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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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雨旸說, 他七八歲上頭才頭一回來S城。
彼時冬天,父親和朋友約了去賞香雪海。
傅雨旸跟着後面,凍得腳沒了知覺,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香雪海。
下山,回去的車上, 傅缙芳問他這學期期末的成績, 傅雨旸吱唔,分數不差,但期末測評等第是良。
父親問他為什麽。因為, 和……同學通答案了。
傅家的小子幫人作弊了。
江南的雪,比起B城, 牛毛一般地不值。卻足夠濕冷,傅缙芳的話比濕雪還言重些, 罵他好意思的,你們老師還不把你的分數抹掉, 也是不該!
沒等回B城過春節,傅缙芳就把傅雨旸打發去上書法課, 說他性子太浮,練練字沉沉。
父親要他回去前,交一百副鬥方給他,題字就是即興罰的三個字:香雪海。
傅雨旸賭氣,寫是寫了,交作業的時候沒把老傅氣個半死,鬥方全扔他臉上了,寫的不是香雪海, 是香腮雪!
這一茬閑篇太遠。他今天高興想也高興講給身邊人聽, 也是因為, 她是江南人,傅雨旸揶揄她,香雪海,也是香腮雪。
古人真的很會。
說好的就一下,始作俑者,混賬但理智不丢,輕巧地松了她的腰,離了而去。
“出去吧,讓你媽一個人待廚房,很不該。”
周和音被他喘出一口氣般往邊上一丢,回神過來,才狠狠罵人,再見他手上的動作,一時難堪,推他一把,“你今天就會死!”
說話人整理好自己的裙擺,指梳了幾下耳邊發,扭頭就出去了。
廚房裏頭,洗完幾個打包盒子的邵春芳,看流理臺邊有水漬,要找個抹布揩揩的,來回一圈都沒找到,正巧周和音進來,要她別弄了。
“你在自己家還沒幹夠啊,你管他呢,由他自己弄。”
邵春芳不依,“那這哩哩啦啦的水就不管了?做事沒頭沒腦的。”
周和音這才去扯廚房紙巾來,不要媽媽動手,自己揩。
媽媽再唠叨,“墩布也沒有。這就不是個過日子的樣子。”
周和音有一說一,“本來就不是啊,這裏有專人收拾的,你不要管了。”
“我是不要管。問題是,要怎麽好,你是這樣,遇到個又是這樣,兩個人,沒個安身立命的住處,一日三餐,家裏都不開火,能叫過日子嘛?”
媽媽還在他們眼見的生活觀裏。
周和音莞爾,“媽媽,我和任何人一起,都很難像你和爸爸那樣,天天有工夫開火的。”
這是實情,也是現如今許多職場社會人的縮影。
她要媽媽放寬心,退一萬步講,“我們還有你們。”
這大抵是最好的結局,也是最客觀統籌的結局,更是中國式家庭羁絆的意義。
“媽媽,他不是個有父母緣的人,你肯來,他其實很開心。”
邵春芳自己養了二十來年的女兒,有朝一日,這麽沉穩懂事地來和她話家常,卻是為了個外人,感懷安慰裏不乏幾分酸味。
也只有那所謂的花轎到門口,才明白人家口中嫁女兒的苦楚。
為人母作人娘的,也只有由着女兒口裏的,我們有你們。
但許,天随人願。
邵春芳口上依舊要強,“你別一味指望我們,我指不定明天就死了呢!”
周和音當即呸了好大聲,再要抓媽媽的手,要她趕忙去摸木頭。“長命百歲,長命百歲。”
促狹嘴甜的人,反問媽媽,“你就不想懂,阿婆寵我的心情嘛?爸爸說,梁老師明明那麽有原則的人,偏偏遇到自己的孫女,什麽都可以兩說。”
“話頭經!”邵春芳甚至幾分醒悟過來,女兒怎麽能和傅雨旸走到一塊的,就憑她這張巧嘴。“泛着說!”
