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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1)

第二天, 枕華胥和其他包裝精美的貢禮一道兒,被送到了重瀾劍君的宅邸。

說是宅邸,其實不過竹屋三間, 周遭被重瀾不知用什麽法術植下青竹幾叢,在這以灰黑為主色調的鬼界裏, 平添幾分生氣勃勃的綠。

與枕華胥的綠眼珠分外相襯。

重瀾理畢公務後回來,一掀開翠竹簾,便見到百無聊賴的托腮坐在桌前等他歸家的枕華胥。他連眼皮都未曾擡, 只是淡淡掃她一眼,掀簾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冷淡地将她請出去。

被不太客氣地趕出竹屋的枕華胥不敢回去禀報族長,說自己被拒收了, 只好偷偷躲在小竹林裏。

她想,重瀾劍君在修真界, 什麽樣的美人不曾見過。她早知單純靠皮囊打動不了他,不能入劍君的法眼, 一定是他認為自己毫無可取之處。

族長所提出的“美魚計”被枕華胥徹底否決,她歪靠在竹身上,定定看着屋前搖晃的竹簾, 決定改變策略, 從成為重瀾劍君的朋友入手。

而交友第一步:讓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枕華胥在竹林裏安了小家。她們剪舌魚一族對生活質量要求很低,因此, 與其說安家,不如說是她攏了一堆竹葉為自己鋪了個小窩。

重瀾劍君定然清楚她就在這兒, 但也沒有再把她趕走, 這讓枕華胥有些小小的竊喜。

攻略進度開啓。首先,始終和劍君保持十丈之內的距離。

劍君的工作并不輕松, 每日清晨,他都需要出門巡察。西南煉鬼域極廣,他花費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将每一處走到。

而這個時候,枕華胥便會偷摸着綴在他身後不遠處。

她在這兒生活了幾萬年,與各路鬼修靈物都混了個眼熟,不會受到傷害。但重瀾劍君可不一樣,他是外來修士,又是平白壓在“地頭蛇”們頭頂的一座大山,肯定有人會對他不服氣。

枕華胥想起她從前在鬼市上購買的凡人界話本,其中講才子佳人相識,不外乎英雄救美,花前月下。可是鬼界中,花是彼岸花,月是烏雲月,着眼鬼氣森森的環境,總與風月不相宜。

難怪鬼界出生率也日創新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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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只剩下英雄救美一條道可走了。

她得了上古修士那一滴神血,能夠溝通仙鬼二種靈氣,在罪孤河畔少有敵手。

枕華胥于是當仁不讓地将自己代入了英雄。

而重瀾劍君,生得如日月入懷,自然就是那美人了。

枕華胥早已盤算好了,一路上,定會有那些不爽劍君的人前來挑釁他。一旦他遭遇尋釁滋事,屆時她便施施然出面,援劍君于危難之際,救劍君于水火之間。

如此,劍君一定大為感動,納頭便拜,然後二人竹園結義、義結金蘭……既然結為金蘭了,凡人有話雲:為兄弟兩肋插刀。劍君為兄弟一族插丹田兩刀,想必也不是什麽難事了!

枕華胥認為自己這個計劃實在是天衣無縫。

可是她萬萬沒有料到,劍君閣下委實是過于強悍了!

