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枕華胥拖着昏迷的重瀾劍君游上岸, 又在報信小鬼的協助下,艱難地将他帶回竹舍中。
俊美而強大的劍君此刻卧在榻上,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時都有可能消失。
小鬼磕磕絆絆地講述戰場上的情形。
據他所說, 當時情況下,本來即使是衆鬼齊上, 也不可能動得了劍君一根毫毛。
可眼看群鬼要大敗潰散于徙鯨劍下之際,那只混沌鬼發現了劍君的弱點,并根據弱點為他織就幻覺, 引得劍君道心失防,才讓他們有了可乘之機。
枕華胥不敢置信,什麽樣的幻覺竟能引得重瀾這等大能修士亦受影響?
她不期然想到了那夜額頭相觸之時,所見到的夢魇。
她仍舊像先前一樣, 向重瀾的體內注入靈力,卻無濟于事。
此次他受傷之根本在神魂, 而非骨肉,靈力能治愈身體經脈的損傷, 卻不能補葺神魂。
枕華胥送走同樣奔波勞累了一日的小鬼後,默然坐回重瀾床前。修長的手指撫上他英氣的長眉,繼而是緊閉的雙眼, 挺直的鼻梁, 最後落在了他的薄唇上。
比記憶中的觸感還要冰涼,似乎是不屬于人間的溫度。
誠如小鬼所言, 若是重瀾昏迷不醒的肇因在幻覺,那麽即便她将自己全部的靈力渡給他, 也只是平白浪費。
在幻覺中受的傷, 自然也要在幻覺中彌補。
夢境,正是幻覺的一種。
她們剪舌魚一族幾易居所, 便是因為屢受修士的垂涎。從前她們未能化生為精怪,落在修士眼中,只是一道再普通不過的菜肴。
而這一道菜肴,食之能使人陷入美夢。
Advertisement
剪舌魚肉的特殊效用引得修士們趨之若鹜,争相捕捉,于是他們不得不遷來鬼界。
因為鬼修不以實物為食。
他們攝陰氣、吞靈體,令凡人怖懼,卻讓居于此地的剪舌魚感到格外安全。
安然了太久的枕華胥幾乎已經忘卻,在數萬年前,自己也曾作為食物而生存着。
但是現在,她想起了自己的“本職”——鴻蒙之初,神創剪舌魚于世間,唯一賦予他們的只有編織美夢的功用。
月光下,枕華胥拿起徙鯨劍,吃力地刺向自己的腿肉。
突如其來的劇痛使她難以握住沉重的劍柄,徙鯨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地,卻并未能驚醒它的主人。
鲛人帝姬用時時作痛的雙腿,換得了自己的一晌美夢。而枕華胥要用這一塊鮮血淋漓的剪舌魚肉,為重瀾劍君入夢療傷。
世間修為最高的剪舌魚精所烹成的魚湯,想必要比等閑剪舌魚肉更強。
……
重瀾被困在了一片灰色霧中。
起先是在戰鬥正酣時,不知誰窺破他的夢魇,并依照着其中的場景在他眼前布下一片幻象。
他的夢魇不過幾個支離破碎的場景,卻從他有記憶之初便纏上了他。
“這大概是你前世最痛的畫面。”
師父得知後,如是對他說。
“前世?”
重瀾不解,那夢中場景分明出自修士的視角,絕非凡人所能為之。可一旦踏入修仙途成為修士,便再不入輪回,又何來前世一說?
