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誅心
靜到只能聽見雨聲的天地間, 腹鬼的怪叫猶如一下下耳光,狠狠打在白簡臉上。
素來面皮薄,哪怕淋着雨, 他整個人也已經漲成只紅通通的番茄,但無論如何, 白簡都不敢去撿腳邊那把匕首。
太疼了。
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樣。
然而,饒是如此, 白簡也沒再像以往那樣伸手去拽黎凡的衣袖, 先前那些逼真的幻術,終于讓他直視了對方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一面。
殘忍, 冷酷。
隊伍裏明夷突然失蹤, 黎凡又成功屠龍, 白簡也曾懷疑過什麽, 最終還是被隊友的證明、心中的僥幸打消。
可今天,他不得不面對這一切。
面對他暗暗逃避的可能。
站在黎凡身後,白簡低聲:“哥……你知道他當時還有意識嗎?”
清楚對方說的是誰,黎凡搖頭。
當時游戲系統跳出成就, 明夷又被他一把長刀由逆鱗處穿喉, 解刨時的輕微抽搐,自然會被解釋為條件反射。
魚類、爬行類的動物大都這樣。
白簡重重松了口氣。
黎凡也猜到明夷為何會如此發瘋。
“幹嘛用這樣的眼神盯着我, ”輕易看穿渣男所想,聞九冷笑, “後悔當初沒一刀砍了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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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凡:“是。”
斬草不除根, 是他的錯。
“你胡說什麽!”萬萬沒想到對方還會說這種話,白簡急急轉身, 不敢直視聞九的眼睛, 虛虛垂着頭:“明夷, 你也聽到了,黎哥不會騙我的,他真是無心……”
“無心?”
一步步向前,少年身形纖細,卻帶着無與倫比的壓迫性:“把我從原生副本拖到游戲中是無心?把我喂豬一樣喂到進化是無心?虛情假意地哄騙我、拔掉我的逆鱗、将我釘死在地上也是無心?”
咔嚓。
閃電當空,江水翻湧,轟隆隆的雷聲裏似乎藏滿少年的憤怒。
大氣都不敢喘的玩家和衆鬼幾乎爬到了房頂上。
“放他走,”習慣性将白簡護在身後,黎凡道,“此事與他無關,我任由你處置。”
好一個自說自話。
聞九差點被渣男的理所當然給氣笑了。
他很懷疑,原著小說在更高一級的世界中真有人看嗎?
“辦法我已經給你了,”環視四周,聞九擡高音量,“是讓我滿意,還是拉所有人陪葬,你自己選吧。”
所有玩家立刻死死盯住黎凡。
彎腰撿起地上的匕首,位于視線中央的男人手起刀落,面不改色剜出一節指骨,未等說話,他身後的白簡便打着哆嗦,尖叫出聲。
那雙總是盛滿喜歡、崇拜、關切的瞳仁裏,此刻只餘驚恐。
雖說黎凡本就不希望對方上前制止自己,但當真看到白簡一步步後退時,他胸口仍是一窒,仿佛被重錘狠狠敲了下。
轉頭,他怒視聞九:“你!”
“我?”面色平靜,聞九一針見血,“我什麽都沒做,只是讓他瞧了瞧你和世界的真面目。”
在一個多數玩家疲于奔命的無限流游戲中,白簡還能如此天真,本就是被黎凡捧着、踩在無數人的屍體上。
對付黎凡這種鐵石心腸款的渣渣,只有摧毀對方最珍視的東西,才能讓對方真真正正地感覺到痛。
“既然你這麽喜歡替他承擔,那就繼續吧,”像是對這場鬧劇極其滿意,喜怒無常的少年忽地松口,“若動不了了,還有這百鬼可以幫忙。”
專業對口的畫皮鬼瞬間來了興致。
慢半拍地意識到對方要做什麽,白簡強忍慌亂:“明夷,求……”
話剛出口,他便對上了少年冷冰冰的豎瞳:“要麽你來?”