沿路不是沒有過襲擊者,而不論是正面挑戰抑或背後偷襲,沒有人能在重瀾的劍下接過三回合的招式。

總歸是未曾給她英雄救美的機會。

枕華胥百慮一疏,不曾考慮到這“美人”乃是合心巅峰期修士,更是修真界少有人能出其右的天才。

重瀾劍君才是英雄中的英雄。

她首試折戟,并不氣餒。

巡邏鬼界的工作繁瑣又無聊,枕華胥跟在重瀾身後,看着他一步一步用足跡親自丈量着煉鬼域的廣度。

鬼界內的靈物同樣早有耳聞這位劍君的到來,紛紛在他的必經之路上等候。遠遠瞧見了他的身影,即佯裝行人匆匆路過,自以為不會被發現。

可連枕華胥都察覺到了不對勁,重瀾劍君必然也知道這些東西對他的提防和好奇。可他什麽也沒有說,依舊闊步行于鬼界路途上,身後十丈遠處墜着一個綠眼珠的小妖精。

一陣陰風過,兩只鬼影在前方出現,前者是新近化生的小鬼,被身後的混沌鬼窮追不舍。

混沌鬼靠吞噬靈體增長修為,最是欺軟怕硬,鬼界內等閑鬼修乃至靈物,都曾吃過他的苦頭。

眼見混沌鬼越來越近,路上行走的靈物們都将自己的身子往陰影中藏了一藏,沒有一個人敢攔住他。

這就是鬼界中的唯一法則:弱肉強食,勝者為尊。

混沌鬼見到來人是正派修士,愈加肆無忌憚,拿準了重瀾不會為一個區區小鬼出頭。

它張開了血盆大口,黑色的涎水滴落在地,激起一陣滋滋響聲。

眼見要将那小鬼吞噬了,電光火石之間,一道冷冽的劍光閃過,混沌鬼的下擺被割破,落在地上,很快散成一團灰煙。

“滾。”

重瀾劍君面無表情地收劍入鞘,冷冷吐出一字,便将方才還張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混沌鬼逼得悻悻然而退。

新生小鬼千恩萬謝地離開了,而後重瀾劍君繼續前行,并不将這小插曲放心上。

枕華胥一蹦一跳地落在重瀾身邊:“劍君劍君,剛剛那可是混沌鬼噢!”

重瀾看也不看她,顧自行走。

“他很記仇的!你今後要小心呀!”

重瀾終于步伐微頓,側頭看向她,目含疑惑:“怕他作甚?”

待枕華胥從這句話中回過神來,自己已被落在十丈開外。

她被重瀾劍君這句話鎮住,雙手捧腮凝睇他的背影,渾身恨不能冒起粉紅泡泡,心道重瀾劍君實在是——太!帥!啦!

至此,枕華胥心中的英雄第一次有了确切的形象,不再是話本上黑墨描就的淡淡影子。

她想着,真正的英雄,便合該是重瀾劍君這樣,永遠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即便遇上再大的難題,都能輕描淡寫地解決。

她快步跟了上去,依舊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就這樣注視着重瀾劍君。

重瀾劍君在例行巡視後,午前回到住處,餘下的時光則在竹屋前練劍。

罡罡劍氣如飛刀,擦着她的臉龐而過,打在身後的翠竹上。竹葉紛紛然而落,澆了枕華胥滿身。

她費了好大的力氣,從竹葉堆中探出頭來,吹開粘在劉海上的葉子,發現重瀾劍君已收劍靜立,看向此方。

“為何不走?”

被竹葉覆蓋得只剩個頭的枕華胥:“我……我沒有地方去了,族長将我送過來,就不打算要我回去。”

剖丹的命令在耳畔回響,為此她撒了一個小謊。

枕華胥不自然地将頭縮回落葉堆裏,只露出黑漆漆一雙眼,滴溜溜地望着重瀾。

“随你。”

重瀾背回身去,不再搭理她。

他竟然還是沒有把自己趕走!

