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賭徒◎
周和音買藥回來, 手裏還端着一紙杯,熱氣騰騰的樣子。
直到她拉門上車,把紙杯小心翼翼遞給傅雨旸, 他才看清杯中的東西,是感冒沖劑。她買了VC銀翹片, 特地問過藥店員工, 這種酒後傷風可以吃。
又跟人家店員阿姨要了紙杯倒了熱水,泡了一杯沖劑。
小小年紀啰嗦精上身,一面說許多, 一面扣藥板上的藥,拉他的手過來, 直接倒兩粒在他掌心裏,讓他就着感冒沖劑吃。
“……”傅雨旸一手端着她的藥湯, 一手掌心托着她的兩粒藥。
殷勤的人,催他, “吃呀。”
傅雨旸有點不喜歡這過分樸素的一次性紙杯,無奈嘆口氣, “倒也不必這麽急。”他說總感覺這杯子上有灰。髒兮兮的。
“髒什麽呀,”周和音急了,“我從人家一摞杯子中間拿的,已經熱水投過一遍了。”
她再警告他,“你吃不吃,不想好就別吃了,回去拿你的金杯子喝酒吧,越喝越好。”說着, 就要來奪回那紙杯。
傅雨旸比她快一步, 快一步把那兩粒藥丢進嘴裏, 再拿沖劑湯藥送服。
兩口,解決問題。
周和音故意氣他,“髒嗎?”
“知不道,眼不見為淨。”某人把空了的紙杯依舊握在手裏,在虎口處輪轉。
周和音再提醒他,“你吃了藥,今天就不要喝酒了。”
被叮囑的人,偏頭過來,卻不是回應她的啰嗦,而是問她,“還去我那裏吃中飯嗎,吃的話,我叫酒店管家先幫忙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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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雨旸覺得,他從來沒有強勉她。一步步,他想她認真走到他身邊來。事實也是,她一直很清醒,脫離她這個年紀的稚氣、任性甚至青澀。
他很明白,周學采那裏已然覺察到些什麽了。背調那頭今天冷不丁地一句,更是坐實了這一點,傅雨旸不清楚他父親那頭到底是個什麽地步。只清算自己眼下,正着反着,他的贏面都不大了。
生意人的自覺,該及時止損的。他還一味往裏下注,賭徒心态盡顯,越不可得,越想着翻盤掙個大的。
周和音喝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才啜一口,傅雨旸給她擇下來了,“怎麽着,你也得送我回去,要喝咖啡,我給你叫新鮮熱乎的。”
說罷,撈她的手往變速杆上抓。要她開車。
抵達花都酒店,傅雨旸的房間在27樓。他一路牽着周和音的手,從地庫到電梯上行,直到房間門口,周和音都一改平日的活絡、雀躍。
此刻過分安靜。
靜得人心跟着滋長。
傅雨旸拿房卡開門,門微微洞開之際,房裏有淡淡的熏香和鮮花的香味。主人第一時間告訴她,“我待會見個客,你自己吃飯。”
管家部都安排好了,“你看着添,想吃什麽告訴她們。”
周和音一雙外出的鞋子,剛去買藥,又差點踏到人家裝修拌水泥的灰上。她踩在長毛地毯上,才發現鞋底有多髒。
傅雨旸拿拖鞋給她換,再把她的鞋子歸置好。玩笑的口吻,問她還有哪裏不适應?
周和音難得的局促,反問他,“那你呢?”
“什麽?”
“你不吃飯?”
“我難受,不太想吃。”
聽他這麽說,周和音不聲不響迎面看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走離他,遠遠的,在他的餐桌邊坐下。
桌上今日新換的鮮切花,淡黃奶油色的花骨朵,團團一簇,水晶瓶下有管家部的Morning卡,展開狀:
和音玫瑰,祝傅先生新的周程,一切順利。
周和音有點訝異,目光還未從卡片上移開,傅雨旸便走了過來,他脫了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再解散兩只袖子的時候才發現她在看什麽。
看卡片上的字,和音玫瑰。“所以,你的名字出處是花?”
