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慢一點◎
周和音很不滿意這種行徑, 滿心滿意在辦好事,偏偏沒長張嘴。或許這也是世故人的底色,他需要你去領會他, 越世故的人,越不稀罕最簡單的陳述自己。
于是, 簡單的人反諷也好, 給他打個樣也罷。她知道他在玩笑,偏要認真給他看,“You jump, I jump”
中國的文學裏,有異曲同工之句, 且比他們老外的深刻鮮明多了:死生契闊,生死相随。
周和音說, 小時候看《神雕俠侶》,印象最深刻的反而不是小龍女, 是郭襄。兩幕讓她記憶猶新:一幕楊過帶她去黑泥潭捉靈狐,那段泥潭上攜伴飛鴻掠過, 不消說郭襄了,看官都為之心動;一幕是楊過等不到十六年後的小龍女,縱身跳下了斷腸崖,郭襄見狀,想都沒想,跟着跳下去了……
彼時同樣年紀的周和音,看到這樣的劇情,心痛不已。她一點不覺得“一見楊過誤終身”唯美浪漫。
只覺得, 郭襄明明可以避開楊過的。只要他沒有那些一來二去的特為她。沒有慶生的三份大禮, 沒有那三根允諾她的蜂針。
他甚至從頭到尾并不愛郭襄。不愛, 才是最大的原罪。
所以,周和音并不喜歡生死相随這樣的話。或者說,這樣忘我的情感,降臨不到她頭上。
愛人終歸先愛己。獨活從來不是懲罰,反而是一種清醒,避世避你的斷舍離。
傅雨旸聽她這段閑篇,由衷地笑了,發自內心的。看着她抿一口咖啡,杯口印着她的口紅,她把咖啡擱到杯架上的同時,傅雨旸把駕照也丢進杯格裏去,打趣她,“怨不得抒見喜歡你,你就是那種吵架越吵清醒的。抒見就不行,她腦袋一熱,一句話都蹦不出來,只會跳腳。”
“抒見也很喜歡你。”周和音不喜歡在他口裏聽別的女生。尤其拿她跟別人比。
傅雨旸冷漠極了,“那是她的事,與我無關。”
周和音一時語塞,傅雨旸催她,“請假出來的時間,請你當惜點。先調座椅,再扣安全帶,快!”
救命,周和音說,當初學車的陰影全回來了。她那個教練和周學采還是朋友,周和音那會兒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練車了,夏天太熱,都是起早去練習。
教練太會罵人了,即便認識周家,也難免一頓基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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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到周和音每天去練車跟上刑場似的。哭着跟爸爸說,不去了,不學了,一輩子不會開車也不會怎麽樣。
周學采發火,說他們那個小組裏,五十歲的都有,人家五十歲的爺叔都沒放棄,你個年紀輕輕的怎麽能放棄!年輕人沒點闖勁幹勁,還活個什麽勁!
就這樣,周和音又去練了。日複一日,閨女每天一嚎啕,老父親每天一罵經。一個暑假過去,好不容易周和音把駕照考出來了,且是他們小組裏唯一一個沒重考的學員。
拿到駕照那天,周學采特地請教練來家裏喝酒。周和音過了河就拆橋,整個晚上沒下樓,死活沒肯下來應付教練。很長一段時間,看到教練也是繞着走。純粹學車的陰影太大了,太難了。
當然,半年以後,她又可以和教練說說笑笑了,至今偶爾遇到教練的太太,她還學着父母老派的口吻,喊人家師娘。
傅雨旸被她逗得開懷不少,面上還是嗔怪,“你今天話很密。”
有人搗鼓半天,好不容易調好座位,從善如流之态,“是的,我一緊張,話就特別多。不說點什麽,腦子裏更空。”
某人說教她,“你教練就是被你話痨煩的,才罵人的。”
周和音也顧不上和他鬥嘴了,她才調好座椅,又覺得高了點,降低了些,又感覺後視鏡視野不對。
就這麽又折騰一遍,她一面調整,一面戲谑自己,“我媽說我即便上花轎也關不住的一張嘴。”
這話很老式,但足夠鮮活。
副駕上的人沉默了會兒,周和音才偏頭過來問他,“我這樣可以嗎?”
