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番外·舊歲
京城中最冷的時節,路上都凍沒了人影。
一夜北風緊,如野鬼般呼嘯吟哦,吞沒了活人的哭號。熱燙的鮮血從脖頸中噴出,濺在地上,不一會兒就結成了冰,消失在如墨的夜裏。
旭日初升,秦衛背着刀,快馬加鞭趕回王府複命。
他很守規矩,和之前幾次一樣,遠遠地候在回廊下,不再往前多行一步。
因為他知道這府裏悄悄養了一個極金貴的人,不能染上半點外邊的血腥。
此時日頭已經升了起來,金光灑在青灰色的屋脊上。
天氣依舊很冷,方才冒風騎馬,秦衛的臉和指節都凍得通紅發癢,他沒去管,只小心翼翼地呵出一口白霧,等着王爺從那間屋子裏出來。
王府的這間屋子裏,門簾掩得密不透風,地龍燒得正旺,像藏住了一整個春天。
床上那人的手卻還在發冷,陷在層層疊疊的柔軟被褥裏,秀氣的臉上毫無血色,雙眼緊閉。
張大夫擰着花白的眉頭,撚着銀針,下手極為謹慎,因為沈淮正站在後面,繃着臉,紋絲不動地盯着。
施針結束,孟舒喉頭微動,緊接着咳出一口黑血,被等在一旁的下人用痰盂接住。沈淮上前,接過濕布,給他擦了擦唇角。
孟舒仍然閉着眼,似乎還在昏睡,沈淮輕輕嘆了口氣,為他掖好被角,轉身出去了。
屋子裏的人繼續忙碌,動作有條不紊,放得極輕極緩。
張大夫收拾好醫箱,提起來轉身欲行,忽然聽到身後輕輕的一聲:“張老。”
回頭看去,孟舒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撐着手從床鋪中慢慢坐起,注視着他,面上蒼白,雙眼清澈。
他開口說話:“張老,是不是沈淮他讓您瞞着的?”
張大夫頓時有些無措。
沈淮這位王爺雖然年輕,但已經有了說一不二的威嚴,被他盯住總有種受制的壓迫感。
而孟舒恰恰相反,待人如水流一般溫和,可此刻這樣平靜地、坦然地注視過來,又如同穿石的水柱,讓任何欺瞞都無處遁形。
孟舒的聲音沒什麽氣力,卻字字清楚:“您直接告訴我,省得我自己胡思亂想。”
“我還能活幾年?”
半晌,門簾掀開,張大夫一腳邁出門檻,被門外日光晃得一陣眼花。他長長嘆息,搖了搖頭,緩步離開了。
沈淮一去半天沒有回來,午時的湯藥是樂康端進去的。
樂康伶俐又心細,因此被王爺調來伺候。他自己也喜歡在這個屋裏做事,因為孟舒雖然渾身病痛,卻從不發脾氣,總是面帶微笑,對任何人的态度都很好。
此時他挑開簾子進屋,卻見孟舒沉默地倚靠在床上,神色從未有過地沉郁,像壓了重重陰雲,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麽,幹瘦的手指将被褥攥出一道道褶皺,仿佛已經這樣坐了很久。
樂康心中起疑,出聲喊他:“公子?”
孟舒這才恍然回神,擡頭看過來,那雙眼中似乎含有一瞬的悲戚,但随即被掩去,再看時已然神色如常。
他和往常一樣,向樂康點了點頭,接過那碗濃郁苦澀的湯藥,仰頭飲盡。
冬日裏白晝短暫,轉眼就日頭西斜。午後孟舒從床上下地,趿着鞋在房裏走了一會兒,傍晚又昏睡過去,再睜眼時,到處一片昏暗,已經夜深了。
他安靜地躺在床上,被褥又軟又暖,像厚重的雲朵,可骨頭深處依舊泛着冷意,四肢僵硬,胸口沉重,讓人難以入眠。
這裏離街上太遠,孟舒聽不見打更,分不清時刻,漫長的黑暗無聲圍攏,連呼吸的聲音都變得冗長而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隐約傳來簌簌的聲響,愈來愈大,孟舒閉着眼聽了一會兒,在心裏對自己說,下雪了。
一早天色放晴,窗上映着瑩白的雪色。孟舒昨天休息得太多,今天自我感覺良好,起了床,躍躍欲試地走出房門。
迎接他的是寒涼新鮮的空氣、晴朗的光、滿目的白雪,以及回廊那邊樂康的驚呼:“公子!您怎麽出來了!”