師父沒有給他答案,宗門浩如煙海的典籍中也沒有能解釋他此種情形的章句。
而這些場景卻終而複始、無孔不入地侵入他每一個夢境中,将所有的美夢都變成噩夢。
師父說,如不能解決,這恐怕會成為他飛升之時的心魔。
但在戰場上的幻覺中,這些支離破碎的場景卻第一次形成了連續的畫面,他無法抗拒地被其吸引。
畫面極短,但信息量已遠大于之前。
他看見一個生得面熟的少女被洪水吞噬,歸于茫茫水下,再不見蹤跡。而他也随着少女的消失而感到痛徹心扉。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又熟悉,他沉湎其中,一陣失神。
鬼修觑準了時機,一舉重創了他的神識,使他淪入此灰色迷霧之中。
在失去意識前一瞬,重瀾拼盡全力祭出長劍,将一衆惡鬼攪得煙消雲散,但混沌鬼卻早已不見蹤跡。
與此同時,他也被幻境困住,不得門路而出。
一直到有溫暖的液體從喉頭流下,漸漸遍布全身,爾後幻境中天光在霧氣裏破出一道狹縫,指引他走出迷霧。
重瀾來到了先前的幻覺畫面裏,而這一次,他再也不是什麽也不能做的旁觀者,他用徙鯨劍止住狂浪,救下了洪水中的少女。
在做下這一切時,重瀾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和滿足,仿佛他修煉百年就是為了這一刻,而徙鯨劍鑄來,也同樣是為了止洪水而生。
之後不久,他與少女在皇天後土前結為道侶,度過了很長又很好的一生,共同鋤強扶弱,剜除修真界的沉疴,最後攜手飛升。
在踏碎虛空前一瞬,重瀾意識到,自己似乎忘了道侶的名字。
他遲疑着問了出來。
道侶莞然,嗔怪他一心只想着做神君,竟然連這也能忘記。
她說:“我是枕華胥啊。”
枕華胥?
重瀾從夢中驚醒,一睜眼,枕華胥的綠眸映入眼簾。
她正趴在床沿,眼巴巴地望着他。
重瀾松了一口氣,還好她和夢境中的少女長得并不一樣,充其量只有三分相似。而借助這一點區別,讓他意識到,此刻已身處現實。
“呀,你醒啦!”
枕華胥一把撲在他胸前,淚水忍不住湧出來,濕透了重瀾的寝衣。
她帶着哭腔:“我還以為救不了你了,嗚嗚嗚,醒來就好,醒來我也不疼了。”
片刻後,她可能才意識到自己正壓着病人,連忙站起身,将眼淚胡亂揩在袖口:“你睡了這麽久才醒,一定渴了,我給你倒杯水喝。”
重瀾注意到,枕華胥倒水的身影有些搖晃。
他目光落在了枕華胥的腿間:“你的腿怎麽了?”
枕華胥像是受到什麽驚吓似的,慌慌張張地将腿往裙擺裏更藏了藏,喬張做致地嗆回他:“什麽怎麽了?什麽也沒、沒有怎麽!你幹嘛盯着人家的腿看呀,流氓!”
她沒好氣地将茶杯搡進半坐起身的重瀾手中,重瀾習慣了她的咋咋呼呼,并不以為忤,只是勾唇溫潤地笑了笑:“你又救了我。”
枕華胥聞言迅速擺出防禦的姿态,生怕他又說些想要什麽盡管提的話出來,搶先答道:“我可沒做什麽啊,就是把你從水裏撈出來了而已。哼!可不敢居功,免得某些人又以為我另有所圖。”
重瀾“嗯”了一聲,想解釋自己并不是那個意思,話到了口邊,卻成了:“噢?那你為何救我?”
“舉手之勞,不行嗎?”
重瀾捏着不盈虎口的茶杯,作出恍然大悟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戰場似乎在罪孤河畔,距竹舍數十裏。你這手舉得倒是頗長,實在令人折服。”
枕華胥被他這一句笑谑逗得紅了臉,背轉去半個身子,氣呼呼地:“那你要我怎麽說?我特地去救你,好嘛!滿意了嗎?”
她癟着嘴,眼淚連珠似的滾落:“你什麽也不知道,卻還要笑我。壞死了,壞死了!”
重瀾将手一擡,把她攬進懷中,伸手将枕華胥不安分的頭輕輕摁住:“好了,我知道了,你是對我別有用心?”
枕華胥身子一僵,默不作聲,不說是,卻也不說不是。
她方寸大亂,心道族長要自己剖取重瀾劍君金丹的事看來已經完全暴露!這下完蛋了,重瀾一定會像橫掃鬼軍一般,把她的小魚腦殼輕輕捏碎!