……
我來就我來。
盡管很想這樣反駁,可一回憶起剛剛在幻境中遭受的痛苦,他活像被鋸了嘴葫蘆,唇瓣來回翕動,卻說不出任何話。
生生把骨頭從血肉中剝離,無疑是一件極痛苦的事,縱使黎凡向來情緒內斂,也不由發出一聲聲悶哼。
沒有人攙扶,雨水與汗水混雜,他狼狽地跪倒在地,身下是灘鮮豔到刺目的猩紅血窪。
擔心觸底下那祖宗的黴頭,衆人衆鬼,沒一個敢移開目光,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哪怕是玩家,也沒法真正同情對方。
誰叫黎凡把事情做得太絕。
打個最簡單的比方,殺豬可以,但在殺豬前和豬親親密密地培養幾個月感情,再把對方做成盤烤肉吃掉,便超出了大部分人的底線。
更何況,明夷還是和黎凡經歷過生死的同伴,哪怕并非人類,也不該落得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風雨中,漸漸響起白簡低低的啜泣。
明知黎凡在看自己,他卻不敢擡頭,更不敢對上對方的眼睛。
氤氲在濕潤空氣中的血腥味、骨頭落地的悶響、周圍人人鬼鬼或鄙夷或唏噓的目光,無疑都在向他宣告:膽小鬼!菟絲花!都是因為你!黎凡會遭遇這些,都是因為你。
——可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比起一個人孤零零被丢在玩家大廳,他更願意陪黎哥去闖最終副本,生也好死也好,最少他們會在一起。
黎哥去殺明夷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問問他呢?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他明白黎哥是為了自己好,但某些時候,黎哥對他的信任,甚至還不如對隊友。
從始至終,他都被蒙在鼓裏。
鮮血淋漓,白紅交雜,冷眼旁觀黎凡把對原主做過的事一點點報應在自己身上,聞九感到有一件無形的外套落在肩頭。
垂在身側的左手一勾,他果然抓住了某個皮膚溫熱的和尚:【怎麽?佛子大人想替他求情?】
【沒有。】
難得不再把自己隔絕在聞九的安全線外,謝玄動了動,向下,握住少年,堪稱親昵地擠進對方指縫:【你在發抖。】
聞九糾正:【是明夷在發抖。】
大仇得報的痛快,真心錯付的悲哀、重臨其境的恐懼與憤怒……各式各樣的感情糅雜在一處,複雜得難以言表。
謝玄:【可你的手很冷。】
明知對方淋雨也不會弄濕身體,他依然用空着的手撐開把傘,罩在彼此頭上。
如此惡劣的天氣裏,聞九确實有些貪戀謝玄身上的暖和,于是,他沒有計較被握住的手,甚至還小幅度往對方旁邊挪了挪:【真醜啊。】
原來小說裏叱咤風雲、英俊強大的主角攻,剖開血肉,也和普通人沒什麽不同。
爛肉一般癱在地上,最後還是要百鬼接手。
謝玄淡淡:【他們本該有此一劫。】
過度保護的愛情,就好似那養在溫室裏的花,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謊言和欺瞞埋下的隐患,也會一并爆發。
原著作者安排得巧妙,将這場沖突放在《百鬼夜宴》後,彼時黎凡和白簡處于游戲世界的家,——一個相對安全放松的環境內,後面又有最終副本隐隐催促,自然能理順感情更進一步。
但現在,衆目睽睽下,所有糟心事、腌臜事都擠在一處,以白簡的性格,未必能承受得住。
連帶着黎凡也會受到影響。
比如此刻,長時間沒有得到愛人的回應,黎凡眉宇間的精氣神,肉眼可見地黯淡了許多。
從小一起長大,黎凡當然能讀懂白簡的每一個小動作。
對方怕他。
像那些死于他刀下的妖魔鬼怪一樣怕。
可他怎麽會傷害白簡呢?明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對方,就像當初車禍來臨時,他毫不猶豫地抱住了他的小竹馬。
是,黎凡很清楚,哪怕放在無限流游戲的環境中,他也冷血得有些過頭。
但他總覺得,白簡是不同的,哪怕有一天,紙再包不住火,對方也只會為了自己的欺瞞而生氣,然後溫柔地接納他。
就像小時候一樣。
相比肉|體上的痛楚,白簡的反應更讓他難以忍受。
“啪嗒。”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愈暗,除頭骨外的最後一塊骨頭跌落,黎凡卻還因聞九幫他吊着的那口氣半死不活,工作結束,畫皮鬼擦擦手,恭恭敬敬站好,朝聞九鞠了一躬。
“這骨頭,想必也沒什麽人要,就丢出去喂野狗吧。”淡漠擡眼,白發少年衣袖一揚,霎時間,雲消霧散,圓月高懸,如瀑雨水也跟着止住。
白簡弱弱:“我……我要。”
“随你。”
絲毫沒有要阻攔對方的意思,聞九望向其餘玩家:“正好我對那個主神也很不爽,今日便好心送你們一程。”
“來時的船,去找,今夜子時你們就能離開此處。”
來時的船?
可出口不是在天上嗎?
就算船被沖到山頂也夠不到那邊。
滿腹疑惑卻無人敢問,玩家們紛紛學着畫皮鬼的模樣行了一禮,生怕最後時刻再立什麽Flag。
進本前的隊友死了個幹淨,白簡怯怯:“……那我們呢。”
“當然也是去找船,”指指地上那灘爛肉,聞九挑眉,“喏,人還活着,我說話算話,抱着他走吧。”
言罷,他轉過身,再懶得和對方說一句話。
謝玄輕聲:【就這麽算了?】
聞九嗤笑:【你覺得他敢嗎?】
倘若白簡有抱着堆爛肉、抱着顆腦袋下山的膽子,黎凡又何必事事瞞着對方。
已然注定的結局,實在沒什麽看頭,還不如再揍一遍鬼母來得有趣。
走到一半才發現不對,他用力扯了下謝玄:【你怎麽還拉着我的……】
念頭尚未轉完,看不見某人的他便直直磕上對方下巴,額頭也被一處溫熱濕潤的柔軟貼住。
“……手。”
直接将最後一個字說出了聲,蹭地一下,
聞九冒出了龍角。
作者有話要說:
聞九:臭和尚親我!
禮貌鬼母:你嗎。
沒完,後面還有一點渣渣的戲份。
日常比心。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