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天天氣不錯。”孫豔端上一屜小籠包,笑眯眯地說:“雲城的空氣也好,隔兩條街那邊有個廣場,籃球場地還挺大的,你可以去那邊看看。”
江一咬一口小籠包,點點頭。
桌上正中央擺着長頸玻璃瓶,裏邊放着百合花。客廳正中央的白牆之前挂的是曾經主人的婚紗照,孫豔買了獎杯陳列架,旁邊挂着一些他的照片。最大的一張是初三那年,他抱着一束花,表情嚴肅。那年江一被選為學校的優秀畢業生,上臺發言的時候禮堂觀衆席都是贊賞的目光。都說舞臺燈光太亮是看不清下面的觀衆的,可江一就是知道,席嘉澤沒來。
江晚凝更不可能來。
孫豔從小看着江一長大,是他在席家最親的人。正因如此,他才明白孫豔提前來收拾別墅不是不放心其他傭人,只是想盡她所能,給自己一種家的感覺。
江一低頭喝了一口皮蛋瘦肉粥,被燙得皺了皺眉頭。
孫豔也跟着皺眉,立馬說道:“當心些,慢點兒吃。”她遞了張紙巾過去,說:“入學的事情席先生已經安排完了,雲城一中是這兒最好的學校。我今早和教導主任聯系過,考試在下午兩點半。”她頓了頓,試探問道:“江一,你回席先生電話了嗎?”
“沒有。”江一淡淡開口道:“太忙了。沒空回。”他放下筷子,說:“我吃完了。”
樓梯上鋪着厚厚一層地毯,踩上去安靜無聲,手機扔在卧室床上。黎子宸發來個截圖,是雲城一中的投票,選校花。江一懶得點開,回:你好閑啊。
黎子宸是江一在榕城的好朋友。倆人都是榕城三中初中部直接升高中部的,認識将近四年了。
黎子宸:對。我發現有個小姑娘挺好看,還順手投票了。
江一:......
黎子宸:我這是先幫你摸清學校環境,萬一校花是你未來同班同學呢?
黎子宸又發來鏈接:真的,你點進去看一眼。別那麽喪,咱們得重燃對生活的希望啊。
江一不想再讨論,随手回道:不在意,反正都沒段雅嫣好看。
果然,提到這三個字黎子宸就再也沒有回過消息。江一躺床上随手拿本書看,席嘉澤手機號昨天晚上就被他拉黑了。書上的句子逐漸變得分崩離析,江一試圖讀出聲,發現還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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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信提示音響起,尾號為6528的銀行卡有一筆轉賬,江一粗略看了一眼。心想,這次席嘉澤倒真是挺愧疚的。
下午考試只考數學一門,江一家裏司機臨時有事兒,他自己打車趕去學校,正好和監考的教導主任在門口碰上。
教導主任叫陳彪,是個中年男人,戴眼鏡,看着就嚴肅。且人如其名,一米九的大高個兒,皮膚黝黑,壯實得像學校保安。這間辦公室空調壞了,能開的窗戶全都敞着,微風吹過,能聞到茉莉花香。江一寫題的間隙擡頭看幾眼陳彪,只見人拿着巴掌大小的噴壺小心翼翼地給花澆水,寶貝的跟什麽似的,還真是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考試時間仨小時,江一提前交卷,收拾東西和陳彪告別。這時候外邊已經變天了,江一放眼望去,眼見的都是烏雲,黑壓壓一片,讓人怪不舒服的。江一起身關窗戶,陳彪一邊把花挪到自己辦公桌上,一邊問道:“家離這兒近嗎?雲城就這點不好,夏天天氣多變,說下雨就下雨。”
“挺近的,打車十五分鐘。”
“那你可得快點兒。”陳彪看了眼手表,“再過會兒就難打車了。”
與此同時,江一的手機傳來低電量提示音。
師生二人一起下樓,陳彪大概講了講雲城一中發展歷史,江一乖乖聽着,走到校門口,瞧見停着那輛車的車牌號,臉色瞬間一變。
戴着白手套的司機下車拉開副駕車門,裏邊的人卻沒有下車的意思。司機又關上車門,站在一旁等着。江一偏過頭對陳彪說:“老師,您先回吧。我...家裏人來接。”
陳彪點點頭,打車走了。直到那輛出租車消失在視線裏,江一才松口氣。他拉開後座車門,上了車。
自打江一有記憶以來,他和江晚凝之間這種沉默就是家常便飯。基本上都是江晚凝沉不住氣先開口,指責他,說他哪裏做得不對。她永遠是江家捧在手心趾高氣昂的掌上明珠,順風順水被驕縱幾十年,從來沒人會認為她有錯,更不會有人告訴她:你不配當一個媽媽。
至少,不配當江一的媽媽。
前兩個小時一直在思考的大腦需要休息,江一實在有點累,率先開口道:“媽。”
江晚凝冷若冰霜的臉上出現一絲動容。但緊接着,她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因為江一說:“我不回去。”
“為什麽不回去?”江晚凝冷冷地說:“別告訴我是因為缺乏親情。你在他那邊生活十幾年也沒需要過這種東西。”
江一一手扶着腦袋,靠在車窗上。天越來越陰,他最近可能要感冒,太陽穴突突直跳。
“沒有。”江一吐出一口濁氣,平靜地說:“因為累了。”
江晚凝從倒車鏡裏看了江一一眼,沒再說話。
母子二人都心知肚明,江一在席家存在的意義就是江晚凝故意放着的炸彈,刻薄點再直白點,就像房思韻打不死的蒼蠅,總之就是惹她煩的。
江一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明白,為了哄江晚凝高興,他必須和她同仇敵忾。但他現在真的累了,他不想在同齡人只需要煩惱作業多的時候,還要拼命在這亂七八糟的家庭關系中生存。就像在蹚渾水,只要下去了就沾上一身髒,沒什麽意思,更沒有那個必要。
其實只有江晚凝一個人在較勁,他根本沒那麽多恨意,也沒感同身受過。最重要的一點是,江一只是在納悶。
他為什麽要哄江晚凝高興?