她的沉默落在重瀾眼中,卻有了另一重含義。
他看向眼前的枕華胥,心中突然間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像夢中那樣,讓枕華胥來當自己的道侶,似乎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或者說,這是他唯一想要的選擇。
一向端肅的重瀾劍君反常地幹咳了兩聲,臉頰漫上淺淡的紅暈,道:“你可願意成為我的道侶?”
枕華胥腦子一嗡,以為自己久日不睡,又緊張過度,出現了幻聽:“你說什麽?!”
重瀾想要向她講述自己所夢見的內容,卻發現根本無法将夢境複述出口,似乎有什麽力量桎梏了他。只好又鄭重地複述一遍:“我說,枕華胥可願意成為重瀾的道侶?”
……
世事在枕華胥點頭的那一刻起,便開始以加速度發展。
她每每回想起劍君向自己求婚時的情态,心底就泛起一陣甜蜜的浪潮。
可甜蜜退潮後,被假象所覆蓋的淤泥地顯露了出來。她與重瀾劍君的關系,一開始便是基于欺騙,而最後,要歸于殺戮。
重瀾劍君已将喜訊交代了出去,自有好事者為他廣布天下,令鬼界鹹知。
剪舌魚族人同樣接到了消息。
當枕華胥在竹舍院門外撿到一塊魚鱗,并辨認出這來自于她的小妹時,她便知道,自己再沒有時間猶豫了。
不剖丹,重瀾和她的小妹都會爆體而亡。
剖丹,小妹能活着,甚至可以擁有完整的人類身體,不必再是被人罵作“長了腿的怪魚”,而重瀾同樣也能以普通凡人的身份活下去。
利弊都清清楚楚地擺在了枕華胥的眼前,可她依然無法堅定地做出抉擇。
枕華胥解釋不了自己的行為。
轉眼即到成親的當天,重瀾劍君一向能幹,能劈柴能下廚,自然也能将婚禮諸事安排得妥妥當當。
幾乎不需要枕華胥沾手,她只用做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嫁衣是紅色,偏在裙角繡上了深深淺淺、密密匝匝的碧色清荷,同她的綠眼珠遙相呼應。
重瀾将嫁衣拿來給她過目時曾提到,今後要将竹舍改為荷園,遍植她喜歡的蓮花。
說此話時,重瀾神情溫柔又專注,枕華胥盯着他的側臉,差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我會一直愛你,我會對你負責的,即便你不再是修士或劍君。
枕華胥如是想。
婚禮并不熱鬧,因重瀾說,待他回宗後,要再于師門的見證下,給她更隆重的婚禮。
故這一次,賓客不過幾個剪舌魚族人,族長也在此列。重瀾劍君對她的娘家人極其上心,這讓枕華胥說不出推拒的話來。
枕華胥披着紅蓋頭,垂首看向群襕處青蓮潋滟。她轉身時裙擺舒展,如千百朵荷花在風中飄搖,襯得本便削肩楚腰的枕華胥愈發意态風流。
她素來愛美,本該為今日自己的打扮雀躍,但族長的盯梢始終讓她感到芒刺在背。
拜過皇天與後土,又遙遙向衢清宗的方向肅拜,重瀾牽着枕華胥入洞房。
在她踏出房間的那一剎,剪舌魚族長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
枕華胥身子一抖,重瀾穩穩扶住她,問道:“怎麽了。”
她搖頭說無事,藏在蓋頭裏的臉卻難過得快要哭了出來。
沒有人鬧洞房,洞房裏只有她和重瀾兩人。
重瀾喚她名字,輕聲說:“阿胥,我要挑蓋頭了。”
枕華胥“嗯”了一聲,重瀾沒有發現她話音裏的顫抖。
他秉着玉如意,輕輕地勾住紅蓋頭一角,緩緩向上挑開。想象中應當是新娘子笑靥如花的面龐,可映入重瀾眼中的,卻是枕華胥淚漣漣的臉。
他還未來得及驚愕,腹下便一疼,一把銳利的小刀被穩穩插入了修士丹田所在之處,而他毫不設防。
枕華胥一邊流淚,一邊将小刀再往深裏推進,泣不成聲。
“原諒我……不,不要原諒我,都是我的錯。”她試圖在丹田處摸索,卻一無所獲。
“想要我的金丹,是嗎?”
