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滴淚◎
傅雨旸進了包廂, 就解了外裳。酷暑難當是一回事,水深火熱才是事實。
小陸幫他開了空調,看他怕熱的樣子, 又往下降了幾度。
點單的時候,傅雨旸徑直讓他們看着上吧, 另外, “我想請你們老板喝杯茶。”
小陸剛才樓下看到了,這位先生和老板不大對付的樣子,靈巧的人也就替老板搪塞, “我們老板今天很忙,晚上還有包席。”
站在空調出風口下頭的先生, 也不急,微微思忖後, 唔地開口,說菜品你們看着上。
茶, 我要最好的。
小陸問先生,您喝什麽茶?
“那要看你們老板有什麽, 你幫我告訴他,就說小音說的,她爸爸最好的茶都在店裏。”
小陸一頭霧水,怎麽又扯上小音了。
再看這位先生漂亮得不像話,好像明白了什麽。
聽萬師傅的話,小陸才後知後覺,去備貨間裏拿那洋河普曲給到春芳姐的時候,不禁好奇, “上頭那個是小音男朋友?”
“別瞎說。幹你的活, 瞎說八道, 嘴巴給你絞起來!”
小陸孩子都上小學了,跟着春芳姐幹了好幾年了,頭回看老板娘掉臉子,也跟着不大痛快,撇撇嘴,“好嘛,你還信不過我!我沒萬師傅有臉就是了!”
春芳作勢打一下小陸,随即女人間才有的私房态度,說你不知道,高低看我的面,看小音平時和你們一團和氣的面,別聲張。
反正啊,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小陸聞言不得了,問春芳姐,個麽他不會是有老婆的吧?我看采哥氣得不輕的樣子。
邵春芳狠啐一口,呸,他有老婆還敢上門,我倒要看看他屬狼的還是屬狗的!
說完,不等小陸反應,就拿着瓶白酒篤篤上樓了。
樓上包間裏頭,萬師傅一番話,将将落地。
周學采一拳砸在圓桌上,沒有回應的動靜,悶悶的,沉重的,哪怕掉進樓下嘈雜的人聲濟濟裏,也毫無波瀾的。
三個不同年紀的男人,自有各自沉默的由頭。
不時,門外有人進來,沒有敲門,邵春芳手裏拿着那瓶燒酒,見裏頭氣氛不對,剛想朝萬師傅說話,被他截住了。
老萬接過那瓶酒,旁餘話沒有,只叫春芳下去,顧你的生意去。
春芳關心則亂,餘光探着丈夫的動靜。
老萬朝她使眼色,目光不夠力度,他就幹脆開口,“放心,你下去,這裏出不了什麽事。”
只是,男人間露怯的顏面與眼淚,任何時候都不想給女人看。
妻子,女兒。他們盡力想扮演的都是勇者,戰士,無堅不摧那種。
萬師傅在旁邊的邊櫃上,翻出三個杯子,一一擺在桌邊,才拉椅子落座。
烏雲蔽日的氛圍裏,唯有說客率先開口,也是破局。
他要學采坐下來,“你既然還聽得進去我的話,就坐下來。凡事,有的談就談,沒的談也得好好兩清明白。要我說,別怪我在外人面前揭你的短。你呀,其餘都好,命裏唯獨缺一樣。”
“缺個爹。”
圓桌邊,相約站着的兩個人,聞言面上俱是風波一閃。
老萬說,梁老師再好,終究是女人。自幼識字載文地教你,規矩道理是都通,唯獨在這抓大放小上頭,沒個父親去掌舵。
其中軟苦,只有過來人才懂。良好的家庭,父與母都不可缺,倒不是誰更重要,而是互為角力,兩只手合攏搭起來,下頭的小人,才有安全感,敢闖敢拼。
于是,到了小音這一輩。周學采就鉚足勁地彌補,彌補自己欠缺的。
六家巷,要說周學采不是個合格的父親,那麽也沒人了。
看周家的女兒就知道了,無論是巷弄裏,店裏,小音都是大家的女兒。
姑娘生得好,養得好,難得性情也好,俏而勇。“這樣的丫頭,到了年紀,不找個滿意的,那麽,父母私心出發,才是一輩子白忙活了。”
“你說是不是,年輕人?”話題陡然一轉,萬師傅觑眼,瞧隔着一張圓桌的傅雨旸。
傅雨旸微微颔首,從外套裏摸出煙,分一根給萬師傅,後者坦然接過,但是別在耳際上,說現在還是上班時間。
再想分一根給周學采的時候,當事人也踟蹰了。周學采當然不接,拉開一張椅子,一言不發地坐下了。
留傅雨旸晚輩人的醒悟,自覺依舊站在那裏。
萬師傅看在眼裏,也不客套叫他坐。內心局外人出發,你最好多站站,不立立規矩,這氣且不會散。不叫你跪下,規規矩矩磕三個頭都算是輕的了!