媽媽說周和音的那些話頭,就像春天的蚯蚓,在土裏,一冒一冒的。全是眼。
周和音笑得咧,“春芳女士,您的比喻要麽跟吃的有關,要麽跟地裏的有關!”
邵春芳不以為然,“我個沒上過幾年學的人,就是這麽土。”
“聊什麽呢?”傅雨旸悄然過來,已經換了一身行頭。端正整齊。
來人足夠得高,邵春芳局促之餘,得仰視他。小音很自然地學一嘴家常給他聽。傅雨旸依舊四平八穩的口吻,叫人聽着,即便明白他有意奉承,但也挑不出理來。他說比方、比喻不在于精,恰當最重要。
“你的那些腦洞,可不就是春天的蚯蚓,泛着往上冒。”
說罷,他謝過春芳女士的辛勞,請她到外頭喝茶。
正巧,外頭值班的社區醫生吃過飯上門來,問傅先生要不要重新埋針。
邵春芳就勢說要走了,茶不喝了。
傅雨旸還有一袋半的點滴要打,邵春芳看了眼小音,也幹脆由她去,說自己回去了。
豈料傅雨旸說不,他要小音送媽媽回去。
“那你呢?”周和音本意是問他,你要自己看顧着點滴。實在話,他還沒完全退燒,剛才感受到了。
二人很尋常地對話。如同再普通的夫妻彼此交代今日的去蹤,傅雨旸說他一個人不要緊,下午還有會要開,再問她還回不回她住處,回的話,“我晚上過去。忙完手裏的活。”
像極了一個丈夫告訴妻子,我今晚家來吃飯。
邵春芳看在眼裏,聽在心裏。一路,傅雨旸再親自送她們下樓,停車場泊車處,周和音自顧自牽開門上駕駛座,邵春芳從電梯再下來又是一頓暈,她自個開門上副駕的時候,實則不太舒坦。
迷糊地上了車,車門還由傅雨旸扶在手裏,她也不曉得。
裏頭的周和音看媽媽這樣,翻包裏的清涼油,要給她抹抹。
同樣的行徑,小音也這樣待過傅雨旸。
邵春芳嫌她婆婆媽媽,說不用了,你好好開車。
待她們母女倆話停頓下來,外頭扶着車門的人,才稍稍俯身些下來,朝副駕上的人,正式邀請,“如果您和小音爸爸方便的話,我想請你們吃頓飯。”
邵春芳提在手裏馬甲袋裏的打包盒子還沾着幹淨的水珠子,她面上不顯地随手擱到擋風玻璃前,也正經答複他的話,“我來這一趟,她爸爸不知道,也不代表他。”
“至于你說的請,說到底,我是個婦道人家,再怎麽潑蠻,外頭我還是要給她爸爸顏面的。這事,她爸爸自己轉不過彎來,誰也說不通。”
“我這樣說,你也不要覺得我改口什麽。到頭來,這天底下沒有強得過子女的父母,好歹,都是她自己受的。”
站在車外的人,端正溫和的顏色,“是。但不影響我感謝您,茶館那天是一遭,今天也是一遭。謝謝您的心意。”
于是,這一話的邀請暫時作罷。傅雨旸同小音說話,要她好好開車,“到家給我個電話。”
最後還不忘促狹她,“記得鎖車。”
“知道了,就那麽一兩回,一直說。”
傅雨旸端正吓唬她,“一回都不可以。”
回到六家巷,家門口,周學采正好也散席而歸,手裏有主家給的喜糖。
他見娘倆從外頭回來,只同邵春芳說話,問她去哪裏了?