“我又不是你,我怎麽知道。”
這叫什麽話。他不是來陪教的嘛!
還是說,“你很不舒服了?”周和音思量,“要不我還是先給你去買藥吧。”
“開車。”傅雨旸無謂狀,讓她連導航,就近路況走,上高架上高速。
這樣,該經的路,全過一遍。
什麽叫趕鴨子上架,周和音算是領會的徹徹底底。
有些怕乃至恐懼,僅僅存在于你宣之于口之前。
踏出第一步後,後面的每一步,都是驅使于本能之下,人們謂之為,勇氣。
這兩年,周和音也不是沒摸過方向盤,但全是周學采陪着,讓她特地練練。
老父親只是不放心她獨自上路,周和音嚷着要買車,他也是一直不同意。
中午的太陽高高當中懸着,天幹物燥,傅雨旸全降着車窗,右手肘架在窗沿上,手上夾着煙,由煙微微在窗外燃。
時不時送到唇邊吸兩口。他和周學采那些老司機不一樣,鼓勵式教育,慢洋洋的聲音,“這不是開得挺好的嘛。”
下一秒,“就是有點費人費時間。”
費人,是能把後面跟車的司機氣死。太慢了。
費時間,是這樣天天深一腳淺一腳的,油耗不說。鐵定遲到,全勤沒了,油費沒了,整一個白搭。
周和音顧不上他的貧。左拐道上,這個紅綠燈路口流量不大,左拐和直行一齊。這面左拐,對面路口也可以直行,這個時候就需要相當的判斷力和執行力。
周和音卡在出口的第一個位置,她遲遲不要位出去,後面的車子就一味地揿喇叭。
對于手生且判斷經驗少的司機來說,這是個最要命的社死現場。
她越急,就越不敢出手。腳在油門上試探,又踩回剎車上去。
傅雨旸被她一促一促的猶豫,整的有點暈車了都。
這才把煙咬到唇上去,左手去幫她扶方向盤,“急什麽。你出不去,他們也別想出去,他急他飛過去。”
再要她松剎車,腳放油門上去點,別急。這種路口,就看誰更順暢,你沒經驗要判斷,老司機比你更會判斷。你是怕,他是規避風險,誰知道會不會碰上愣頭青呢。光腳的從來不怕穿鞋的。
傅雨旸要她穩一點,點油門勻一點,你走起來,他不停也得停。
由他幫着扶着方向盤,周和音這才敢給油,車頭伸出去了,才微微探出去一點,後面的車子有了空間,早就越位超車過去了。
雖說規定是拐彎讓直行,可是實操起來,比的就是江湖經驗。周和音領悟的也快,她跟着超車的車子,方向盤微撥,腳上油門均勻,這才左拐了過來。
等她過來了,這一段淤塞好像瞬間暢快了,車流即刻動起來了。
她的感悟很複雜。有罪過,也有欣然。罪過她耽擱別人了,欣然她過來了。
欣然之餘,她瞥一眼副駕上的人。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傅雨旸吸一口煙,偏頭吐到窗外,提醒她,“好好看路。”
兩個路口後,周和音順着導航,就近上了高架。高架橋上,就是一個提速的過程,傅雨旸都不必看儀表盤,推背感就知道她速度太慢。工作日中午檔口,車流本來就不大,他要她去最左道,把速度提上去,“你現在不提,待會上高速會更不适應。”
開車就是個速度與判斷力粘合的活兒。壓根談不上技術二字,傅雨旸叮囑周和音,你就把你的速度控制在你判斷力之內就行了。
有些道理是不能說給當局者聽的。周和音已經眼睛手腳都不夠用了,哪還領悟得過來他說的什麽速度和判斷力啊。
她只知道他一味要她提速,別動不動就踩剎車。
“我沒有。”有人矢口否認。
“你再說你沒有?”
