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身體陷入沉睡之時, 渌真的靈臺尚還清明。
她撥開重重疊疊的霧氣,邁入霧後的世界。冥冥之中有一道輕柔的聲音在她耳邊呼喚:枕華胥……
枕華胥?渌真閉眼晃了晃腦袋,隐隐約約覺得這名字像是在哪兒聽過。
那聲音又喚:枕華胥, 枕華胥……
噢,她的意識漸漸渙散, 迷迷瞪瞪間恍惚想到,也許這聲音喚的是自己的名字。
原來她便是枕華胥,那麽, 渌真又是誰?
還未及進一步思索這個令她不得其解的難題,腦海中關于渌真的種種記憶迅速褪色、湮滅,而枕華胥的記憶随之潮水般湧來,像海浪沖洗掉沙灘上斑斑足跡那樣, 徹底覆蓋了原本的記憶。
再睜眼時,渌真坐在梳妝臺前, 琉璃鏡中倒映出一張女子秀美的臉龐,一雙亮如晨星的眼珠泛着綠意。
——我是枕華胥, 鏡中的人是我。
這樣的想法被植入她腦海中,渌真深信不疑。
渌真——或者說枕華胥,此時頭疼地揉了揉鼻梁, 終于想起了近來困擾着她的事情。
她們剪舌魚一族, 本是不能化形的低等靈物,自數萬年前遷居于此, 受相契合的鬼靈氣日夜熏陶,竟也漸漸生出靈智, 成了一個初具規模的小小族群。
只是剪舌魚并非鬼物, 雖沐鬼靈氣而化生精怪,但修行之道并不與鬼修相同。長久以來夾在鬼界與修真界中, 兩面不好做。
好在近些年來,鬼界與修真界的關系終于日趨緩和。
因鬼姑聲名在外,外界諸人皆忌憚着她,不敢與西南煉鬼域相往來。實則個中真相唯有鬼界中人自己曉得,這鬼姑不過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除了對要殺她之人毫不手軟外,餘者萬事不管。外界所流傳的鬼姑昭昭罪行,多半是那些附庸于此的鬼修,打着她的名義所做。
只是鬼姑也并不在意自己的惡名,她的放縱助長了煉鬼域諸鬼的氣焰,西南鬼修愈發肆無忌憚。
Advertisement
但這些事情都與她們剪舌魚族無關,剪舌魚擅隐藏蹤跡,捉摸不定,但凡往罪孤河底一鑽,等閑修士休想動她們一片魚鱗。
只要不是那個能點燃亮若白晝火焰的女修……
想到那人,枕華胥仍然心情複雜。
九萬年前,她尚且不能化形,靈智未開。一日,此女秉火來捉魚,無意間遺落了一滴血在水中,恰巧被她吞進了腹中。
剪舌魚族受鬼靈氣熏染,雖有能化形者,多半也長得奇形怪狀,最多不過半魚半人之身。更有甚者,不過在魚尾處生出兩條能直立的腳,五官變成人類模樣,吊詭至極。
僅有她是一個例外。大抵是受了那女修一滴血的緣故,她并未像同族那般長得極富想象力,而是與普通女修無異。甚至偶爾從那些鬼修看向自己垂涎的眼神中,她猜測自己大約在女修裏邊,也算是容貌姣好一類。
偶爾攬鏡自照時,透過琉璃鏡中影影綽綽的形象,她察覺到自己與那上古捉魚的女修,似乎有三成相似。
而她的外貌,正是造成枕華胥此時煩惱的因由。
因鬼界諸王不再像從前那麽敵視修士,雙方甚至簽訂了友好盟約。
為了管理她們這些在鬼界之中,卻并不修習鬼道的靈物,在鬼王們的應許下,正派紛紛向鬼界派駐修士。
用凡人界的話來說,這些修士便是此地的父母官。
西南煉鬼域也不例外,不過枕華胥對于鬼姑是否知情一事十分懷疑,恐怕這又是只經了她哪個屬下的手。
而今次派駐來此地的修士,則是衢清宗重瀾劍君。
重瀾劍君,是這一代衢清宗的天才弟子,不過百餘歲,已至合心巅峰期。一把徙鯨劍可掀巨濤、乘狂浪,呼風喚雨,止雪引風,劍意一出,曾驚豔五宗。
因其年歲不長,又無意掌宗門一峰,故不稱為長老,只說劍君。
劍君到任不過幾日,各族紛紛獻上重禮,剪舌魚族亦不例外。
只是這些魚精們眼界有限,一拍腦門,別出心裁,決定給劍君送上一份重禮。
那份重禮便是枕華胥本人。
族中姐妹都豔羨她,因為據說這位劍君不光修為了得,本人更是豐神俊朗、俊美無俦。
當年衢清山巅的一次出劍,不僅為世人留下驚才絕豔的劍意,更流傳下了重瀾劍君眉眼比泠泠劍光還要鋒利英俊的美談。
而在族長看來,選擇枕華胥實屬無奈,畢竟族裏唯有她長得有幾分人樣,若能打聽到劍君有什麽特殊癖好,他倒也不介意再遴選別的魚女。
明日清早,她便要被送去劍君的宅邸之中。臨行前,族長又将她叫去,細細吩咐了幾樁事由。
這才是枕華胥煩惱的真正源頭。
他竟然要她以色侍劍君,待他意亂情迷之際,剖開丹田,取出金丹,交給族中!
族長鼓着大眼看向她,他的臉已經生得像個人類,但眼睛卻未發育完全,并沒有長出眼睑來:“我們剪舌魚族,困在這罪孤河底太久了,只需要一個修士的金丹,分而食之,就能夠化成完整的人形!再也不必躲躲藏藏,不見天日!”
族長眼也不眨地叮囑道:“阿胥,你得了機緣,長成了人樣,族裏那麽多兄弟姐妹可還沒有,做人不能忘本啊!”
根據族長的道理,人類在過去吃了不知多少條他們的同類,如今他們不過是要一顆金丹而已,又算得了什麽?修士沒了金丹,還能再當幾十年的凡人,如此說來,他們剪舌魚族實在是仁義不過。
渌真不安地捏着衣角,族長卻仿佛看出了她的擔憂,輕蔑一笑:“此人孤身來鬼界,并無外援,你殺了他就跑,絕對不會有人發現異樣。若今後有人找上門來,就說是那鬼姑幹的,大夥兒都這樣做,難道還會偏偏倒黴了我們不成?”
“你只需做到一件事,那就是:剖丹!剖丹!”
魚族腦容量有限,即便化而為人,依舊無法思索太過複雜的事情。
枕華胥始終覺得族長這番話有不對之處,卻不知該怎麽反駁。族長見她猶豫,又從族中對她的恩情說起,一直講到她只長出兩條腿來的小妹,魚嘴一啓一合,吐出來的不只有泡泡,還有一句句威逼利誘。
後來枕華胥無數次午夜夢回此景,最終都落在了族長連連催促聲中。他不許枕華胥稍稍歇息一刻,永遠在不停地敦促她:剖丹!剖丹!
似乎枕華胥于剪舌魚一族唯一的意義,便是剖取重瀾劍君的金丹,以飨衆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