“他們周家最最講理的就是老太太,梁老師,六十七歲,還是那麽好談吐,好性情。今天,我老萬厚臉皮,越一次規矩,中間人一回,我想事情就是鬧到梁老師跟前,她也不會喊打喊殺的。”
“人長張嘴,就是由人說話的,不談狡辯,但起碼可以分辯。”
“你今天這麽一個人跑來,正經應對的樣子。不談其他,就這份坦蕩,我個人是還蠻歡喜的。”
但态度實在傲慢,老萬批評也是點撥,“我不知道你們北方是什麽規矩,我們江南這裏,姑爺輕易喝不到岳父的茶的,更別談酒。”
今兒個,老萬破了例,他旋開手裏洋河普曲的蓋子,把面前三個玻璃杯斟得滿滿當當的。
一杯大概三兩的樣子。瓶子最後還有一口,喝酒的人都懂,最後這一口,大家戲谑成發財酒。老萬對瓶嘬到肚子裏去了,扔開瓶子。
面前這三杯是給敢來闖山門的。
“怎麽樣,我聽春芳話裏頭,你家世不凡。越是有家教涵養的人家,越要顧忌體面,我也不為難你,不曉得你酒量多少,你量力而行。但這三杯下肚,再清醒的人也得晃蕩幾分。”
“你貿貿然上門,有你的思量,但也确實叫人家爹媽為難了。”
“就怎麽論,求人得有求人的樣子。你就是再有頭有臉,人家周家也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該論的禮,一個都不能少。”
“你說是不是,傅先生。”
傅雨旸素來談判桌上習慣聽對方先提條件,他再守擂臺。
今日形勢也大差不差,卻是滿滿當當的下馬威。且這個下馬威還不是主家出的。
但主家是默許的,沉默就是證明。
于傅雨旸而言,就是在迎刃而解。
他無所謂誰人發作他,這一趟過來,他表白清楚他的來意就夠了。
随即,萬周二人這頭看過去,圓桌那頭的人,探手去撥圓桌上的轉盤,把給他的三杯酒轉到他手邊。
傅雨旸左手來擎杯子,右手落在口袋裏。
閑言不談,第一杯:
“去年也在茶館裏,我和您說,大概率不會和您再會了。所以,這一杯,當我打臉也好,賠罪也罷,先為我自己開脫一杯。”
白酒才潮到嘴邊,站着的人,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嗆口,即便對于無往不利的人,也是人生百味一口咽的局促。
傅雨旸棄了空杯,再去端第二杯滿當的:
“小音點頭前,我就想來了,當我好勝心作祟,确實我不想打沒把握的仗。”傅雨旸只言不提周和音不肯他來的由頭,“可能您不想聽,我沒什麽不能承認的,我确實喜歡她,別的男人怎麽喜歡她,我就怎麽喜歡那種。千方百計想她好,讨她歡心的那種,她大半夜跑來跟我哭,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她爸爸,她一句不敢說,僅僅因為怕爸爸難過。”
“我聽在耳裏,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挫敗。因為我的喜歡,加之于她,卻成了負擔。所以這一趟,我無論如何要來,不要她知道。也不是那麽膚淺地求什麽,只是想告訴你們,周和音始終是周和音,她清楚自己要什麽,她也比你們想象得更愛她的家人。這才是我喜歡她的樣子。”
“實在話,沒什麽不能說的,我這個年紀,先前自然是交往過幾個對象,但沒一個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更沒哪個,我要上趕着找到女方父母辯白什麽的。你們可以說我傲慢,實則也是感情是感情,婚姻是婚姻。我今天站在這裏,也不是求娶婚姻的,而是我父親該欠你們的,不談父債子償,就談小音少我的那些歲數,我想我也該來一趟。認真告訴你們:我在和你們女兒交往。也實實在在想和她修個圓滿。”
“當然,最後這個想法,任何人都保票不了,包括我自己。但不影響我去構想、營造。”
話音落,銜杯,囫囵吞。
這大清早,空腹檔口,兩杯燒酒下肚,同為男人都懂個中滋味。周學采終究是個謹慎性子,撇開過節不談,這要是真出點事,他們誰都逃不了。
他才微微朝前探了個身,萬師傅一把扣住他,嘴裏嘲諷卻是對學采說的,“你善心早幹嘛去了?”
