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書上那些路見不平,懲奸扶弱的故事裏,從天而降的大俠們通常都是以“住手!”這兩個字作為開場白的。
沒想到今天自己也能有機會體驗一把行俠仗義的感覺,樂之俞的心情還真有點小激動,喊這兩字時更是用足了力氣,打算好好的震懾一下那幫欺負人的鼠輩。
可惜他的聲線不夠渾厚有力,即使是提高了嗓門的怒喝,也達不到那種振聾發聩的效果,尤其是在這種亂哄哄嘈雜不堪的場面下,離他五步外估計就只能看到他的嘴巴在動,壓根就聽不見他在說啥了。
樂之俞喊這一嗓子差點把喉嚨都給喊劈叉了,結果啥用沒有,還幹咳不止,氣的他捏着馬鞭的手都抖了起來,一邊抖還一邊執着的指向那兒,咳嗽也要堅持說。
“住,咳咳,住手,咳······”
還好跟在他身邊的文書是個耳朵好使,也有眼力見的,盡管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兒,還是立刻吩咐衙役們照着樂之俞指的方向跟着喊住手。
衙役們多年在縣衙裏喊“升堂”“威武”吓唬犯人,來喊個話自然是駕輕就熟,何況還是為大紅人樂公子辦差,那不得拿出吃飯的本事好長長臉?
“住手!”
怒喝聲響徹行雲,如雷貫耳,将城門口的喧嚣都生生的壓下了一截。
有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樂之俞所指的地方,頗為義憤填膺的也跟着嚷嚷了起來,包括就在那周圍附近的人,一個一個橫眉怒對,打抱不平的作态,仿佛剛才袖手旁觀,裝聾作啞的不是他們一樣。
這聲勢可把那搶東西的幾個人吓了個夠嗆,以為自己惹上了什麽大麻煩,再顧不上去跟那個滿臉疤痕的男子拉扯,慌裏慌張的就想鑽人堆裏逃跑。
可惜現在想跑是來不及了。
不過三五下的功夫,他們就被熱心的衆人拿捆牲口的草繩給綁了個結實,幫着衙役們一路給押到了樂之俞的面前,摁着頭跪下。
“你們可知錯?”
樂之俞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望着他們,板着張臉,故作威嚴的問道。
他算盤打的挺好,先讓這幫人自己把錯處說出來,好讓圍觀的衆人明白事情的原委,再讓衙役們帶他們回縣衙去過堂收監,這樣以來,自己又可以多得一個“秉公任直”的美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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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
為首的一個中年人面帶惶恐,但更是有些委屈。
“小的們都是外鄉人,初來雁城不懂規矩,實在不知是哪兒得罪了貴人,求貴人寬宏大量,饒了我們吧。”
“規矩?”
樂之俞本想只走個過場不跟他們多啰嗦,但聽到這樣避重就輕的推诿之詞,心裏頓時來了幾分火氣。
“青天白日的就去以多欺少,搶奪人財,你們何止不懂規矩,更是不懂公理王法!管你是外鄉人還是雁城人,幹了壞事都得一視同仁的受懲罰,你們要辯,就去官府衙門裏辯去吧!”
“說的好!”
他這番義正言辭的話頓時贏得了周圍一片的喝彩之聲。
可跪在地上的那幾人卻是并沒有如預想中的一樣羞愧難當,反倒是一臉訝然,争先恐後的喊起冤來。
“冤枉啊,我們沒有搶東西!我們是被人搶啊!”
“是啊,幹壞事的不是我們,我們才是那個被欺負的呀!”
這種死不認賬的刁民,文書在縣衙裏見的多了,當下不等樂之俞發話,便搶先呵斥。
“住口!他一個乞丐勢單力薄,如何欺負的了你們這麽多人?樂公子親眼所見,你們還敢抵賴?待押到衙門去大刑伺候,看你們還嘴硬不嘴硬?”
那些人聽了,害怕自己要被拖回去上刑,愈發的叫起屈來。
“我們說的都是真的!這乞丐是個瘋子,搶了我們先人的牌位不還,道理說不通,力氣又大的很,我們幾個人都制不住他,實在沒辦法才想強搶回來,貴人若不信,只管打開他懷裏的包袱驗一驗,看那裏頭是不是只有牌位?若沒有,我們甘願認罪受罰!”
搶牌位?
莫說樂之俞聽的一怔,就連見多識廣的文書和圍觀的衆人也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說搶金搶銀哪怕是搶塊餅都說的過去,搶牌位也太離譜了吧?這是要給自己認個野祖宗回來供着麽?
可這些人言之鑿鑿,并且不怕當面對質,看來這事情也許當真是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麽簡單啊。
文書擔心萬一這幫人說的是真的,豈不是會讓樂之俞打了臉下不來臺?
誰管這些低賤流民的死活對錯,他只管奉承讨好樂之俞就行,于是狠狠瞪了這些人一眼,不理他們的喊冤,招呼衙役去趕緊動手。
“滿口胡言!越說越荒唐了,來啊,把他們都堵了嘴,直接押回去收監!”
“是!”
衙役們答應一聲,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動手拿人,卻只聽得樂之俞出聲阻止道:“等等。”
他把視線投向那個也被人推到面前來的所謂“瘋子”,上下打量了一圈兒。
這人衣着雖然潦倒窮困,可腰杆卻是挺的筆直,頗有些寧折不彎的意思。
盡管臉上疤痕累累,但依稀仍能看的出五官輪廓分明,氣質不凡,年紀應該也很輕,不像是個乞丐,倒像是個家道中落的落魄公子。
“你叫什麽名字?他們說你搶牌位,可是真的?”