“不是。我阿婆取的,她不愛玫瑰這些的。”“玫瑰”小姐,說着看着傅雨旸,是疑惑也是審視。
某人渾不在意,“別鬧。我沒工夫騙你來看幾朵蔫兒吧唧的花。”順便跟她解釋,管家部每天都換的,今兒個是這個,明兒個是那個。“湊巧罷了,你來了,和花重名了。”
“它哪裏蔫兒吧唧的了?”重名的人怪共情的。
“我說花,你答應個什麽勁。”
周和音撇撇嘴,她才沒有答應。她只是笑自己淺薄,甚至俗套。相比他說的湊巧,一天一換,她寧願他騙她,騙她就是讓她來看與之同名的花的。
可惜,傅雨旸不是那些年輕男生,他從來不稀罕做這些錦繡文章。
周和音多少有點氣餒。邊上的某人,伸手撥弄了那團和音玫瑰,再招待她,“喝點什麽?”
一路回來,很幹很燥。周和音張嘴就來,“紅茶瑪奇朵加一份冰淇淋。”
某人聽後也不為難,“好,等管家部來,讓他們去弄。”說着,去廚房拿了瓶烏龍茶和一只空杯子給她。
周和音看着眼熟的烏龍茶,拎在手裏,準備旋開的,發現瓶口早已擰開。傅雨旸依舊站在她跟前,她看他,他便也看她,只要她不覺得不妥。“這是之前你‘克扣’下的那一箱?”
“嗯,喝的剩下沒幾瓶了。”
“很好喝?”
“也不算。只是每晚回來,很累很渴,習慣喝一口。”
這是什麽癖好,“喝茶會失眠。”
“我不會。任何茶、咖啡對我都沒有作用了。”
說到這門鈴響了,傅雨旸兒戲的口吻,“放飯了。”
管家部給傅先生送商務餐過來,後一腳,大堂前臺那裏訪客電話也打過來了,傅雨旸允可對方上來。
今日的商務餐是淮揚菜,按照傅先生要求,特地加了兩道川渝口味的小菜。
他一面知會周和音好好吃飯,一面跟管家部提剛才她的飲料要求,難得說的一字不差。
周和音只想為難他,不想為難別人的,“算了,我又不想喝了。”
“到底喝不喝?”
“不喝了。烏龍茶就夠了。”周和音心想,我差遣你,你奴役別人,有什麽意思。一臉情緒準備吃飯,筷子太滑,她幹脆拿筷子一只戳起一個獅子頭到碗裏。
再問他,“你真的不吃飯啊?”
“不吃。”
邊上的女管家一副吃到瓜的神色,傅先生和這位小姐離得老遠,但是二人說話的痕跡裏,滿滿的眷戀之味,屬于情人之間專有的眷戀。
不多時,門外來人。
管家部自覺先行離開,傅雨旸把門口那個身量不高,一身規矩的白衣黑褲的中年男人往書房裏領。他阖門前喊餐桌邊吃飯的人,“小音,幫我泡兩杯茶可以嗎?”
周和音扭頭看他一眼,傅雨旸強調,“勞駕。”
周和音端兩杯熱茶進來的時候,傅雨旸和那個男人,各自夾着煙,不大的書房裏頓時煙霧缭繞。
主人接過兩杯茶,讓周和音回去吃飯,“困了就在這裏歇個午覺再回公司。”
他手裏一疊A4紙的數據,周和音進來的時候,他很自然地反扣了紙張。
周和音也沒所謂,以為他在談生意,即便敞開給她聽,她也不高興。
送茶的人出去後,老宋才敢把驚嘆浮到臉上,“傅先生,這是……”
傅雨旸的一支煙抽得很快,寂寥兩口,一截煙灰掉下來,他不耐地撣掉,“說你的補充。”
原先周家那頭自從梁稻珍小姐搬去六家巷的背調,幾乎清清楚楚。
她任職的學校,一應街道關系,戶籍,領養這個兒子,再到周學采的……女兒。
軌跡都一目了然。
傅先生自己也說B城那頭,有關他父親的軌跡裏查不到他和梁小姐的過往了。
老宋給傅雨旸的補丁資料裏,馮家這一家,原先是傅缙芳父親的舊從,也就是傅雨旸爺爺的下屬。
這姓馮的因病早退了,回歸原籍。早在傅雨旸出生之前。
早年都是老馮私下幫傅缙芳聯絡梁小姐。梁小姐失聯那三年,也是老馮私下奔走。
那趟回歸原籍,老馮遇上了梁小姐,也遞話到B城。
“信息只到這裏,傅先生要詳細的,恐怕還得您親自出面去問那馮家人。”老宋客觀陳述。
傅雨旸歪坐在椅子上,扶額的手上還點着煙,“我只想知道,我父親見了那頭嗎,梁小姐。”
老宋搖頭。
這是傅雨旸意外又意料之中的。
“您父親要老馮出面見了梁小姐,聊了什麽不得而知,只曉得,梁小姐之後再也沒肯會面了。”
傅雨旸翻面手裏的資料,顯示的年份,很巧合,是他出生那年。
“梁小姐那個孩子呢?”傅雨旸眸光很緊,問老宋,傅缙芳知不知情。
老宋做這行的,話術很謹慎,難得,朝傅雨旸說一回主觀話,“傅先生不要怪我冒昧,我推算該是知情的,因為您父親托關系查過周學采的背景,不排除親子鑒定。”
傅雨旸輕蔑的笑,“哪怕年歲對不上?”