好吧,她有。因為感覺速度太快了,她确實踩剎車了。
傅雨旸不懂,前面百米之內車屁股都看不到,“你踩什麽剎車,啊!”
“我覺得太快了。”司機小姐秒慫。
“我的大小姐,不快你上個屁高架。不快你怎麽趕時間,啊!”
“你別說了。我自己開!”周和音一時惱火,果然他也逃不過碎碎念的宿命,他和其他人一樣,對她沒耐心。
“沒耐心”的人住嘴了。
周和音原本覺得該安生了,沒有,她更慌了。因為傅雨旸徹底不說話了,也不管她的架勢,掏出手機,一時回短信,一時回電話。
就在他接電話的途中,手機導航提示前方右邊路口注意變道,進入高速匝道。
傅雨旸還在講電話,周和音那個急啊,她不信導航,反而更信身邊人。小聲問他,是不是要右變道啊。
某人講着電話呢,幽幽一句,“你是和我說話?”
倒是把電話那頭給吓着了,人家以為哪句說得不對,連連琢磨并抱歉呢。傅雨旸一面右手敲車窗,示意周和音變道,再和電話那頭歉仄,“哦,對不住,不是朝你。我在陪家裏小孩練車子呢。”
周和音白一眼他,你才小孩,你是老小孩。
結結巴巴地打燈變道過來,匝道的S彎又是一關。周和音後知後覺,甚至佩服傅雨旸選的這一路路線,好家夥,把能遇到的路況都走了一遍。
她雖說還沒上手,但心得還是有的。起碼知道克服恐懼的辦法就是破防,破防後,也才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好不容易通過了ETC閘口,傅雨旸催促着她提速,在剛才高架的基礎上,再提30碼上去。
新手上高速的感覺,腦子裏一片空白。周和音只知道腳下油門都快踩到底了,那種推背感,一切綿軟,如同坐在浮雲上。
白熱化的路況視野裏,全然看不到車子。開車的人依舊是駭怕的,她老想去踩剎車。某人說,腳可以點在上面,別老想着睬,前頭看不到剎車燈,就不要想着預判剎車,你顧前也得顧後,要知道你急急停下來,後面多少人預判不過來,都得跟着遭殃。
所以安全距離和安全感一樣,都是互相給予的。
周和音受教他的話,把速度勻速控制在110碼左右。她急智着看路把控方向盤,心思自然顧不上其他,平和且毫不設防,她喊身邊人,“傅雨旸,我總覺得我的左邊車頭要觸線了。”觸碰到隔離帶了。
某人應聲,左手過來,替她微微扶着方向盤,教她目測後視鏡的距離,“明明很好,那是你的錯覺。”
速度太快,她的理智跟不上的錯覺。
車子如同馬一樣,馳騁起來,等你适應了它的速度,好比過了磨合期。正午的太陽,曬得天上碧藍如洗,人間澄淨光明。
驅車的人,像似去追逐地平線一般的暢快。
傅雨旸問她,“還怕嘛?”
周和音搖搖頭,因為有你在,不怕了。可是她到底臉皮薄,沒好意思直接說,“好像也沒那麽可怕。”
且開車的感覺很愉悅。她有點懂他說的,趕時間的快樂了。
又一時好奇,你多大開始開車的。
“會開很早。拿本兒自然得成年。”某人回憶他的初次上高速,說太遙遠了,将将成年,和他少時的夥伴一起開了輛臨時牌照的新車,美其名去磨合車子,拉練車也拉練人。
回頭的時候,為這事,被他父親狠狠訓斥了一通。
說他膽大包天。自己都不能對自己負責的時候,還帶人上去。
“然後呢?”
“然後就是一頓令行禁止呗。”傅雨旸說,他就那麽一說,我也就那麽一聽。
周和音哈哈大笑,“原來你也是這樣啊。”
“哪樣?”
