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記憶共情
【記憶上載并不是科技對于大腦探索的極限。還有一個更深層、更隐秘的大腦功能,一直無人能破解。】
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游戲?許時徽陷入沉思。霍冬斑這時候在看我嗎?作為游戲的設計者,他應該知道我現在正在游戲裏拼命釋放愛意吧?他現在在想什麽呢?許時徽雙手放在膝上,身體不由得有些僵硬。
他說服自己,這是游戲設定;但顯然游戲角色對太子斑用情至深,對于許時徽這個剛剛見太子斑第二面的人來說,這種感覺實在是有些尴尬。
啊,都怪這個程序員要用自己的臉來做游戲!許時徽想。
游戲裏的太子斑顯然沒有注意到許時徽這些九曲回腸的心思。他輕輕舉起一只手,幽熒随即張口露出森然的獠牙,發出嘶嘶嗚咽之聲。一團漆黑的雲霧在幽熒口中出現,越變越大,卷起陣陣狂風。許時徽四周的草木随風而動,他幾乎有些站不住腳,卷起的風沙也讓他差點睜不開眼睛。幽熒挺起胸脯,已經有一些飛沙走石被吸進它制造出的那團黑洞似的雲霧中,随着太子斑振臂一揮,幽熒将營地邊上一棵大樹連根拔起,瞬間吞入了自己制造的黑洞中。
“殿下,請停止回放。”星隼的聲音在太子斑的個人終端裏響起。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太子斑緊張起來。
“我不太清楚情況,殿下。但斯科特元帥的原話是,E001已經産生了共情。”星隼語氣嚴肅,“殿下,請馬上停止回放。”
太子斑一只手懸在耳後,還在猶豫不決。星隼使用地球局的最高控制權限強行切斷了許時徽的記憶回閃。
“你現在已經在霍冬星時間線上了,你的一舉一動都無法再回撥。趕緊跟E001解釋游戲出了故障,把他送回地球時間線。”老國王焦躁的聲音從太子斑耳朵裏傳來。他一向溫和,這次一反常态。“你,結束以後馬上去軍部一趟。還有,以後不要再擅自行動了。”
什麽?太子斑一頭霧水。雖然不明就裏,但也被這種看上去很嚴峻的情況吓了一跳。
對面的許時徽已經摘下頭盔。
“出了一點故障。”太子斑趕緊解釋,“不好意思,我們的技術還不夠成熟。”
“我覺得已經很厲害了啊,我雖然不怎麽玩游戲,但這種體驗還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真的太真實、很難形容那種……”許時徽本來想多誇幾句,又突然想到主角視角對太子斑那種不知從何而起,一路傳遞到自己腦海裏的強烈情感,一時語塞。
許時徽選擇了忽略游戲開發技術範圍的讨論,轉向自己熟悉的領域——“你們真的應該去找風投公司,這個項目一定會得到天使輪的。我現在理解你們當初找上門來那種急切推銷的心情了,你們只是缺一個資本市場的領路人。你們要是願意,我下周一就可以聯系厲豐風投那邊的項目經理直接和你們見面。”
“啊,那……真是太好了。”可惜太子斑的目标并不是風投。考慮到剛剛不知為何惹得國王大怒,導致回放中斷,太子斑小心翼翼地問許時徽:“許先生,那你以後還要來試玩我們的游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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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我們還在開發階段,需要很多內測玩家。”太子斑生怕他不來,“但出于一些商業秘密上的考量,還是盡量控制知道這個游戲的人群範圍。我想到你已經比較了解我們這個游戲了,是個合适的內測人選……”
許時徽猶豫片刻,還是回答:“好吧,以後有機會我再來試試看。”可是,不太想在游戲裏和你談戀愛——後半句話毫無疑問被許時徽咽了下去。
*****
此時距離星隼強行切斷E001記憶片段回放已有兩三個小時,斯科特元帥還待在國王的書房裏,穿着他考究的及膝馬靴在老舊的地板上踱來踱去,略顯浮躁。
根據地球局的觀察報告,E001從模拟的公寓房間回地球時間線以後行動如常,并且根據後續觀測,他将會在近期再次從地球時間線上消失;而具體的消失場景,因涉及時空扭曲而模糊不清,難以觀測——這涉及到地球局專家之間一個争論不休的假設:霍冬星人在介入地球時間線時,無法在地球上看清關于自己的未來。
太子斑送許時徽出門後就直奔了軍部,他将在那裏得以用元帥的名義借閱一份按照保密等級不可數據化的孤本紙質檔案;按照這一等級的文件保密制度要求,經手人不得在數據網絡和存在數據監控的空間讨論文件內容。等太子斑看完這份檔案,應該就會馬不停蹄跑到這裏來。
