之地複生。
“啧, 我聽見有人在召喚我,是你嗎?”
混沌鬼用貪婪而狡猾地眼神上下打量着枕華胥,又轉身看清了眼下的情況, 語氣變得十分興奮。
“哎喲,罪孤河都沒了,這樣大的熱鬧,竟也讓老夫趕着了?倒是不虧我從沉睡中醒來, 接受你的召喚。”他猛地轉頭,惡狠狠地盯向重瀾劍君, “好小子,居然能從我的鬼霧中出來, 還将我打成重傷,咱們且走着瞧。”
混沌鬼呵呵一笑:“人倒是不多,但該來的都來了。真是擇日不如撞日, 不如我今日便在這兒把你那內心的腌臜都捅出來, 也好叫這位姑娘看看,所謂正派劍君, 又是什麽嘴臉。”
他窺夢魇,識人心, 早将兩人間的暗流湧動看分明。
重瀾顧忌着枕華胥尚被他包裹在鬼霧之中, 不好妄動,只冷冷睨他:“休想拿話将我, 你是何意大可直說。”
混沌鬼卻不再同他多話,又轉而和枕華胥說道:“你可知,面前這位劍君,打從一開始來到鬼界,便沒安什麽好心。虧你們這群愚鈍至極的靈物還以為他是為了你們好才來,不肯與我們鬼修聯手。要不然,何至于今日?”
他瞥了眼河床幹涸的罪孤河,滿是對鬼界諸靈物的輕蔑之意。
枕華胥的目光也随之轉回河床之上,但見萬裏幹涸後,一股涓涓細流艱難而緩慢地從上游流下,所經之處,不過打濕淺淺一層土壤。
這是罪孤河最後的餘水。
她輕聲道:“那你且說,你是什麽意思。”
盡管她深深明白,混沌鬼這些話,蠱惑和欺詐意味大于真實。但她也是真的很想一聽。
或許只有這樣,她才能夠找到解脫的出口。
混沌鬼哈哈道:“你該問他,是什麽意思。為何在一開始就得知鬼界中人不懷好意,還一步步縱容你,把你留在身邊。不就是想借機發難,殺雞儆猴嗎?新官上任三把火,很可惜,你們罪孤剪舌魚,就是這第一把火下的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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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并不知道剪舌魚族究竟發生了何事,但光看這光禿禿的河床和枕華胥如喪考妣的神情,還有什麽不懂的呢?
基于他從重瀾的夢魇中所得到的信息,和部分猜測,混沌鬼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努力添油加醋。
枕華胥茫然地看向他。
混沌鬼瞧了她的神情,心知自己沒有說錯,愈發得意,背着手給她分析:“你只當他為何要填河?一是想借機斷我西南煉鬼域內的鬼靈氣,直接廢掉此處,以絕後患;二是……哼哼。”
混沌鬼賣了個關子,又細細端詳了枕華胥的容貌,嘆道:“真像啊!”
枕華胥不适地別過頭。
“若我沒有猜錯,這位劍君是不是還同你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你以為他看的是你,殊不知他透過你的容顏,看的卻是同你有三分相似的另一人。而你們剪舌魚族,不過是劍君仙途大功績碑上的一筆罷了。他如此狠心地填了罪孤河,為的也不過是那個女修。”
枕華胥臉色一霎蒼白,不住搖頭:“不,你一派胡言,我才不信……”
“信與不信,你心中最清楚。”
懷疑的種子已經埋下,混沌鬼仗着身無實體,愈發肆無忌憚地飄來飄去。
種子抽根發芽得極快,只要他稍作催促,立刻就能結果。
該是他向那個正派劍修收取利息的時候了。
枕華胥此刻怔愣于原地,癡癡擡眼看向遠處的重瀾劍君,卻淚眼婆娑,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他靜默地立在原地,是心虛嗎?抑或是一種承認。
也對,如今自己對他并沒有價值了,也就不必再費心來讨好自己。
情感上,她極不願意接受混沌鬼的說辭,她一向曉得這種鬼滿嘴謊言,作惡多端,但連日來多處蛛絲馬跡湧上心頭,由不得她不信。
故而理智上,她已相信了這一切。相信她不過是重瀾眼中無足輕重的一只蝼蟻,相信一切事态的發展都是重瀾掌控下發生。
“殺死他,趁現在……”
混沌鬼輕輕飄起,附在她耳側,語氣如此具有引導和迷惑性。
他何嘗看不出那修士對此女的看重,但無妨,剪舌魚族一向好糊弄,他篤定這女子一時半會兒發現不了他話裏的漏洞。
現在,他便要賭上一賭,看看能不能利用這個靈力低微的剪舌魚精,重創重瀾。
枕華胥果然聽信,她揚手聚成一道水舌,向重瀾撲去。
然而,水舌行了不過數丈遠,便無力地墜落在地,成了一灘污水,緩緩滲入地底。
枕華胥也同樣身體失去支撐,向後倒下去。
她這一倒,露出了被重瀾靈力護着的丹田,妖丹的顏色已幾乎完全黯淡,浮在皮肉表層。
混沌鬼大駭:“這這這,竟然連妖丹都摳挖了出來,還妄圖殺什麽人呢?!大意了大意了!”
