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在世人眼中,皇帝無疑是全天下最享福最快樂的一個人。
坐擁萬裏江山,醉卧無邊風月,生死大權盡掌他手,金口玉言随心所欲,天底下就沒有能讓他憂愁煩惱的事情。
可剛剛坐上皇帝寶座的新君卻不這麽想。
自他登基以來,就沒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朝政混亂,國庫空虛,不是這兒有叛亂,就是那兒有災荒,龍案上的奏折堆積如山,屁大點事兒都要等他來拿主意,可真要等他做了決定,朝會上各持己見的臣子們又會互相吵的不可開交,逼得他往往只能以“容後再議”四個字來收場。
他不只一次的問過自己,當皇帝有什麽好的呢?
你要起早貪黑的上朝議政,克勤克儉的自我約束,要睿智,要寬仁,要慈愛,要喜怒不形于色,要以身作則為天下表率,甚至連偏愛的菜肴都不能多吃一口,因為那樣會讓人猜到你的喜好,引起阿谀效仿又或者是下毒暗害,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總之,這個皇帝寶座看起來至高無上,金光璀璨,而你一旦坐上去,就會被萬千條規矩所束縛限制,但凡行差踏錯一點兒,就會被扣上昏君的帽子,載進史書,受人萬世唾罵。
可盡管當皇帝讓他如此的痛苦焦躁,他卻也不想輕易的從這個位子上退下來,白白便宜了別人,哪怕這個“別人”是替他打下了大半江山,功勞赫赫的親生兒子。
“全都是些混賬東西!欺人太甚!”
下了朝的皇帝剛一進內殿,就收起了臉上那副在外人面前泰然自若的表情,揮袖将案臺上名貴的粉瓷花瓶,墨玉筆洗等物盡數掃落在地,那副氣急敗壞,暴躁跳腳的樣子同街頭吵架的販夫走卒也沒有什麽分別。
“明知這帕子是有心人故意為之,卻還公然拿到朝堂上來讨論,表面上是替朕抱不平,實則适合是來給朕難堪,看朕笑話的!別以為朕不知道,為首的那個禦史中丞趙棠同太子外家寧平候有舊,上趕着當馬前卒來了!朕沒讓太子回京沒給他加冠,所以太子一黨咽不下這口氣,想法設法的也要來給朕添堵,逼朕讓步呢,朕卻偏不讓他們如願!”
“陛下何必動這麽大的肝火?仔細氣壞了身子。”
說話的,是在內殿的座榻上端坐的一個清俊男子,他穿着天青色的常服,眉如柳眼如星,說話的聲音徐徐而來,猶如和煦拂面的春風,瞬間便撫平了皇帝心中的怒火。
“言初,幸好還有你在,要不然,朕連個能說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了。”皇帝嘆道。
他口中的言初便是那位在外頭聲名狼藉的前朝佞臣,也是新朝的谏議大夫,羅越臨。
若論起年紀來,羅越臨同皇帝也差不了幾歲,可歲月似乎格外的厚待他,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一絲痕跡,皮膚光潔,頭發烏黑,年輕的仿佛是吃了什麽駐顏有術的神藥,只怕說他是皇帝的私生子也大有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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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皇帝不跪不拜,皇帝卻沒有任何不悅之色,像是習以為常似的走了過去,坐在了他對面。
“你在烹什麽茶?好香啊。”
“玉葉雲霧。”
羅越臨答道,随即将剛沏好的一杯熱氣袅袅的茶盞雙手奉了上去。
“此茶性溫,最能使人平心靜氣,消火降躁,陛下嘗嘗。”
皇帝接過了茶盞,淺淺的飲了一口,頓覺茶香滿頰,溫熱入喉,五髒六腑都仿佛被妥帖的熨燙過,舒服了不少。
他素日裏喝的宮人烹的茶可從未有這般的好滋味,可見羅越臨茶藝之高,對他用心之甚。
“言初,這世上也唯有你才會真正的關心朕了。”
皇帝捧着茶盞感慨萬千,又望着羅越臨溫文爾雅的一張臉,有些內疚道:“肅王那個不争氣的東西把俞兒給逼跑了,還要連累你遭禦史彈劾謾罵,連朝都上不了,可恨朕卻為你做不了什麽,實在是讓你受委屈了。”
“沒什麽可委屈的。”
羅越臨不以為意的笑笑。
“上不了朝又如何?我不是照樣能見到陛下,陛下不也照樣能聽到我說話嗎?禦史們喜歡寫奏折彈劾我,就讓他們寫好了,攢的多了就拿去燒火,反正氣死的又不是我,還能給陛下省點炭火錢呢。”
這話逗的皇帝也開懷大笑,心中煩悶盡消,喚了人來準備酒菜,要與羅越臨喝上兩杯,把酒言歡。