重瀾面色霎時慘白,薄唇微微戰栗,可仍然攢出了一個不知含義的笑容來。
他死死盯住枕華胥的臉,将玉如意一松,反手握住她執刀的手指,又向肉裏推了幾寸。
“找啊,不是要我的金丹嗎?怎麽沒有呢?”
重瀾嗤笑一聲,狠狠甩開枕華胥的手,一任鮮血争先恐後地從傷口裏汩汩流出。
剪舌魚族長率領一幹族人匆匆趕至門口,嗅到空氣中漂浮的血腥味,頓時一陣狂喜。顧不得管重瀾死沒死透,先揚聲問枕華胥:“得手了沒有?”
重瀾聽見了這聲問句,已然徹悟:“原來是這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
他放聲狂笑,目光仍然緊緊鎖定住枕華胥,枕華胥卻不敢再接住他的目光,渾身瑟瑟發抖,垂眸看向他的腹部,憂心忡忡。
重瀾卻不想讓她如願,捏住枕華胥的下颌,強迫她看向自己,悄聲問道:“在找什麽?找我的金丹嗎?”
此時剪舌魚一族已至洞房門外,看見滿室血光中,只當是她成功得了手。
于是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喝道:“重瀾,你已是強弩之末,再挾持着枕華胥又有何用?放開她。”
重瀾連回頭分給他們一個眼神都懶得,不動聲色地對枕華胥施了個禁言咒,面容沉靜得完全看不出他的丹田受了重創。
“若我偏不放,你待如何?”
“你體內早已被我喂了丹藥,若是不放,哼哼,我須臾便可讓你爆體而亡!”
“我若在她面前爆體而亡,阿胥也未必能活下來。”他對着枕華胥哂然一笑,“阿胥,你的族人好像,不是很在乎你的生死哦。”
枕華胥急得淚水瞬間湧出,無力地搖着頭,重瀾将這理解為她對自己的恐懼。
他的笑愈發凄豔,還要做出渾不在乎的模樣:“我說自蘇醒後,怎麽始終覺得體內有異樣,你說的丹藥,可是這個?”
他将體內靈力稍作運轉,不多時,便在掌心逼出渾濁丹水一灘,剪舌魚族長面色驟變:“不對,你,你金丹被剖,為何還能使用靈力?”
“誰說我金丹被剖了?”
重瀾直起身來,将創口展露在枕華胥眼前,那兒血肉模糊,但确鑿不見丹田的痕跡:“我天生神魂不正,連帶着經脈丹田亦不在原位。”他湊近枕華胥的耳邊,“很可惜,阿胥,你太着急了,捅錯了地方。”
“我原本打算今夜告訴你,關于我身體的這個秘密。卻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說出來。”他揚手指向身後,“還是有這些閑雜人等在場的情況。”
話音剛落,他放出威壓,指尖靈力一閃,衆剪舌魚頃刻化為齑粉,連一句遺言也沒有留下。
這是屬于合心期修士絕對的實力碾壓。
枕華胥并未被波及,只是被他的威壓沉沉地壓在榻上,連呼吸都成困難。
沒了外人,重瀾迫近她淚水縱橫的俏臉,輕輕吻上她眼角淚珠,“你在哭?哭什麽呢阿胥,哭你的族人不堪一擊地死去,還是哭竟然沒能剖開我的丹田?”
鮮血将紅色的喜床染成更深重的顏色,重瀾順着她的眼而下,逐滴吻幹淚痕,薄唇像帶着火,灼得枕華胥發燙發疼。
他一遍一遍地吻,一遍一遍地問:“阿胥,我将一顆心捧給你,你怎麽能這樣做呢?”
你怎麽能這樣待我呢?阿胥。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枕華胥:阿胥不是壞蛋,阿胥只是腦子不靈光。
重瀾:在讀毛姆的《面紗》,勿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