他身子一閃,迅速逃之夭夭。
鬼霧彌散開,空中還隐約漂浮着他困惑的自言自語:“奇怪奇怪,我怎地一開始沒有發現她妖丹有古怪?本來麽,這等精怪,失去了妖丹立死,塞回去也無濟于事,而她竟然好端端地同我說了這麽久的話,也難怪老夫一時半會兒沒發現她有不妥。”
“只是她又是憑借了什麽本事,竟然取出了本源妖丹後,還能好好活着?莫非她不是靠妖丹生存,不過是靈力經此轉圜一圈?不對呀,妖丹是她們族的立身之本,這麽說,難道她竟不是剪舌魚精?……”
混沌鬼的聲音随着霧氣變淡而愈發不分明,最後一點兒被急急飛馳而來的重瀾所沖散。
重瀾此時已經完全失去了一貫的冷靜自持。
他真後悔,為何不一開始便攔下枕華胥,反瞻頭顧尾,遲遲不敢下手,引得她受混沌鬼的慫恿,催盡了體內妖丹裏含蓄的最後一點靈氣。
他其實早已知道她身體的異常,修士耳聰目明,混沌鬼的話也盡數聽入了耳中,之所以不打斷,是怕此舉落在他眼中,更顯得自己心虛。
他想好好同枕華胥解釋來着。
孰不知,有這樣的想法,本便是一種心虛。
他想說,從頭至尾,他沒有借她看另一人。
因為冥冥中他早已篤定,枕華胥便是他想要找的那個人。
但他同樣承認,一開始對她确實存了利用之心,可也不過只是想借她揭開此地盤根錯節勢力後的陰謀詭計,破而後立。
他從來不曾想過傷害她。
事态是何時開始不可控制的呢?
大概是昨夜之後,他徹底失去了理智。
枕華胥雖未傷及他的丹田,但她将族人擺在之前,甚至要為了他們而殺死自己,全然不顧及他一絲一毫,嫉妒與憤怒的火焰沖昏了他的頭腦。
但此刻,他後悔了。
重瀾低低吻了吻枕華胥的眉心,廣袖一揮,将她藏在自己懷中,抱回了竹舍裏。
……
枕華胥在竹舍榻上醒來。
熟悉的床頂映入眼簾時,她有一瞬失神,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
耳畔水精簾碰得叮當作響,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實。
枕華胥下意識的摸向丹田處,空空如也。
她沒有妖丹了。
人無心立死,一個妖沒了妖丹,怎麽可能會還活着呢?
重瀾注意到她蘇醒了,端來一碗黑漆漆的靈藥,溫聲勸她飲下。
看見他,那些被暫且遺忘掉的記憶席卷而來,枕華胥眼前又是滿目的血色。
她捅了他一刀,而他也滅了她合族,為什麽他們此刻還能安然地面對面而坐,就像是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枕華胥感到不寒而栗。
她躲開了重瀾喂過來的靈藥湯。
重瀾沒有說什麽,他知道此刻說什麽都是徒勞,她有錯在先,但他犯下的錯誤更不能饒恕。
或許只寄希望于等她心情平複些後,能好好坐下來談一談。
即便他深知這是天方夜譚。
重瀾放下靈藥,轉身走了出去,他給枕華胥準備了藥膳。
這是他第一次見失去了妖丹卻依舊還能活下來的精怪,從一開始,她的生命便是血液中某物所維持。
但失去了妖丹,等同于失去了靈力,她仍然需要休息和進補。
他一離開,枕華胥身旁迅速升騰起黑霧,混沌鬼的鬼臉出現在眼前。
枕華胥吓了一跳,想要逃開,卻被他叫住:“小姑娘別怕,那修士在此處下了禁制,将我削弱得只剩一成功力,若非是我聽見了你的召喚,恐怕還無法進來。”
他笑時獠牙雪白:“我是來幫你的呀,你急什麽呢?”
從鬼霧中掏出了一個小瓶子,混沌鬼循循善誘:“你現在是否覺得內心極度痛苦?來,飲了這瓶‘三寸忘’,它能夠使你忘卻苦惱,同時讓你現在所渴求之事都成真。”
“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枕華胥喃喃複述了一遍他的問題:“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是不是想手刃重瀾,為族人報仇?”
枕華胥搖頭,俄而,又遲疑地點點頭。
混沌鬼笑得更加燦爛:“那就來吧,喝了它,喝了它你的願望就能實現。”
枕華胥鬼使神差地,接過小瓶子,拔掉瓶塞,将其中液體一飲而盡。
混沌鬼見目的達成,呲一聲,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這杯是三寸忘不錯,卻是被他加了料的三寸忘。
普通的三寸忘,不過讓人短暫地忽視煩心事。但這一杯,卻能真正讓人忘卻前塵事,只記得飲下它時所許的願望,以及此願望的來由。
枕華胥喝下後,又陷入昏睡之中,重瀾很快回房來守護在她身旁。
她再次醒來,看見重瀾劍君,一愣,問道:“你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