枕華胥大受鼓舞,千裏之行始于足下,她相信自己已邁出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而當日夜間,枕華胥渴盼已久的機會就來了。

重瀾劍君修為雖已至合心期,終歸與鬼修殊異,久在鬼界行走,身體難免被鬼靈氣所侵襲。

尤其在修煉後,涔涔汗落,鬼氣便如粘膩的觸手般,絲絲縷縷浸入肌理之中。即便是修為高深如重瀾,亦不能免俗。

月光将竹葉的暈影照在地上,枕華胥百無聊賴,不知從哪兒摸了根炭筆,在地上描摹着竹影打發時間。

疏密有致的竹影在她筆下成了七上八下的雞爪。

忽而,她聽見竹屋中傳來重物落地之聲,似乎有人悶哼一聲,而後許久沒有下文。

剪舌魚長于目力,卻不善傾聽,枕華胥豎起屬于人類的耳朵,側耳聽了半晌,聽到竹屋中半分動靜也無。

她将炭筆一扔,緊張地跑到竹屋門外,隔着斑斑駁駁的簾影往裏頭張望,便看見重瀾劍君青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從榻上滾落,在地上痛苦地蜷縮着。

她從未見過這般的劍君。

要得到重瀾劍君的金丹,似乎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

可劍君是與鬼界格格不入的一流人物,永遠高潔地屹立着,怎麽也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刻?

枕華胥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重瀾劍君也只是肉體凡胎而已。即便他的天縱奇才被衆人所稱道,被好事者誇得簡直是離章神君第二,但他終歸是人而不是神。

是人,就會死,而修士甚至沒有成為鬼修的機會。

一想到重瀾劍君會死去的這個可能性,枕華胥的牙齒便忍不住打顫。于剪舌魚小小的腦仁而言,這已經是她能想到最壞、最壞的結果。

書上說,君子不趁人之危,她也想當一回君子。

枕華胥笨拙地為自己尋找理由,她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在書上亦被稱作婦人之仁。但她十分明白地認識到自己的內心,不想要重瀾劍君死去,起碼是現在。

枕華胥提裙而上,咬牙做足了沖破竹屋禁制的準備,身體卻在進門一瞬毫無阻礙地突破了禁制,像滴水沒入海子之中,過程行雲流水。

不等枕華胥思索,往日所見的那些前來拜訪重瀾劍君,卻被禁制擋在門外的情況是否是自己的幻覺。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那邊翻落在地的劍君所吸引。

她緊張地靠近重瀾,看見他永遠舒展着的長眉此刻緊鎖,本便白皙的膚色變得越發蒼白。

這樣陌生的劍君令她感到擔憂,枕華胥勉強扶起重瀾,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

重瀾掀開沉重的眼皮,看見來人後,瞳孔頃刻凝成小小的一個點:“你是如何進來的。”

枕華胥沉默着沒有回答,她同樣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何事。

未等到枕華胥的答案,重瀾已陷入昏迷之中。

她旋手掐訣,輸出一注靈力,沒入重瀾眉心,探察他的身體情況。

相同地,這一注靈力也沒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從容而順暢地進入了重瀾體內。

就像他們天生一對般吻合。

修煉了數萬年,枕華胥的修為并不像她本人看上去那麽軟弱好欺。

她垂眸,碧幽幽的眼底劃過了然神情。

重瀾的情況是外來修士最常見的那種症狀:仙鬼二元靈氣相矛盾,而鬼靈氣漸漸占據上風,令他體內靈力運轉受阻,凝滞不通。

“幸好你遇上了我。”枕華胥松了口氣,嘴角輕輕揚起一抹微笑,看,英雄救美的橋段誠不我欺,只要英雄有足夠的耐性,慢慢等候,總有美人落難時。

縱覽各個傳說故事中,似乎美人不落難一回,便不足以稱之為真正的美人,何況是重瀾劍君的這等容貌。

枕華胥又在心中琢磨她的歪理,如果作為美人這一生不曾落難一次,該多麽無趣!

他應該感謝自己豐滿了他的人生。

枕華胥的看家本領便是溝通仙鬼兩種靈氣,這也是她們剪舌魚一族能夠在此地安家立命的原因之一。

剪舌魚天生便有化用鬼氣的能耐,何況她體內還有一滴至純至真的神血。

枕華胥矮下身,用額頭輕輕抵住重瀾劍君的眉心。霎時二人識海相接,她腦中一瞬閃過洪水滔天,餓殍遍野的景象,渾似煉獄!