聽到問話,這人卻仍一言不發,他依舊是緊緊抱着包袱站在那裏,一雙眼睛亮如星辰,眨也不眨的盯着樂之俞,像個孩子似的,好奇又無知。
看來真的是腦子不太好。
樂之俞心裏有點嘆息。
世道亂了這麽多年,多少王孫作庶人,也不知這個人遭遇了什麽不幸,容貌毀成這個樣子,連神智都不清,獨身在外該怎麽活啊。
他忽然就又想到了自己。
不知人間疾苦,也不知天高地厚,憑着一腔熱血沖動就跑出來想幹番事業揚名立萬。
但其實如果沒有楊夫人,他早就如那些孤兒一樣在荒山裏流浪讨食,苦苦捱日子,如果沒有秦知亦,他早就不知道死了第幾回了,就算沒死,估計也會跟眼前這個可憐人一樣,淪落成別人口中的瘋子和傻子了。
“你把包袱打開讓我看一下可好?”
樂之俞下了馬,不顧文書的阻攔,走到了這乞丐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很是和善。
“我只看,不會搶,你若不願意,那我可就要把你交給這些人,再不管了。”
乞丐還是半懂不懂的樣子,但看着樂之俞指了指他懷裏的包袱,倒像是明白了些什麽似的,很爽快的就把包袱往前一遞。
“給你!”
地上那幾個人都看傻了眼,剛才他們威逼利誘,用盡了辦法都不能叫這個乞丐撒手把包袱交出來,怎麽樂之俞一句話他就肯了?
樂之俞接過包袱打開來瞧了瞧,果不其然,裏頭除了些衣物,就只一塊木制的祖先牌位,再無別的什麽值錢東西了。
為了穩妥,他還是問了那些人一句。
“這牌位上的名諱是什麽?”
“姓羅。”為首的中年人連忙答道:“羅仁康,這是家父的名諱,小人這裏還有路引文牒,貴人盡可查看,就知小人沒有說謊了。”
樂之俞低頭看去,牌位上面寫的名字的确是羅仁康。
還真是錯怪他們了。
原以為是行俠仗義,卻沒成想鬧了個笑話,可見看人看事不能只看表面,否則就會被牽着鼻子走,白白的栽了跟頭。
雖然有點丢臉,但樂之俞也不打算為了面子就将錯就錯的糊弄過去,他讓衙役們解開了地上被綁着的幾個人,又讓蘇二拿了十兩銀子給他們,拱手認真的朝他們賠禮。
“對不住,是我沒有弄清事情原委就妄下判斷,叫你們受冤枉了,還請原諒。”
“不敢,不敢,是小人們行事不妥當,不是貴人的錯。”
這些人哪裏敢受他的禮,慌不疊避開,又是哈腰又是作揖的,連銀子都不敢收。
“收下吧。”
蘇二堅持把銀子塞進了中年男人的手裏。
“我家公子是真心賠禮,不是裝模作樣,你們怕個什麽,只管拿着,再推辭,就是心裏有怨氣了,不給我家公子面子了。”
中年男子捧着手裏沉甸甸的銀錠,百感交集之下,都有些想哭。
他見過的貴人們都是趾高氣揚,從不低頭,莫說認錯,不把他們殺了都是客氣的,哪裏有樂之俞這樣知錯就改,願意把他們這些流民當個人看的。
“這個就物歸原主吧。”
樂之俞剛想把手裏的包袱遞過去,那乞丐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着急似的叫了起來。
“不行,我的,我的······”
“這不是你的,你不能要。”
樂之俞耐心的同他說道:“亂搶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是不對的,你想想,如果別人亂搶你的東西不還,你會不會生氣?”
乞丐愣愣的看着他,盡管不怎麽情願,但還是聽話的松開了手。
“我還,你別生氣。”
傻歸傻,倒也并非完全不明事理,能聽勸就好。
“這樣才對嘛。”
樂之俞表揚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轉頭将包袱還給了中年人。
“他雖神智不全,但到底還是做了錯事,你若要追究,就讓衙役把他押回去吧。”
“算了算了。”
中年人忙擺擺手。
“東西拿回來便罷了,這牌位對我來說是重要的東西,但其實在別人看來也就是一塊不值錢的木頭,何苦讓他一個傻子為此去牢裏受罪,沒準還會丢了性命,那豈不是我的罪過?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放了他吧,當是我積德了。”
真是通情達理的好人啊。
樂之俞更是有些愧疚,朝中年人再次致歉,又看向乞丐。
“還不快賠禮道謝,不是人家寬宏大量,你就要去吃牢飯了。”
吃牢飯什麽意思乞丐不懂,但他聽懂了樂之俞是要他向別人行禮,二話不說就攏袖并指,低頭躬身,朝中年人行了個恭敬的大禮。
他這舉止進退有度,從容優雅,一看就是自小練出來的,刻在骨子裏的記憶。
樂之俞覺得自己猜的沒錯,這人肯定是出身高門世家,遭了難才淪落為乞丐的。
中年人得了錢又得了臉面,滿意的不得了,趕緊扶起他,反倒是又安慰了他好幾句,這才帶着其餘的人,千恩萬謝的離開了。
“你······”
樂之俞正尋思着要不要給這乞丐點錢,幫他找找家人什麽的,卻沒想到他卻上前一步,拉住樂之俞的手,眼神明亮,無比歡喜的說了句。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