邵春芳随口,“店裏。”再掂掂手裏的袋子,“她晚上要帶吃的走,我去拿保鮮盒的。”
至于周和音,她即便要和爸爸說話,老周也不睬。
她要爸爸手裏的喜糖,周學采随手一松,丢給她。
小音翻開喜糖盒子,說裏頭都沒好吃的糖。
邵春芳連忙讓她輕聲些,叫人家聽到了,不禮貌。
一家三口一同往堂屋裏走,邵春芳問中午多少桌啊……
周學采也不答應,只說喝多了,要去靠靠。
果然,媽媽說得對,爸爸并不想談。
周學采才進了房,邵春芳就拿指頭搗搗小音,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不曉得手裏吃的是什麽東西啊,喜糖。
嫁女兒的喜糖。你還在這挑挑揀揀。
“沒聽見你爸爸連多少桌都不稀罕回啊。”
周和音吃一顆讨彩頭的“早生貴子”的棗在嘴裏,不等邵春芳反應,徑直去房裏,給邵春芳吓了一跳。
門口的小音問,“爸爸,你要不要喝茶啊,我給你泡杯茶。”
“不要。”周學采兩個字。
門口的人不服死,去給爸爸泡了杯濃得不能夠的茶給他,站在床邊,殷勤得很,南面床頭櫃換到北面床頭櫃上去。
“你喝喝看!”她催和衣而卧的人。
周學采不耐煩,叫她出去,“讓我睡會兒。”
“那你喝一口呢!”
周學采一只手握拳,擱在眉心處,不聽女兒的話。後者越挫越勇,一味要他喝一口。
周學采這才醒一眼,投到那杯茶上,“我那麽好的明前龍井,你一下瞎放這麽多!”
“那不是你每次喝酒都要喝濃茶的嘛。”
“濃也有個度。你當你媽炒菜放油呢!”
哈哈。邵春芳炒菜出了名地愛放油,萬師傅都怪她,油廚子。
周和音這邊笑,周學采躺在床上,再嚴肅的目光盯着她,盯到她不敢笑了,再俏皮地問他,“那這茶還要不要,不要我倒了。”說話間,嘴裏含着那顆棗。
周學采沒提這過度的茶,只不大快地命令她,“出去。”
床邊的人這才灰溜溜地走了,走到門口,手扶着紗門的門把手,再清醒不過的聲音,“爸爸,雖然喜糖不好吃,但我知道,你帶回來,就是給我的。”
這些年,一向如此,哪家有喜宴,周學采從來習慣把喜宴上的糖帶回來給女兒。
周和音從房裏出來的時候,邵春芳都沒想到,沒想到女兒非但沒惹老父親發火,反而爺倆輕飄飄揭過了。
有些事情,急火,總會焦。跟竈膛裏燒的飯一樣,想要吃那香脆又不糊的鍋巴,且要看着火。
不過頭,不少時。
緩緩而治。
三日後,傅雨旸那頭給周和音發了一個地址和電話,說是先前約的私房菜,還是托人才拿到的兩桌。
他要在那裏請生意夥伴,勻出來的一桌,他叫她,“請你爸媽去吧。”
周和音一看那私房菜的名字,很有名頭的那種,當然,人均消費也咋舌的那種。
“是原本想自己請他們的?”
他晚上過來得晚,周和音等他都犯困了。
傅雨旸答得也很明朗,外套和領帶脫解下來,扔到一邊,坐床邊同她說話,“嗯,請不請再說吧。”
周和音笑話他的委屈,再起身來,到他膝上去,點撥他,“請他們不要這麽貴的,尤其我媽,一百個從頭嫌到尾。”
他們才吃不慣那種分餐制的所謂中餐。
傅雨旸一手攬住她,一手來撩她耳邊的發,安靜一隅的燈明裏,“不要只看到貴,就沒看到我的誠意嘛?嗯?”
他說這家私房菜一票難求,錢在其次,就是求的盛名之下的口味。而他,不想一個人去嘗這其中的滋味,跟你去賞山賞水一個道理,好的風景和滋味一樣,樂在其中時,唯有與人分享,那喜悅才會double,
乃至,成千上萬。
“我只想和我的家人分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