羅越臨安之若素,讓他喝酒他便喝,時不時再說幾句妙語趣話,哄的皇帝心花怒放,酒不醉人人自醉,不多時便已是臉色通紅,眼神渙散,歪歪斜斜的倚在靠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些不着邊際的糊塗話。
“陛下,你醉了。”
将手中的白玉酒杯輕輕的放在了桌子上,羅越臨起身走到書案那邊,從地上撿起了一塊雪白的帕子。
那帕子上洋洋灑灑的寫着幾行打油詩,大意是嘲諷皇帝沒有傳國玉玺,是竊位之賊,名不正言不順,遲早要被真正的天命之君給取而代之。
換作任何朝代,寫這樣大逆不道的文字到處宣揚,都與謀反無異。
這就是皇帝剛才進門時暴怒的原因。
其實,這帕子羅越臨不是第一次見了,早在半個月前他就已經将在市井中截獲的一批題了反詩的帕子私下裏呈報給了皇帝,并且告訴了皇帝,從這些帕子的紋理質地看,很可能出自燕州,而燕州正是寧平候所在的地方,此事當與寧平侯和太子有關。
可皇帝聽到寧平候之後的反應卻是很奇怪,盡管憤怒痛恨的不得了,可硬是強忍了下去,莫說拿寧平候問罪,就連讓寧平候上書解釋都沒有,竟這麽輕拿輕放,當作無事發生了。
羅越臨旁敲側擊的詢問了很多次,可皇帝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從不正面回答,貌似在極力掩飾着什麽不能為人知的隐秘內情。
“陛下,您的手谕這會兒應該已經送到雁城縣令那裏了。”
“手谕,什麽手谕?”
皇帝迷迷糊糊的擡頭,好半天才反應了過來。
“哦,讓他們向太子追繳玉玺的手谕······”
他說着又笑了起來,語氣裏帶着幾分無奈。
“如今朕是無玺之君已經人盡皆知,再鬧這一出,豈不是告訴世人太子手裏有玉玺,他才是天命所歸,而我與他父子不合,早晚要被他逼着退位?那朝堂和外面那些牆頭草的勢力,不都得站隊到太子那邊了嗎?”
“不一定是站隊,也有可能是各懷鬼胎。”
羅越臨收起手中的帕子,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大好江山,誰都想來分一杯羹,又豈會甘心讓給太子?您也說過,太子的手中還有上萬的親衛,都是精銳之師,足以逼宮謀反,對您來說,是個巨大的威脅,那不如,就讓外頭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去消耗掉這支親衛,讓他們兩敗俱傷,最後得利的不還是您嗎?”
皇帝捏着酒杯,愣了下,還是搖了搖頭。
“太子若真的那麽好對付,朕又何須等到今日?言初,你這主意也不過是多讓些人去太子手底下送死罷了,沒用的。”
“陛下現在就下結論未免為時過早。”
羅越臨慢慢悠悠的走回到皇帝身邊,給自己重新斟了杯酒,俯身下去同皇帝手中的杯子輕輕碰了下。
“有沒有用,陛下以後就知道了。”
暮色微沉,已近黃昏。
樂子俞從縣衙裏出來時,當真是神清氣爽,志得意滿。
雖然對如何防守殺敵沒有任何經驗,但這也不妨礙他在衆人面前侃侃而談,說的頭頭是道,再加之他的優越的長相和高貴的氣質,讓文書等人都忽略了他的年輕稚嫩,被他唬的心服口服,全都聽憑調遣安排。
不過樂之俞多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他讀過紙上談兵這個典故,知道盲目自信會是個什麽下場,所以他并沒有真的打算去跟山賊硬碰硬,不過是占占口頭便宜,在雁城人面前露露臉,收攬收攬人心。
反正縣令既然是青丹會殺的,那所謂的山賊攻城就是個謠言罷了,有什麽好怕的。
到時自己出夠了風頭,再讓人把昨天山上那些被秦知亦殺死的山賊屍首拉回來示衆,這事兒就可以圓滿的交代過去了。
天時地利人和都在他這邊,這一波穩賺不賠啊!
“公子,您真的要去那個什麽言朱樓?”
蘇二趕着租來的馬車,左思右想之下,還是覺得有些不妥。
“這名字聽起來就不像個正經地方,我聽說外頭有些歹人,專門盯着大街上長相好看的姑娘小夥,花言巧語的拐騙了去煙花巷,從此以後就得被逼着賣笑賣身過活了······”
“說什麽亂七八糟的呢。”
樂子俞打斷了他的話,提着手裏木牌的穗子,舉到眼前仔仔細細的打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覺得那人是有些門道的,尋常人哪能知道青丹會那麽多內情?若那什麽鸾飛閣主當真在言朱樓,我卻錯過了這條線,沒準就少了一份複國的助力,豈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