“反骨啊。”
周和音覺得有時候親子關系就是個悖論題。人的成長很矛盾,是規訓也是抛棄自己的一個過程,人總習慣走過來後,忘記來時的樣子。
“就像你說的,規避風險。成年人的通病,都是先規避風險再置換價值。”
傅雨旸無端問她,也是提醒,“你不是成年人嘛?”
“是啊。是比你們慢一點染上那些通病的成年人。”
傅雨旸笑,甘願被她內涵到。看着她越開越穩,也不需要他替她扶方向盤了,但是他的手還是過來了,過來替她把控方向。車窗緊閉,他不能抽煙,一只煙剛摸出來又塞回去。再鄭重警告她,“嗯,那就慢一點。”
“嗯?”
“……看路。”
車子再往前開了一段,就近下了高速,即刻回頭。
回來的一路,周和音明顯上手了許多,她一直是個聰慧的孩子。
傅雨旸問她,我能不能閉會兒眼。
周和音:“不可以。”
“為什麽?”
“你看着,哪怕你不說話,你得看着我。”有人難得霸道。
某人提醒她,“我帶病上陣的哎。”
“下去後,我給你買藥,請你吃飯。”
“我嘴巴很刁。可能會很貴的餐廳哦。”
“無所謂。就當我自己打牙祭了。”
車子回頭,光曬也換了個位置,傅雨旸這面車窗的追光打在她半邊臉上,專心致志開車的人渾不覺,他把遮陽板撥下來,側面遮住些,還不夠,便拿身型來掩。
直到光去不到她臉上。
出發前,她言之鑿鑿一通楊過。此刻,傅雨旸幹脆報複她,“存着吧。你記住,欠我一頓飯就好了。”
他今天委實不舒服。下午還有公事,“咱們就先撂開手罷。”
周和音聞言些許失落。許久沒有說話,直到ETC快速下高速閘口了。傅雨旸才退一步,哄她,“我回去歇個午覺,你不行,在我那裏對付一頓中午飯?”
“……”有人并不響應的樣子。
他幹脆提醒她,“飯可以不吃,藥要給我買。”
有人順坡下驢的樣子很俏皮,也足夠驕傲。她不提這茬,提別的茬,說剛才過路的時候看到傅雨旸的公車ETC餘額,是五位數的。
“所以呢?”
“沒所以。就如實陳述一下。”
傅雨旸忍不住笑惱,伸手不輕不重地揪了揪她耳朵。
車子回城,依舊磕磕絆絆,猶猶豫豫,陪練的人倒是看得很開,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羅馬非一天而成。
哪怕她把他開得快要暈車了,傅某人也還是放養的态度,不輕易說教、約束。“我們都要學着擯棄成年人的通病。”
周和音被他逗笑了,中途,她看見藥店,停車去給他買藥。“你這種酒後發熱和感冒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啊?”
傅雨旸懶得跟她解釋,不吃藥,他也能好。
吃顆頭疼腦熱的藥,他也不會壞掉哪裏去。全由她作主。
于是,周和音下車去給傅雨旸買藥。
某人在車裏等,閉目養神。不多時,手機來電,看到那串號碼,傅雨旸才短暫回神,昨晚對方就來電過,他一時忘記給回電了。
眼下即刻接通,對方倒是先抱歉了。昨晚有給傅先生打電話,您沒回應,加上今天周一,怕傅先生上午事務忙會議多,現下午休時間才敢跟您打電話……
傅雨旸沒甚精神寒暄。讓對方說重點。
當初給周家做背調,傅雨旸是足足等了一個多月才有消息的。B城那頭,他能過濾的有關他父親的人手,都沒有存疑之處。
适才,他才一應焦點都放在背調這頭。
收羅的消息基本屬實,周家人的軌跡也很簡單。但現在,背調那頭的人臨時追加補充,“您父親當年好像委托過人見過那位梁小姐。”
傅雨旸眸光一緊,面上不顯,與會人的心神,就命題提問題,“什麽叫好像?委托又是什麽意思?”
那頭才要說話,被傅雨旸打斷了,他要對方最快時間來他這裏,“把你資料帶過來,我不想聽模棱兩可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