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完)
當年三皇子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卻死在了沈淮手上。他的一些部下僥幸逃出京城,藏匿在各地,對沈淮恨之入骨。
沈淮當然不會放過他們,暗中散布消息,謊稱三皇子尚有一個私生子困在京城,那些舊部賊心不死,信以為真,果然糾集起來,甚至想要綁架沈淮作為人質進京。
“我要讓他們也嘗到希望破滅的滋味。”沈淮在我的墓前低語。
他在我死前把事情瞞得滴水不漏,此時卻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也許是想告慰亡魂,但沒想過我始終在他身邊,親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到這裏。
三皇子的舊部手中留有一些信物與函件,就是沈淮一直要找的東西,足以還當年被栽贓陷害之人的清白,其中包括我家。
沈淮在江南轉了一趟回來,鏟除反賊,還為當年的忠臣名将翻了案,一時間京中大動,不少久經埋沒的姓名重見天日,沉冤昭雪。很多臣子感念沈淮,他在朝中的風評陡然轉好。
以徐閣老為首的保皇派卻越發不安,生怕他一鼓作氣把皇兄從龍椅上拉下去。
誰也沒想到,沈淮直接撂了挑子,不幹了。
他離開金銮殿時,那幾位大臣面面相觑,皇上臉色發白,但最終沒有挽留他。
沈淮回到王府,大門緊閉不見外人,沒人知道他在裏面做什麽。
其實他什麽也沒做,日常起居,和去江南前一樣。他很少說話,神情總是淡淡的,這模樣太過沉穩了,看得我莫名心悸。
先前山寺中那一暈着實把我吓到了,我總害怕他面上如常卻已經心死,像內裏被蛀空的高樹,看着仍有生機,卻随時會轟然倒塌。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恨不得鑽進他心裏看一看。若他好好活下去,我自然高興,若他決定赴死,我似乎也無法怨他。
我望向他的目光永遠不會被回應,已經夠苦了,更何況兩眼茫茫的他呢。
這幾日,風和日麗,天氣晴朗,沈淮着手收拾我房中的舊物,把那些書籍字畫拿出來散散潮氣,總共沒有多少,在孟府的那些幾乎付之一炬了,難為他還能找回一些。
我在王府時,起初也寫過字、作過畫,後來筆力越來越虛,索性丢開了。往日的那些四書五經更不會再看,至多翻一翻話本或者游記。
沈淮一邊收拾,一邊随手抽出一本。他翻開一頁,忽然撲地一聲笑了出來。
我被這許久未見的笑容晃了神,心中一陣酸澀,又湊過去看,只見那頁書上,我在一個人名上畫了很大的圈,又在旁邊歪歪斜斜地注道“兇手是此人”。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沈淮在書桌旁坐下,開始一本本仔細翻看,我跟着旁觀,心情越發複雜。
我當時可能是病傻了,在書上注得亂七八糟的,沒幾句正經話,游記的插圖裏有湖中蕩舟,我居然在那船上畫了一個小人。
我無語地把腦袋埋進書堆裏面,這樣子看起來一定很驚悚。沈淮兀自捧着書,眉梢揚起,目光比窗外的春日還要柔和,我很久沒見他心情這樣好了。
幾日之後,沈淮将我的東西收拾一新,突然出了門,沒帶随從,獨自往城外去。
我始終擔心他,見狀一口氣直接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忍不住開始組織語言。若是真要見面,揍是揍不下去了,可能還要想出幾句話來哄他。
我跟着他經過城門,身邊行人漸少。他走到山野郊外,穿林拂葉,來到一處僻靜的莊子。
莊子裏高低左右開了許多鮮花,一看就是被精心養護的。沈淮走在姹紫嫣紅的花間,素淨的衣袍染上清香,我跟着他,見到了一位眼熟的婦人。
是沈淮的母親,賢妃,如今應該是賢太妃了。她看上去沒什麽變化,只是釵飾衣裙沒有宮中那樣華貴,與沈淮相似的眉眼處隐約有了細紋。
她正在侍弄花草,見到沈淮,迎他進屋說話。
屋內猶有花香,又摻雜着茶香袅袅。太妃捧着茶盞,将沈淮端詳一番,蹙眉道:“我心性涼薄,先帝更是不講情義,怎麽偏偏生出你這麽一個大情種。”
沈淮沒有應聲,啜了一口茶。
太妃看着他,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倘若小舒還在,他是最不願見到你這樣傷心的人。”
沈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
“你以後要如何?”太妃出言問他。我站在一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沈淮沒有立刻回答,垂眸看向手中茶盞,嫩綠的細葉在水中打着轉,輕緩地上下浮動,像碧水中的一葉小舟。
“他從前總想行萬裏路,一直沒有機會。”沈淮終于開口,語氣淡然,“我替他去看看人間。”
我愣怔地望着他,頓時覺得陽春三月裏,從心底到眼中,泛起大片潮濕的熱意。
沈淮的動作很迅速,比春天先一步離開了京城。他如今沒有急着去的地方,似乎打算四處游蕩。
他先是去往西北,一路上車馬悠悠,他在車中閉目養神,我四處張望,看外面景色,終于知道當初他在信裏說的枯木怪石是什麽模樣。
抵達邊塞後,當地駐守的将士與他相熟,熱情地同他問好,見他孤身一人,也沒多說什麽,只是邀他喝酒。
沈淮的酒量好得過分,年少時那麽多次宮宴家宴,我從沒見他醉過,他倒是把我扛回去幾次。
如今亦是如此,塞外酒烈,那幾個人都趴下了,沈淮才隐約有些醉意。他臉上泛紅,眼裏漾着水光,腳步虛浮如踩雲梯,緩緩走到軍帳邊,挑開簾子向外望去,只見天地清闊,又是一輪明月。