這是重瀾正在經受的夢魇。

還未及她看清這些場面,這外來的神識便驚動了重瀾的本源神識,她身體一震,被不留情面地扔出了重瀾的識海。

神識被硬生生趕出來的滋味并不好受,枕華胥頭昏眼花了半天,暗暗叫苦。

她到底還是托大了,妄圖直接以自身神識入重瀾識海,引出他體內鬼氣,不料重瀾的防備心如此重,她不過匆匆一窺,便被連人帶靈力送了出來。

而那些破碎的夢魇畫面……

枕華胥隐隐覺得有幾分像上古洪水泛濫之時的場景,但重瀾不過百餘歲,何以會有那時的記憶呢?

她只當是自己想多了。

不能從額入,便只能另想他法。

枕華胥擡手摸上自己的唇瓣,而後下定了決心,欺身而下,用自己柔軟的唇吻上重瀾。

她湊得極近,瞪大了雙眼,似乎看見重瀾的烏睫在兩唇相觸之時微微顫了顫。

而後,她從口中渡出靈力,一點一點将重瀾體內的鬼靈氣引出來,吞入自己的腹中。

她一邊疏通着纏結于重瀾體內的靈氣,一邊分出神來偷偷地想到,原來劍君的唇也是微涼的,唇形有些薄,可是依然軟乎乎的,像她最愛吃的酥酪。

話本子中曾提到,薄唇者多薄情。不知道這樣的人需不需要朋友,她又該怎麽才能同薄情的劍君打好商量,向他讨來金丹而不受傷害呢?

枕華胥苦惱着,坐起身遠離了劍君的薄唇。

一低頭,卻發現重瀾劍君已經蘇醒,目光朦胧,落在她面上,似乎在分辨眼前人是誰。

怔忪良久後,才緩緩道一句:“是你。”

劍君醒來得太不是時候了!枕華胥不敢搭話,誰知道劍君這句“是你”又是什麽意思?

萬一他要說:就是你小子趁我睡覺偷偷親我?

枕華胥絕望地想,不知亵渎劍君該當何罪,會不會株連九族。族長還指望着她出人頭地賺得金丹回家,自己卻招致如此大的禍患,真是無顏見罪孤河父老。

于是她手上一松,重瀾劍君從她懷中滑落在地。她沒有料到劍君蘇醒後竟然尚未恢複力氣,愈發吓得魚鱗悚然,邊後退邊道:“不是我,不是我,今夜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我也沒有來過。”

而後摸到竹簾門,一溜煙兒跑回了竹林中。

被遺留在地,修為尚未全然恢複而不能起身的重瀾劍君:……

枕華胥自覺犯了大事,但無處可去,只能繼續留在竹林中。

她不知道自己對劍君的行為算不算得上輕薄,會有人相信她是用嘴巴在為重瀾劍君療傷嗎?

她自己都不信。

從前在族中,年紀尚小的時候,隔壁家只化生出一張嘴的魚阿三說,他的嘴有神力,和他親一下就能夠在考學中拿甲等。

枕華胥足足和他嘴對嘴、腮對腮地瞪了一炷香那麽久,第二日還是拿了丁等。氣得她把魚阿三的護心鱗拔下來放風筝。

重瀾劍君該不會也要拿她的護心鱗放風筝吧。

枕華胥憂心忡忡地摸向自己胸口,打定了主意絕不變回原形。這樣,就算想拔走護心鱗也無處下手。

她可真是天才!

枕華胥放心地陷入黑甜鄉。

此時屋內尚躺在地的重瀾劍君雙目鳏鳏,神識掃到屋外酣睡的身影,默默咬緊了後槽牙。

……

翌日清晨,枕華胥準時醒來,照舊藏在竹林裏等候重瀾劍君開始日常工作。

重瀾劍君出來了,不知是不是她看走了眼,枕華胥覺得劍君臉色有些隐隐發青。

劍君他向竹林這邊走來了!

