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卻說回李夷江在院中久久伫立, 垂枝含露,幾要凝在他肩頭。屋內渌真與阿羅交談之聲斷斷續續地傳來,千絲萬縷, 直直向他耳中鑽。
“真真,原來是我耽誤了你嗎?你直說罷, 我無妨的,我一個人獨活在世間這樣久,早已經習慣。你同那位李師兄去忙好了。”
李夷江聞言, 在心中默默颔首,這名喚阿羅的人還算有自知之明。不錯,他确實耽誤了渌真,若是識相, 早該不再歪纏着她。
“沒有!不耽誤,真的不耽誤!若不是你, 我還無法結識梧鐘道君呢,在這兒待的每一日我都有所收獲, 談何耽誤呢?”渌真搶住他的話頭,“是不是方才李夷江的反應讓你不大自在?不要将他的話放在心上。”
渌真自覺對付小木頭的怪脾氣已很有一套,全不把他的愠怒當成大事。
而另一廂——
咔嚓, 肩頭的樹枝被李夷江一折即斷, 斷面參差,抵在他手心, 擠得掌肉發白。
額間朱砂痣又在作祟。他想起桃樹下笑靥如花的渌真催開新芽,為他簪花時, 少女的眼睛如一汪春水, 倒映着他的模樣。
面前的景象漸漸扭曲,春水被揉皺, 漣漪泛開,粼粼眼波裏,又現出了第二人。
倒影中,阿羅欲說還休:“真真——”
嘩啦,想象中的幻影陡然破碎,李夷江周身寒氣凝得有若實質。
月上梧枝,腳下一地清涼,不知是月光還是冷霜。
于他而言,渌真神秘莫測、不可捉摸。他一直能察覺到,渌真身上藏着一個秘密,而她未提及,他也便從不過問。
與渌真比起來,他的人生經歷蒼白得如同雪後空山,白茫茫、空蕩蕩。幼時拜入衢清宗,因天賦卓絕,被問不知長老相中收入門下。問不知對他寄予厚望,盼望他成為這一代弟子的翹楚,而與厚愛俱來的,是嚴加管教。
師父對他極好,但幼時的記憶裏,他的生活除了修煉,還是修煉。
長到了十五歲上,他漸漸出落成挺拔的少年。年紀相仿的師兄弟們早已擁有了下山的自由,會在私下裏讨論最希望哪一位師姐妹成為自己的道侶,也有些膽大的少年少女開始偷嘗禁果。師門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加以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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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他,生活裏仍然只剩下修煉。問不知曾說:“夷江,天賦是你不可多得的機緣,卻也會成為伴你終身的兇險。在道心堅固前,不可妄自與人相交。”
他點頭答是,并不覺得這個要求有多麽為難。遷雪峰大師姐,是這一代衆多弟子的夢中情人,他也曾得見過一二,只覺大師姐美則美已,在他看來,卻同一棵繁茂的靈樹或一朵鮮妍的靈花并無甚區別。
不是沒有女修試圖對他示好,無一例外铩羽而歸,久而久之,衢清宗內衆人皆知,飛來峰的李夷江冷心冷情,如高嶺之花,不可攀折。
直到他第一次下山執行尋找息壤的任務時,事情發生了改變。不知為何,對莫名其妙纏上他的渌真,他并不覺得反感——明明彼時的他有很多種方式,能夠毫發無傷地抛下尚為凡人的渌真。
而桃樹下的渌真,則讓他第一次領會到凡人界裏流傳的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況味。
從前的李夷江,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世間萬事萬物,無有能入他眼者。
如今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亦非水,只因樁樁山水風光裏,都藏了渌真的笑顏。
然而今日,李夷江恍然發覺,原來渌真的眼中可以倒映着不止一人。
那一邊,阿羅和渌真的竊竊私語還在細細密密地鑽入他耳中,失落與憤懑的情緒無孔不入。樹下的少年人一瞬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堂而皇之地走進屋內,要求渌真不要再和阿羅講話,可是他拿什麽立場和身份去要求她呢?