樂康幾步搶過來,苦着臉:“公子,您要是着了涼,王爺會生氣的。”
孟舒難得出門,心情很好,向他揮了揮手:“沒事,他若怪你,你就說攔不住我。”
門前的庭院裏,到處是皚皚的白雪,檐下還結着一根根細長剔透的冰柱,日光映照,看得久了讓人有些目眩。
孟舒踩着新雪走入院中,腳下發出咯吱聲響,先是嗅到了淡淡清香,轉過假山,看到一樹開得正好的紅梅。
一簇簇鮮嫩的紅上托着蓬松的白,惹眼極了,孟舒站在樹下,伸手欲碰,遠處突然傳來熟悉的喊聲——
“小舒!”
沈淮氣勢洶洶地一路沖過來,面色不善:“多大人了,還在那兒玩雪!”
沈淮身披绛色大氅,像雪地裏燒來一團滾燙的火,臨到面前,焦急地将大氅脫下,轉而披到孟舒身上。
于是挾着熟悉氣息的溫暖霎時包圍了他。
孟舒本來就穿得很多,這回徹底被裹得嚴嚴實實,大氅領口有一圈白絨,仔細地圍在頸邊,越發襯出孟舒這張俊秀的小臉。
此刻這張臉上滿是笑容,眼裏映着明快的光。沈淮看了,态度頓時軟化下去。
孟舒不用去抓雪,手已經足夠冷,突然伸了過去,貼到沈淮臉側,要将對方凍個哆嗦。
沈淮确實被擊中了,臉上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随即抓住那只使壞的手,将瘦得過分的手腕扣住,另一只手也抓過來,攏在掌中試圖給他捂暖。
孟舒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擡眼看落了雪的繁花,說道:“我記得宮中也有紅梅。”
沈淮不假思索地接話:“沒我們這個好看。”
對于共有的往事,兩人自有一種默契——他們第一次相見就是在宮裏的那叢紅梅下。
當日情景歷歷在目,孟舒笑了出來:“你當時一只門牙掉了還沒長出來,跟我玩雪時撲到雪裏,另一只門牙也摔掉了。”
沈淮也跟着露出微笑:“是,你還去禦膳房要了梅花糕哄我。”
一面說着,兩人走回了檐下。
沈淮勸道:“回屋去吧。”
孟舒搖頭,不再動彈:“我站一會兒。屋裏的地龍燒得我頭昏。”
沈淮便作罷,叫人在腳邊多擺了幾個炭盆,兩個人安安靜靜地看雪。
天光晴好,檐下冰柱漸漸融化,滴着水珠,在地面上暈開潮濕。
孟舒仰起頭,眯着眼看光下璀璨瑩潤的冰,想起一些遙遠而飄渺的事。
他開口說道:“我以前聽人說,塞外茫茫,到處是冰樹瓊花,雪深得能将人埋起來。”
沈淮看向他,說:“你好好養着。明年冬天我們去西北,後年冬天去江南,到處雪景都看一遍。”
沈淮的語氣很是真誠,帶着切實的期盼與希冀,像在勾勒一個近在眼前的美夢。
孟舒眼波微動,緩緩勾起唇角,輕聲應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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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寫一個番外,于是寫了。第三人稱。孟舒在王府度過的第一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