枕華胥緊緊閉上雙眼,念念有詞:不要放風筝不要放風筝不要放風筝……

一道溫潤好聽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什麽風筝?”

“啊?!”枕華胥一睜眼,便看見近在咫尺的俊臉,倒吸了一口涼氣,愈發口齒不清晰,“沒,沒什麽,不是說用護心鱗放風筝!”

話一出口,她恨不得當場找塊磚頭堵住自己的嘴。

重瀾劍君輕笑了一聲,問她:“昨晚為我疏導靈氣之人,是你?”

天啦!果然不愧是劍君,都不用她稍稍提醒便領了自己的情,枕華胥感激得淚花閃閃,拼命點頭:“是的,是我,我是為劍君好,才、才不是輕薄劍君呢。”

重瀾那本便微不可察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啊啊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

“無妨。”

重瀾止住了她的話:“多謝你。”

他甚至沒有問自己是怎樣破開禁制從而進去的竹屋,或許重瀾心中已有答案。

枕華胥得了這句道謝,高興得不知東西南北在何方。

他他他他竟然向我道謝耶!和那些不講禮貌的鬼修完全不一樣!

“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需要什麽報酬?法器?靈藥?你在此處等了這麽久,一定有所圖,說吧,想要什麽。”

重瀾劍君輕易地将她看透,語氣中有幾分淡淡的輕視和嘲弄,似乎在說:看吧,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低等靈物,一定不會無緣無故地救我。

不,不是這樣子!

枕華胥在心中無聲地為自己分辯。

她承認,一開始她誠然是沖着劍君的金丹而來。可昨夜在門外,透過層疊的竹簾看到蜷縮着的劍君時,她所希冀的不過是重瀾劍君不要死。

或許這是她生下來所見到的第一個大人物,枕華胥不願看見自己的濡慕和向往被摔碎在地。

“我什麽都不要,我只是想留下來。”

重瀾詫異地挑了挑眉:“留下?”

枕華胥發現,好看的人就連挑眉也格外好看,她重重地點頭:“嗯!留下來,做劍君的朋友……或者侍女也可以。”

重瀾劍君對于這個回答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他沉思了一會兒,才颔首道:“可。”

而後便開始做自己的事情。

枕華胥心中打鼓,不知他說是以朋友身份留下來可,還是以侍女身份留下來可。

不論如何,枕華胥至此名正言順地留在了竹舍中。

是夜,首次得到居留許可的枕華胥鑽進屋子,目光炯炯有神地詢問重瀾,自己歇在何處。

這一瞬重瀾徹底被她的理直氣壯折服,指了指房間竹榻示意她留下,自己去隔壁房間重新辟了床歇息。

枕華胥也不推卻,樂呵呵地滾上塌。

後來過了許久,久到當重瀾劍君以為枕華胥已不再存活于世間時,回想此生,卻發現自己對他們間從相識到分離的每一幕都記得分明。

此時的枕華胥早已破綻百出,辯解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但他從未點破。

也許從一開始,他的容忍,便是自己蓄意為之。

但蓄的是何意,他說不清楚。

……

枕華胥起先給自己的定位是侍女,後來她發現事情不對,因從未有哪家的侍女不用幹活,就連吃飯也是等着主人家端上桌來。

重瀾有一手好廚藝,自枕華胥來後,他便自覺将每日的飯菜分量翻倍。每在重瀾洗手作羹湯時,枕華胥便捧着臉在窗臺上欣賞。

劍君砍柴用的竟是聞名四海的徙鯨劍,能揮出那樣驚豔劍意的神兵,在他手上即便用來劈砍柴木,也顯得寫意輕松。

這是枕華胥最喜歡的時刻。

因為每到劈柴的時候,劍君為了行動方便,會脫下寬袍大袖的外氅,只着窄袖修身的中衣。薄薄一層布料貼住劍君的肌肉,随着他手臂的揮舞而微微贲張……

“擦一擦。”

重瀾扔過來一張手帕。

枕華胥:“啊?”