李夷江在樹下靜默良久。
沉默是他的強項,師父曾誇贊過,慧者不動口舌,愚人累于繁說。
可此時此刻,他多麽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阿羅那般的口齒和做派,能夠讓渌真看且只看向他。
念頭一出,李夷江心下一驚。他從來只聽說過凡人削足适履的故事,故事主人公的行徑被當作不甚明智的典範,可是現在,他竟然有幾分理解了此人。
大概不論修士抑或凡人,總是會遇上那雙就算削掉身體的一部分,也想要穿上的鞋子。
李夷江轉頭看向屋內,燭火熒熒,渌真的眼睛映着燭光,亮晶晶的。她始終沒有注意到被樹影擋住的他。
他眼睛被跳躍不定的燭火刺痛,轉身向院外走去。一擡頭,卻見院門處立了個人,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
梧鐘道君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眼神帶着慈悲,又瞥一眼屋內,嘆息道:“為誰風露立中宵……到底是年輕人啊。”李夷江感覺她看向自己的目光裏有幾分未名的激勵,不得其解,匆匆點頭,繞開她逃也似地快步出了院門。
梧鐘搖搖頭,對着院內提醒了一句:“該吃飯了。”
……
飯桌上,李夷江依然冷着臉,不主動搭言。渌真也不自讨沒趣,轉而同梧鐘再提舊話。
“……這麽說來,要拿到罪孤水,勢必要去西南煉鬼域走一趟了。”
梧鐘道:“不錯,只是煉鬼域中鬼氣甚盛,你們二人還好,阿羅剛有起色的身體,恐怕經不起這番摧殘。”
她又看向阿羅:“再者,那畢竟是他們師門之事,若你因此折了進去,也不值當。阿羅,你怎麽想?”
阿羅早在她們議論之時便停了筷子,此時面有猶豫之色:“我……我也不知道。”
梧鐘泰然地為自己舀了一碗靈草湯,并不催促,淡淡道:“如果我說,你在靈藥一途上很有天賦,我有意收你為游嶂谷弟子。現在,你又将怎麽打算?”
“真的嗎?”阿羅托地擡頭,被驚喜砸中,激動得眼眶泛起星點淚花,“我,我真的可以嗎?”
渌真乍然聽聞這個消息,也為他高興:“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梧鐘道君修為高深,你跟着她修煉學習,假以時日,說不定也能跻身為道君呢!”
“可是這樣一來,我便不能和你一起離開了……”
李夷江将碗一放,冷冷道:“你去了也不濟事,不如留下。”
渌真這次卻附和了李夷江的話:“小木頭說得在理,阿羅,你待在這兒,比跟着我更合适。”
阿羅躊躇了片刻,重重地點了頭。梧鐘微不可見地颔首,飯桌間便定下了他拜入師門一事。
……
游嶂谷遵循烏解氏族舊習,在拜師一事上很有些講究,兩人又留了幾日,待阿羅的拜師禮舉行完畢,方離開游嶂谷。
拜師禮上,渌真與李夷江作為觀禮賓客,并肩落座于梧鐘下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當“拜師禮成”四字落地後,渌真似乎感覺身旁的李夷江也随之松了口氣。
離開之日,梧鐘道君、阿羅和游嶂谷一幹弟子站在谷口為他們倆送行,再三告別後,梧鐘道君目送着二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師父,你笑什麽?”
“啊?我哪有笑!”梧鐘後知後覺地摸上臉頰,心道:有這麽明顯嗎?
她收阿羅為弟子,确實是看上了他過目不忘的天賦和肯下苦功的精神,卻也是被那夜立于中庭的李夷江所觸動。
兩個身在情局中的年輕人,若沒了她這一推動,恐怕還要蹉跎不知多久。她年紀大了,慣看生離死別,卻不願看到那些“本可以”的遺憾,再發生在這個和自己師祖有些幹系的少女身上。
須知世上萬事,最痛不過一句“我本可以”。
——我只能幫你們到這兒了,年輕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梧鐘道君:江真黨頭頂罪孤水!江真放心飛,有情敵我幫你打退!
阿羅:誰說綠茶不能當感情催化劑^_^
——
這一章是男女主感情比較關鍵的推進點所以放慢了劇情,下面又是二人世界啦~
阿羅對于真真的感情,有些接近菟絲子的依賴和習慣性地讨好,出自于本能的趨利避害,并不是真正的全部的他。目前階段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可以期待一下之後再遇見時,一個不再是弱者的阿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