老宋見怪不怪,“您父親有意信是他的孩子,他就會相信,是謊報背景。”那時候的孩子窮苦,歲把歲根本看不出來。
老宋面上無妨,心裏嘲諷,不比你名正言順出生的公子哥,三十來歲,光鮮亮皙地可以把周家的女兒公然帶在身邊。
老宋由衷佩服這爺的魄力與頑劣。
“他不是老頭的孩子。”傅雨旸無端一句,冷酷且堅韌。
煙把他缭繞地只剩一個輪廓,而他心裏也有了個輪廓。
傅缙芳必然在梁小姐那裏吃了癟子,甚者可能親手手刃了這些年的情分。
男人的猜疑與無情,可以穩狠準地殺掉一個女人最後的眷念與慈悲。
只要找到馮家那頭,這樁舊事故可謂複盤出來了。可是傅雨旸全然不急了,那種無論底牌怎麽掀,他已然最差的那個啷當樣了。
終究,他還是跟着他父親吃了挂落:
倘若時隔十六年,傅缙芳真真斷送那輪亮月最後的惦念的話。
那麽,傅雨旸最後“餘情”的翻牌機會都沒了。
陳不陳情一樣的結果。他有個女兒,他也不會肯。
傅雨旸把紙上關于馮家的資料拍了下來,幾張紙悉數推進了碎紙機裏。
抱恙發熱的他,吃藥也難緩解,混沌間,只覺得心被投進那些鋸齒裏一樣的碎。
随即,他端茶送客之态,在商言商的口吻,表示追加的信息,他還是會如實付賬給老宋。
只是,今後,他該是沒需求找對方了。
老宋銀貨兩訖的自覺,起身要走,“那就祝傅先生生意興隆,錦繡……前程。”
良緣怕是結不成了。
老宋走了約摸一刻鐘的時間,傅雨旸始終在書房裏,續上的一支煙夾在手裏,久不吸,燃不起來,恹恹要滅。
周和音是敲了門的,裏面的人不應,她當他睡着了。
推門而入,看到案前的人歪靠在椅子上,因為她的動靜,才緩緩睜眼,本能地把煙放到唇上去,猛吸一口,燃口瞬間猩紅。
她手裏端着一杯喝的,傅雨旸懶懶之态,問她,“喝什麽呢?”
“紅茶瑪奇朵加一塊冰淇淋。”
“不是不喝的嗎?”
“他們又送過來了。”
“很好。”
周和音不懂他的很好是什麽意思。看他情緒不高的樣子,“你生意賠錢了?”
“嗯,淨光淨。”
幾回和他說話,周和音一個南方姑娘也學了點他們的貧嘴了,“那是要卷鋪蓋回你老窩了?”
“差不多罷,我原本也不喜歡你們江南。什麽都是甜的。人也是。”
周和音聽他終究要回去的口吻,“你父母不都是我們江南的。”
傅雨旸認真得很,“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哦,那你回去罷。”周和音說,她是來跟他說再見的,她要走了,回去上班。
傅雨旸潦草結束手裏的煙,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盤上。“周和音,過來。”
“……”
“過來讓我嘗嘗你手裏的瑪奇朵。”
“很甜。”她提醒他,別打臉。
“我知道。”
可真等那杯甜飲到了他跟前,傅雨旸壓根不往那上面看,依舊頭靠枕椅,心神不佳的樣子,朝書架上指了指,要周和音去,“拿下來。”
“什麽啊?”
“你拿了就知道了。”
周和音這才擱下手裏的奶茶,傅雨旸書房的書架很高,徑直到頂的結構。他把那盒子擱的也很高。
她夠不着。
某人依舊坐着不動,絲毫紳士的自覺沒有。随意努努嘴,示意邊上有滑軌的移步梯。足夠她登頂。
周和音拉過滑軌步梯,邁上去,這才拿到了那個楠木盒子。
她見過,也知道裏面是什麽。
在梯.子上的人,白鞋半身裙,卻遲遲不下來。
她問他,“是那對甜白釉的壓手杯?”