一個財團的獨生女,衆星捧月般的存在,怎麽可能有人不順着她的心意?而他是一個私生子,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他只要出現在她面前,連一呼一吸都會提醒她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媽。”江一喉嚨有些發癢,他清清嗓子,開口道:“沒什麽事兒我先回了。還有。”他頓了頓,說:“新婚快樂。”
關車門的聲音不大不小,江晚凝裸露在外的手臂上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她吩咐司機開車,後視鏡裏兒子的身影越來越小,模糊成一個點。司機很不合時宜地說道:“小少爺的眼睛和您真像。”
江晚凝閉上雙眼,聲音疲憊極了。
“記住,沒有什麽小少爺。這種話,以後不許再說。”
“轟隆隆——”
連續幾聲炸雷,閃電把雲層劈開,天空亮了一瞬又暗下去。江一拿出手機準備打車,豆大的雨點砸在手機上,很快就模糊到讓他看不清屏幕。他走到公交站臺下躲雨,路人匆匆忙忙,正趕上下班時間,排隊得将近一小時,手機這時候很不争氣地沒電關機。江一看着來往的車輛,腦袋裏想起今早起床看見的娛樂新聞。
江氏繼承人與浩然集團總裁好事将近,将于下月結婚。據悉,婚禮場地較為隐秘,婚禮形式也比較低調,只邀請雙方的家人。
家人。
親媽結婚,自己以這種方式得知。荒誕。
江一深吸一口氣,打算研究一下怎麽回家。這時,一陣歡快的車鈴聲傳進耳朵裏。一個穿着藍色雨衣的小姑娘騎着粉色自行車路過,看見水坑自覺減速,還挺有公德心。
江一正準備碰碰運氣,想着能不能攔到車。粉色自行車又倒了回來,正好停在他面前。
小姑娘轉頭看向他,露出一張白白淨淨的臉。
是那天機場抱玩偶,後來拉着他四處找地方量身高的女孩兒。
姜幼清開口道:“好巧。”
到最後倆人也沒找到地方量身高,姜幼清只能默默記下,還真沒想過會在街頭偶遇這個,嗯,瞎子。
“是啊。”江一答道。
姜幼清問:“你等車?”
江一:“對。”
毫無營養的對話就卡在這裏,公交站的廣告牌是某牌牙膏,女明星呲牙微笑努力釋放魅力,放大後反而顯得詭異。
姜幼清不自在地撥弄着車鈴,想到江一說的“小學生”,又收回手。她一看,江一果真在笑,有些惱羞成怒道:“看什麽?我們這兒高中生都騎自行車,管着嗎你?”
江一換了個正經的表情,說道:“對。就是看鈴铛挺別致,我妹妹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
故意加重“妹妹”倆字,這人,又瞎又欠。姜幼清心想。
她不服氣,說:“明年我就能考駕照了。”
江一:“我也是。”
一輛公交車開過來,按喇叭催姜幼清讓地方,她只能把自行車騎遠點兒,等公交車走以後又騎回來。江一看着好玩,嘴角忍不住上揚,問道:“你幹嘛?”
姜幼清想了想,問:“你生日幾月份的?”
江一說:“十月。”
“哦~”姜幼清莫名其妙得意起來,眉飛色舞地說:“我四月份的。”
江一萌點被戳,笑容更甚,問:“然後呢?”
姜幼清挺了挺胸,“你得叫我姐姐。”
“因為?”
姜幼清一雙杏眼轉了轉,開口說道:“因為你打不到車回家,站這兒傻等至少半小時。看你幹站着不玩手機說明要麽沒帶,要麽沒電。而且這兒就一輛公交車,是雲城線路最長的,你又不上車,這就意味着你除了打車以外,根本不知道怎麽回家。”她俏皮地眨眨眼,拍拍車後座說:“來,叫聲姐姐,打車得收十八,而我義務送你回家。”
江一想了想,連着叫了兩聲“姐姐”。
第一聲是讓姜幼清送他回家,第二聲,得借錢買把傘。
姜幼清沒想那麽多,高興得眼睛都彎了,挪到自行車後座,哼一路“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過紅綠燈路口就讓江一撥車鈴,“鈴鈴鈴”一路,江一的眼睛也是彎的。到自家門口,他下車,開口道:“小姑娘……嗯,姐姐分析得挺好啊。”
姜幼清也下車,雨停了,她脫下雨衣扔進前車筐。聞言,擺擺手,露出八顆牙,笑容燦爛。
“我知道你住我們家對面,昨天晚上看見的。”
江一看着姜幼清推自行車過馬路,馬尾辮一甩一甩的,跟它主人一樣活潑。
他低頭笑了笑,心想,今天也不是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