“把口水擦一擦,滴濕我的柴火了。”

枕華胥鬧了個大紅臉,從窗臺滾下來,心虛地用手帕印上自己的嘴角。

幹幹淨淨。

劍君唬她?

枕華胥怒氣沖沖地飛了一個眼刀過去,察覺到重瀾劍君的嘴角似乎隐隐約約挂着狡猾的笑意。

自覺落了下風不爽,枕華胥一定要找補回來。

她捏着翠竹簾,哼道:“這是誰做的簾子,又笨又重,一點兒也比不上我家中懸着的水精珠簾!”

實則竹簾雅致又溫潤,偶爾被風穿過,還會送來竹葉的清香,她很喜歡。此時只是慌不擇言,一定要找點兒什麽來打壓重瀾的氣焰。

她又往院中的小池子裏扔了個石子兒,道:“我聽聞鬼界外的池塘之上都有蓮花盛開,青碧嫣紅,好看極了。你既然能種出竹子,為何不移植來蓮花?想必一定是修為不濟!”

在終日昏暗的鬼界中能栽出蒼翠欲滴的竹林已是不易,遑論最為嬌嫩的蓮花。道理她都省得,但她偏要這樣說。

可重瀾似乎絲毫不受她的影響,依舊優哉游哉地劈着柴火,好像半點兒也不曾分心。

侍女枕華胥靠實力将日子過成了小地主水平。

再後來,她就将自己的定位從侍女改成了侍從。

不再需要隔着十丈開外偷偷跟蹤。每當劍君巡察,她便大大方方地立在他的身旁,接受着各種或羨慕或嫉妒或仇視的目光洗禮。

在這樣的朝夕相處中,枕華胥覺得,自己如不愛上重瀾劍君,簡直對修真界中劍君狂熱追捧者們的極大辜負。

事實上,她也确鑿對重瀾劍君産生了戀慕之情。或許是從他劈柴開始,又或許是更早。

她終于體會到,近距離當劍君的侍從确實是一個美差,因此也原諒了那些恨不得把她殺了自己替上的眼神。

時日愈久,枕華胥承認自己已經有些忘記了來到劍君身邊的任務。

可是魚的記憶本就極其短暫,族長想必是能理解她的,吧?

她奉出屢試不爽的“拖字訣”,族長一日不問,她便一日安心當自己的小侍從。

只是,西南煉鬼域之所以數萬年來都成為鬼界法外之地,其間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絕不是一位合心修士便能輕易料理得幹淨。

重瀾這個“父母官”當得并不太平。

除了例行巡視外,更多時間裏,他是界外正道宗派的代表,需斡旋于鬼界諸方勢力之間。

與此同時,觊觎他金丹者,也絕不止剪舌魚一族。

或者說,連最為愚笨低劣的剪舌魚都想到能以他的金丹為藥,提升合族實力,別人又豈能想不到?

枕華胥向前只看到了重瀾劍君的寫意輕松,卻不知,在他這個位置,是真正需要舉重若輕的手段。

身在鬼界的重瀾,如同落入餓狼群中的一塊好肉。只是這塊合心肉,一劍能斬落十個狼頭,令狼群忌憚不已,不敢輕易動手。

鬼界諸方勢力間也彼此提防着,生怕對方會捷足先登,謀得首利。

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重瀾劍君治下的西南煉鬼域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但平衡終将被打破。