“嗯,歸你了。”
“……你不是說有更重要的人要送?”
“沒了,生意黃了,也不高興送了。這杯子算那晚你陪我應酬的答禮。”
“我不稀罕。”
“周和音,這是古董,不是複刻品,你給我拿好了。”
“那我更不能要啊。”梯上的人始終不承情。
傅雨旸怒火中燒,幹脆拿她撒氣,“那要怎麽才能要,送你将來結婚的賀禮,好不好?”
周和音一時臉上燒,又即刻冰水般的清醒。他說的是結婚禮物……
友人親戚,局外人才會送結婚賀禮。
梯.子上的人短暫領悟後,不聲不響把盒子再放回去,再轉頭想下來的時候,傅雨旸闊步到了她腳下,兩只手撐着梯.子兩緣,讓她拿下來。
有人不聽,他再勒令一遍,“拿下來。”
周和音即刻就沒好脾氣了,“我就是結婚,也不稀罕一個外人送我個什麽古董杯子做賀……”
她話都沒說完,整個人就被傅雨旸從梯.子上擄了下來。
“你個笨蛋,你知道你穿着裙子站在高梯子上有多醜!”
“要你管,我醜我的,我爸都管不到我這麽多……”
下一秒,周和音的壞脾氣和壞言語,全被堵截了。傅雨旸原本就在低燒,他氣息拂過來的時候,周和音就好像被熱騰的蒸汽灼了下。
她沒想躲,可是屬于女孩子的嬌羞本能一低頭,有人全然氣惱了,撈住她的臉,即刻銜住了她,重重地。
唇舌相依的一瞬,傅雨旸依舊深信他的話,江南的一切都是甜,人都是。
她吃了一嘴的冰淇淋,全是甜味。
戾氣的人報複地裹挾她,仿佛要她能說會道又愛吃甜的源頭全吞到肚裏才解氣。
周和音被他野蠻汲取的力道欺侮到了,她覺得她原本該特別生氣的,可是本能騙不了自己。他局外人的說些那些冷漠話,周和音怄都要怄死了,偏這樣不輕不重地糾纏,她反而能感受到他的軟肋。
冷冰冰盔甲之下的軟肋。
即便是男人,再世故冷漠的男人,他的唇舌也是柔軟的。
有人一半氣一半本能,她學着他的把戲,全還到他身上去。
氣息粘連,懷裏的人一面咬着他,一面雙手來攀他脖頸。傅雨旸就全中招了,他說過的,這個鬼丫頭比他想象中要會多了,叫人心驚肉跳的會。
傅雨旸五分受用,五分惱怒。惱怒這心驚肉跳的勇氣,是從別的男生那裏學會的。
心神齊齊激蕩,周和音軟綿綿往下栽,傅雨旸幹脆打橫抱起她。
抄她的腿彎,抱她到書桌邊沿落座。
丢棄的理智像燎着的軟紙,一時難覆滅,更難回頭。
傅雨旸欺身到懷裏人徑直背跌到書案上去,她拿進來的那杯甜飲滾到地毯上去,一片洇湯,狼藉。
拱火的人,這時還不肯罷休。她隐隐地啜泣感,咬牙切齒的聲音,喊他的名字,“傅雨旸,我讨厭你。”
讨厭罷。喜歡跟讨厭,他總要她占一個,不然他就真的淨光淨了。
纏吻之餘,傅雨旸去夠他的那杯茶,拿茶澆手,打潮的手徑直丢開杯子,來撥她的臉,“再說一次!”
周和音連他的名字都沒喊全,迷蒙間,只覺得有什麽攀附到幾/膚上來。
傅雨旸抱怨她穿的太薄了,渾身連骨頭都是冷的。
偏就是這副冷骨頭,他叮囑自己不要碰,還是眼睜睜看着自己破戒了,着魔了。
周和音眼見着蜷縮起來,因為他的話,也因為他的手。
話游弋到她耳裏,手鑽營到她身體裏。
她越痛楚,他越難回頭。
跌宕中的二人,癡迷缱绻,小貓兒那吟吟聲調出來,始作俑者頓時森然的毀/滅/欲,
他幹脆停手,理智依舊沒有回頭。看她凄凄惋惋地看着他,傅雨旸一字一字為難她,“小音,你跟我回B城,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