在西北待過一段時間後,沈淮複又啓程。
他路上走走停停,總是獨自一人。不是沒有人向他示好過,但都被他回絕了。
我想着他餘生還長,有人作伴也不至于這樣孤單,可看他拒絕旁人,心裏又悄悄松了一口氣,隐約有些歡喜。看來我也沒有那麽大度。
行到南方時,已經快要入冬了。沈淮走在路上,擡頭看一片枯黃從枝頭伶仃飄落,又四處望望炊煙袅袅的市井人家,停下了腳步。數日之後,他買了一處不大的宅子,安頓下來。
此處是再尋常不過的南方鄉鎮,秋收剛過,家家戶戶充盈着殷實的喜氣。
鄉民們都很樸實,看到沈淮這個形貌不凡的外來客也不排斥,起初似乎有些好奇,後來就習以為常了,平日裏在街上遇見了會同他打招呼,沈淮便點頭回應。
沈淮仍舊在房中點上安神香,有時還是睡不好,幸而沒有別的事耗他心神,看起來氣色比在京城時好多了。
他夜裏若是睡不着,就會起身出門,捏着那塊玉佩在廊下踱步,月光如練,四下悄然,我在他身旁踩他影子,一步一停。
他後來又去書房,點了燈,鋪紙磨墨,我看着他在紙上下筆,一橫一勾,寫的是我的名字。
其實父母原本為我取名叫孟望舒,既有明月的意思,又因為我母親的閨名中有一個舒字。母親生下我不久就過世了,父親又覺得“望”通“忘”,寓意不好,把這個字抹了。
我對母親的印象,全賴于父親的講述。他愛談那些陳年舊事,我很小的時候不懂事,問他為什麽,父親說,是為了不忘記。
沈淮在白紙上一遍遍寫我的名字,有時候寫着寫着,就伏在桌上睡着了,仿佛孟舒二字比安神香還要有用。
我心下悵然,又很無奈,能睡着是好事,可這樣着涼了該怎麽辦,對脖頸也不好吧。
日子如橋下流水一般淌過,又一個清悠長夜,沈淮又在桌邊睡着。
我沒想到無常會在這時找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對視交談了,此時看着眼前這人面目與衣裳一道雪白,愈發感到不自在。
無常比我想象的要好說話,他沒有甩過一根鏈子就拖我走,而是打量着我,似乎滿腹疑問:“真是奇也怪哉,尋常的野鬼哪像你這般。你既未消散,也未喪失神智,到底是有什麽心願未了?”
我聽了這話,向伏在桌上的沈淮看去。他正側臉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烏黑的長發從桌邊滑下,睡得安穩,全然不知道這邊的對談。
我轉回頭,很老實地回答道:“我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無常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瞥了一眼沈淮,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此人不會再有劫難,一生安穩到老。你的願望若是這個,應當已經了結了。”
我有些驚訝,轉念一想,的确如此。沈淮已經成了我期盼的樣子,他好好地活着,當了一個安逸的閑人。
是啊,那麽,我為什麽還在這裏?
夜色已深,萬籁俱寂,書房中的燭火無言燃燒。
如同燈火流轉,往事一幕幕從我眼前晃過,從春到冬,從生到死,從京城一隅到無盡的遠方——幼時躲在梅樹旁的沈淮,少時迎風策馬的沈淮,再後來連夜将我救進王府的沈淮……
恍若一場大夢初醒,我緩緩揚起唇角,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不知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對着面前的無常,喃喃道:“原來如此,我的心願從來不是這個,而是在他身邊……”
“不論生死,長伴左右。”
無常聽後默然,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我此刻只覺得愈發堅定,認真地與無常對視:“所以,你能不能別帶我走……”
還沒說完,突然,面前的無常伸出手,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始料未及,直接被推了個踉跄,撲到桌邊,竟惹得燭火一陣亂搖。
這一下将沈淮從睡夢中驚醒,他猝然擡起頭,眼中像起了霧——
“小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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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裏就完結啦,非常感謝觀看!感謝每一盞亮起的小黃燈——!(180度鞠躬
完結章比我想象的要長,算是開放式結局,一口氣敲完現在已經累成一條平攤的鹹魚了_(-ω-`_) )_
這篇文寫得非常上頭,從更新頻率應該也能看出來(′ω` )希望魚魚們追更時沒有錯過章節
其實作者本魚是個甜黨,中間想過很多情節,基本都因為“這也太刀了吧是不是人啊”的原因删掉了,最終呈現出來的是我心裏真正的沈孟二人的故事,但好像還是很虐,辛苦魚魚們了
不出意外的話會在番外補一個HE,另外還準備寫的番外是雙重生,總而言之,終于可以放開來撒糖了,憋死我了
以上大概在1月10號左右更新,這段時間有事要忙,暫時拜拜,提前祝魚魚們新年快樂~~明年見~ (′ε` )
至于別的內容,也歡迎魚魚點梗~(真的會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