再冷眼旁觀地提醒對面人,“當真是個不管不顧的草莽人,你放心把姑娘交給他?”
傅雨旸緘默肅靜的态度。兩杯冷酒連續下肚,盡管他拿長篇的話在前頭堆簇、緩沖,也挨不過胃中空燒。
期間正好服務生上菜,茶館招牌的燙幹絲、大煮幹絲、各色紅棗、花生糖、菓子前頭甜菜,剛下籠屜的熱騰騰包子、魚湯面,種種……
傅雨旸也不得主家允許,這一桌本就是算他的賬,他喝酒可以,沒說他不能墊一口肚子。
幹脆,他拾起筷子搛一口燙幹絲,當着他們的面,細嚼慢咽下肚,嘴裏繼而的開場白,“比她私下胡亂做的,強過百倍。”
萬師傅得這一句很是受用,“那是,丫頭有這個手藝,她就更要上天了。”
第三杯,傅雨旸停頓了會兒,拿指尖撥杯沿,食指上沾上酒也無妨。他面上依舊沉靜不顯,正色看對面的周學采,“有句話,我和小音說過很多次,她覺得我兒戲,但我比她想得認真多了。”
“我即便活到這個年紀,也不大愛孩子,我把她當孩子的喜歡。想她也要她,不想她落到任何人手裏。”
這話一出,聽起來像男人酒後的葷話。周學采什麽心思不知道,萬師傅是吓得不輕,心想,這位主是真敢說啊,也是真敢要人!
“可她又遠勝于我父母的作用,不怕你們笑話,也只是遇到她,我才稀罕到人情世故裏的意思。”
到此,陳情人一番話告一段落,他最後一杯罰酒入口前,結案陳詞是簡單一句:
“謝謝你們,也謝謝梁老師,讓我遇到一個鮮活有力的周和音。”
周和音知道事情始末,是邵春芳給她打的電話。
那頭,昨天她原本就請假了,今天再請有點說不過去。
電話裏,她只問春芳女士,“爸爸沒有發火?”
邵春芳冷言嘲諷,“我以為潑出去的水早就一門心思只顧別人了。就憑這一句,我也要告訴你爸爸,起碼你閨女心裏還是在意你的。”
“哎呀,你告訴我呀,有沒有發火?”
“發啦,不發,上頭那人能到現在都下不來。”
周和音沉默片刻,才支支吾吾開口,“媽媽,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幫我照看他一會兒吧,給他杯茶。”
邵春芳唉聲嘆氣,嘴裏念咒,說什麽難怪世人都重男輕女,女兒都是為別人養的。
“媽媽,那是一瓶酒!你叫你年輕的周學采喝喝看!”
午休空檔,小音趕回店裏,早市的生意很好,員工在吃中午飯,下午休息幾個鐘頭,晚上忙幾桌酒席。
老板娘有條不紊地安排行當的時候,看到女兒急匆匆趕回來。
母女倆一照面,周和音就問,“人呢?”
“還在上頭躺着呢。”
“爸爸呢?”
“回去歇中覺了。”
周和音眉眼全是官司,“所以是個怎麽定性啊?”
春芳女士:“沒定性是最大的定性。”
再說樓上那位,“你說他酒量不好吧,到現在也沒吐沒啰嗦八道;你說他酒量好吧,他又死活賴在這裏。”
賴這個字不大中聽。周和音一味作保人的急急,“他要是能走,一定早走了,他那麽要面子的人。”
實情是,直到她上樓去看到幾把椅子排着,冷漠一張紙白臉的某人堪堪躺在上頭,
見到周和音進來,他才緩緩撐着力道起身。
“你怎麽樣?”進門的人前因後果都不稀罕知道,只問他眼下,怎麽樣?
傅雨旸撈她的手來貼他的臉,紙白的臉,卻是滾燙的。
“最好的下場,也是最差勁的下場。”
“那你還來?”
“我不來,你且還有的哭。”
“那為什麽又不走?”待在這裏。媽媽也是過分,中午飯了,也不問問他,要不要吃一口。
“等你。”傅雨旸牽她靠近些來,然後細細端詳她眼裏隐約的淚,得償所願的口吻,“這一滴淚該是輪到我了吧。”
喜極而泣總好過耿耿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