這是個寬敞明亮的褐色調圓形房間,老國王除了睡覺以外的主要室內活動基本都會在這裏進行。書房一面是高挑的落地窗,用彩色璃裝飾着霍冬星上古傳說中的各色神話人物。陽光透過玻璃畫斜斜射入,将簇簇彩色光斑随機分布在厚重的木質會議桌上;會議桌一邊擺着錯落有致的電子屏,一邊堆着一些國王未完成的手稿。書房另一面的牆上則是遮天蔽日的通天書架,存放着老國王從霍冬星和以太星各處收集整理的浩瀚古籍,甚至還有一些委托地球局幫忙購入的地球讀物。從《金瓶梅》《麥克白》《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到《跨越星河:3000年航天發展紀要》,老國王涉獵頗廣,求知若渴。
作為一個象征性的國王,他覺得自己最近的日子過得距離權力中心太近了。
自從知道了某個驚天大秘密以後,組建地球局僅僅是十年之前的事。十年前,他還只是一個偶爾出版一些三流小說,除了有國王頭銜、封地和皇家津貼以外,和普通國民并無二致的地攤文學愛好者。霍冬星的皇權早在他出生前就已經被軍政府徹底架空,他自繼位以來就接受了自己在政治領域無足輕重的設定。
一百多年前,以太星球的星艦戰隊以雷霆萬鈞之勢穿越蟲洞,無情轟炸了霍冬星通往魔耳阿爾法星的太空港,整個霍冬星球在以太人碾壓性的科技優勢面前瑟瑟發抖。他在這一次殘酷的星際殖民戰争中失去了雙腿——過程也不是那麽英勇,僅僅因為自己是霍冬星名義上的最高元首,被敵人像嬰兒一樣抓去無情地屠戮了而已。雖然現在的霍冬星勉強在以太星的耽耽虎視之下得以自保,他也完全失去了參與權力角逐的興趣。甚至,出于對占用公衆資源的不安,他還萌生過廢除帝制主動退位的念頭,是尚不能糊口的微薄版稅收入打消了他這一瘋狂的念頭。
時至今日,他更是身不由己了。
為什麽不能讓人安心當一個整日讀書考古、安心寫作的君主立憲式皇帝呢?老國王默默長嘆,好想退位啊。
幾分鐘後,國王那不省心的太子駕到了,腋下夾着厚厚的紙質資料,臉色陰晴不定。
“好了好了,坐下講吧。”老國王一揮手。
太子斑攤開文件夾,厚厚一疊資料,都是剛剛在軍部拿到的關于“記憶上載與共情研究”的秘密文獻。
“呵,今天還被我撞破了一個驚天大機密。”太子斑語出譏诮,不善的目光投向斯科特元帥。
高貴的三軍統帥內心一陣窩火,貴為霍冬星絕對的權力核心,可能整個星球只有太子斑一個人敢這麽跟他說話。
太子斑手裏的一大沓機密文獻,詳細記載了霍冬星記憶上載技術的軍方研究史。
霍冬星的記憶上載技術開發于太子斑出生之前的世代,發展至今已經相對成熟。在上一世代,霍冬星生物科技突破了對大腦神經元突觸的人工讀取,成功繪制了大腦神經元鏈接圖譜,為人腦記憶的共享與移植提供了理論支持。
随着廣泛運用的植入式個人終端功能日趨強大,霍冬星人随時從自己大腦裏抽取特定的個人記憶片段,如同舊時代共享照片一樣分享到社交網絡上和親友共同賞析,已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實際上,由于人腦記憶不可修改的特性,通過個人終端抽取的記憶已經廣泛運用到司法、新聞等領域。
然而,記憶上載并不是科技對于大腦探索的極限。還有一個更深層、更隐秘的大腦功能,一直無人能破解。
——思想。
人們能從他人的記憶共享中明白他人往日所見所聞,卻永遠不能洞悉,他人在經歷這些事件時,內心的感受是什麽,思考是什麽,甚至對于未來的打算是什麽;學者們将這種假設的情況稱之為記憶共情。
但是有人發現,原來在現有技術下,真的有一個途徑可以實現記憶共情——只要擁有相同的DNA就有可能。霍冬星由于某種奇怪的遺傳規律,幾乎沒有同卵雙胞胎降生,這一遺傳特性直接推遲了記憶共情途徑的發現。不過終于這個隐秘的途徑還是被軍方發現了,最初這一現象是在恢複一些遭遇腦部創傷的失憶病人身上發現的;但科學家和心理學家們都難以分辨這到底是記憶共情,還是單純地喚回了病人本身的記憶和思考。後來,科學的魔爪就伸向了克隆小鼠,克隆猴;研究表明,擁有相同DNA的兩個生物,确實可以實現記憶共情。
DNA以變化莫測的核酸修飾片段的形式,控制着神經遞質的調控方式。不同的核酸修飾片段如同刻在基因裏的密匙,直接影響記憶在人腦中的儲存方式,即産生記憶時的思考方式。這是相同DNA個體可以進行記憶共情的理論基礎。
到此為止,科學探索的腳步還沒有滿足。
理論上來講,如果直接克隆一個人,克隆體是可以和被克隆體産生記憶共情的。但一方面克隆人項目因為顯而易見的倫理原因在霍冬星被嚴格禁止;另一方面,未成年人的大腦發育尚未完成,無法植入個人終端,克隆體從胚胎長到成年的發育過程又太過漫長,無疑将這一共情途徑的實現價值拉到極低。
軍方開始設想,在大部分器官克隆技術已經成熟的情況下,如果在實驗室裏直接克隆一個人的大腦,這顆大腦的DNA能騙過上載的記憶碎片,向虛拟的個人終端發送這則記憶碎片裏包含的思維嗎?
——真是一個瘋狂變态的實驗項目啊。
因為該項目屬于軍方最高級別機密內容,只有三軍統帥本人和少數幾個将軍知曉,太子斑并沒有被告知相同DNA這個記憶共情途徑。甚至連霍冬星名義上的最高元首,也僅在幾小時之前得知這一消息。
太子斑感覺氣到心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