人心的欲念是催生一切惡行的溫床,何況身處鬼界之中。

在這裏,一切貪嗔癡欲都被放大了無數倍。

當各方勢力合圍,妄圖殺重瀾于罪孤河畔的消息傳來時,枕華胥正在竹舍裏撥弄水精珠子。

她撒謊了,其實她家中根本沒有水精,這是在最為純淨的水源中才能孕育出的寶石,罪孤水不配擁有它們。

可重瀾還是不知從哪兒弄來了水精,尚未經打磨,璞玉似的串起來挂上,代替了原先翠竹簾的位置。

稀奇又漂亮,惹得枕華胥愛不釋手。

報信的小鬼正是先前重瀾從混沌鬼處救下的那一只。過了這麽些時日,仍然修為粗淺,不太聰明,消息被他講得支離破碎,最終總結起來無非一句話:重瀾劍君身受重傷,不知所蹤。

枕華胥的手一抖,攥着的半面水精簾刷刷落下,丁零當啷落了滿地水精珠。

此時天地間連出一道厚重的雨幕,無根水落于地上,和出淤泥。淤泥将水精珠滾裹,不見被高懸于空中時的剔透。

她不相信重瀾會敗,不是說他年歲僅百餘,殊無敵手,未嘗敗績嗎?

恍惚間,枕華胥又想起那句,修士是人,不是神。

重瀾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名合心期修士,遠未至化神期。

縱然稱離章神君第二又如何,他到底不是神君。

枕華胥跌跌撞撞地沖出竹院,報信小鬼只說他不知所蹤,卻沒講過最後如何。她想,這一定是老天爺留給重瀾的一線生機。

昏鴉在頭頂盤旋,無邊落木纏着陰風蕭蕭而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昭示着此日的不祥。

可是枕華胥不相信這一切,一個英雄,一個徙鯨既出,四海俱喑的英雄,又怎會在這樣平平無奇的日子裏,在最陰暗腌臜的鬼界死去?

枕華胥一路向罪孤河畔奔去,狂風揚起她的衣袂,在空中獵獵作響。沒有人知道,其實她身體上也有尚未發育完全的那一部分。

是在腳底。

她沒能長出人類那般堅硬而靈活的足,雙腳之下是嬌嫩細弱的魚鳍,為此,她極少長時間奔跑。

走過的路途留下了斑斑血跡,剪舌魚的血是碧色的,蜿蜒而去,看起來像數百朵盛開的青蓮。

她想起曾在話本上讀到過的一個異域故事,講一名鲛人帝姬愛上了凡人皇子,為了她放棄了身為鲛人的魚尾,換來一對脆弱而美麗的腿。每走一步便如同行于刀尖。

枕華胥對外界的認知幾乎全是來自于話本,她不過是一條孤陋寡聞的剪舌魚。

此刻行于鬼界,她恍惚間覺得自己也像故事中那名鲛人帝姬,為着心中的愛人奔赴。而足下每痛一分,便覺對重瀾的愛又深一分。

可她是何時愛上的重瀾呢?

枕華胥不清楚。

她只曉得,想要不愛上這樣一個郎君,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或許是老天爺聽見了她先前許的英雄救美願望,遲來地兌了現。而讓重瀾這樣的人被小小剪舌魚所拯救顯然是一件太困難的事情,所以不得已給他安排至九死一生的境界中。

她想,這是特地安排給她的一場折子戲,她一定要表現得格外好,獲得老天爺的喝彩,才能從他手中搶來重瀾。

往常最熟稔的罪孤河此刻顯得如此遙不可及,她跑得很快,卻總也望不見路的盡頭。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走下去,雙腳早已鮮血淋漓,但枕華胥在這種痛覺中更感到痛快。

河畔壓着沉沉的鬼霧,橫屍萬裏,枕華胥并不意外。要奪取一個合心期修士的性命,沒一點兒代價怎麽能行呢?

報信小鬼跟在她身後姍姍飄到,大喘氣地将先前那些話的後半截說出來:“劍君一人挑千萬鬼修,悉數消散于徙鯨劍下。”

風揚起發絲,蒙在她的臉上,枕華胥緩緩地露出一個笑:她就知道,這才是她的大英雄。

河對岸黑沉沉的,遠遠圍觀着未參戰的人,他們如同貪婪的豺犬,逐腐肉而生。此刻正張望着戰況如何,企圖從中分一杯羹。

枕華胥不打算讓他們如願。

她熟稔重瀾的氣息,決然地踏進鬼霧之中,但趟過濃稠霧氣,卻發現此間并無他的蹤跡。

她将視線投向了罪孤河中,那是她的家。

潛入罪孤河底,剪舌魚族個個大門緊閉,無魚在外游走。

枕華胥心底咯噔一下,徑直向族長家游去,

哐當一聲,族長家大門被她破開,驚得門內諸人齊齊回頭,慌亂地想要遮掩住什麽。

族長鼓着魚眼珠,站定在她面前,面容肅然:“你來了。”

枕華胥莞爾,繞過他往裏走,吓得她那群半人半魚的族人們急急忙忙攔住她。

于是她揚起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怎麽啦,有什麽好東西藏着掖着,為何不讓我知曉?”

族長看向她的眼神透露出殺機:“你想知曉什麽?剪舌魚族的叛徒!”

叛徒一詞既出,這虛僞的藻飾被撕破,族人的目光紛紛落在枕華胥身上,有不解,有憤恨,有戚戚然。

在人影閃替間,她看見了被族人們護在身後之物。

是重瀾劍君。

“我早知靠你成不了大事!果然,不過幾日,你便被那修士哄得不知天高地厚忘了本。你以為攀上了高枝,就能成劍君夫人不成?哼,我勸你盡早打消這個愚蠢的念頭,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你也配?”

族長的話如一把又一把血淋淋的利刃,狠狠紮向枕華胥的心頭。

“好在阿三機靈,一直在淺灘候着,趁他們打得兩敗俱傷之際将他拖回族中。否則,要等你剖來金丹,恐怕是等到我們合族都消亡了也等不來!”

枕華胥努力學着重瀾劍君素常的模樣,眸底無波,平靜地落在人群某處。

那被她望住的魚阿三不自在地扭開頭,心虛地解釋道:“阿胥,我們與修士畢竟殊途,我是為了你好……”

枕華胥沒有理會他,反而驀地綻了個美豔至極的笑,在此幽深的水底,恍若夜明珠般熠熠生輝。

“我當族長是聰明人,怎麽,連這點計謀也想不到?竟像個毛頭小子般急躁。”

“你們只知修士的金丹有大用處,卻不知,這金丹只有在修士活蹦亂跳之時取出,才能發揮效用。像他這般,死魚一樣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即便将金丹取出,也不過是魚目一顆,效用皆失。”

剪舌魚族長目光微動,半信半疑:“你是從何處得知?”

枕華胥嘁了一聲:“自然是從鬼市裏淘賣的書冊中得知,族裏唯有我一人愛讀些閑書,你不知道也正常。”

她踱開步子,族人瞬間又緊張地将重瀾團團圍攏住,引得枕華胥不屑地一哼,幹脆轉身遠離了他們。

“因此,此時他的金丹,剖不得。不僅剖不得,還需将他好生診治照料,待他蘇醒後再剖,方能得其全部修為。”

族長咧開一個冷笑:“你說得在理,可為何先前不剖呢?”

枕華胥将手一攤,無奈道:“他可是合心期大能修士,縱我有心,卻無此力啊!因此,我只能徐徐圖之,先取得他信任,再趁他不備,剖取金丹。”

族長巋然不動,問她:“你該如何證明自己所說為真?”

“如若不信我的話,你大可現在取他金丹一試,看我說的是真是假。”枕華胥心下狂跳如擂鼓,卻仍攢出滿不在乎的笑容。

剪舌魚族長面色微沉,揚手道:“讓開。”

族人從善如流地讓出了一條道,令他能夠立在重瀾的身邊。

趁此機會,枕華胥也終于看清了重瀾此時的狀況。他的情形比那一夜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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