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偏愛◎
周學采上次這麽替女兒鞍前馬後的還是高考那會兒。
周和音永遠記得,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出來看到爸爸在外頭等她的光景。樹高葉闊,太陽辣花花的, 周學采一身最樸素的藍白調格紋短袖襯衫,衣衫下擺嚴謹地紮在褲腰裏。這麽個一絲不茍的男人, 提着個保溫杯。那杯子是周和音的, 她的東西總是花裏胡哨的,要麽聯名款,要麽一堆自己的DIY。
總之那麽卡通的大肚杯提在老父親手裏, 別提多搞笑了。
小音有點嫌棄爸爸,不是說好, 你們都不要來的嘛?
周學采接過女兒的筆袋,把手裏的保溫杯換給她。讓她快點喝, 快化了。
是冰可樂。考前一個月,邵春芳已經不準女兒碰任何生冷辛辣的東西了, 說準備了這麽長時間,你貪涼貪冷, 出了纰漏,別要我們說,你自己就懊悔死了!
周和音旋開蓋子,冰塊浮在啡色的可樂水上,如爸爸所言,快化了。
她笑話爸爸,你不要告訴我,你特地從家裏帶過來的啊?路邊随便買一瓶, 又冰還不跑氣。
周學采:路邊有這麽多冰嘛。你不是一向愛喝冰塊多多的可樂。
周和音那一瞬間真是好氣又好笑, 她是愛喝冰可樂不錯, 但是冰在水裏時間長了,會稀釋可樂的甜啊。就不好喝了,我親愛的爸爸。
可她沒有告訴他,沒有告訴這個笨拙的男人。甚至幾分領悟,領悟媽媽為什麽會和這個笨拙的男人,校服到婚紗到一輩子。
周學采皮相不差,甚者,女兒其實更肖父親。
那年,他來接小音,說這幾天你認真過頭了,家裏都沒你的聲音,我很不踏實。想想,還是瞞着你媽來接你了。
爸爸诋毀小音,也是知女莫若父。說她一向如此,小時候沒動靜了,不是躲在那個旮旯裏折騰,就是睡着了。總之,孩子靜悄悄,肯定在作妖。
這回,國慶去B城,三天了,一通電話都沒打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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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媽媽打的時候,你在打牌,怪誰!”機場回城的路上,周和音坐在副駕上,周學采來接的,他這個老爺車還是手動擋的,座椅也是又硬又舊。周和音回回調座位都強迫症地要聽到那聲卡槽到位的聲音。
“嗯,就只有你媽有手機,我沒有。”這種醋,從小吃到大。
周學采是中國式家庭裏最典型的“愛如山”式的父親。他再寶貝自己的孩子,都不放在嘴上,偶爾,幾句任性的情緒,還要懂的人才接得住。
和音哈哈大笑起來,“可是我只給你帶禮物了,我媽沒有。”被偏愛好像是每個人內心起底的無限虛榮與向往。
“為什麽你媽沒有啊?”
副駕上的人,切一聲,“上一秒還吃醋的,這一秒聽你老婆沒禮物拿,又不答應了?”
周學采實事求是,堅決維護家庭內部一致統一,“我可以沒有。你媽不可以。你什麽時候都要多向着她一些。”
好。說到症結上了,周和音逮住爸爸這句話,“這不結了?”禮物都有,她說只是倉促,沒買多少。她還是陪着客戶逛的時候,順手買的。
周學采聽到她又給他買了什麽牌子的剃須刀,自然怪她亂花錢,“随便買幾塊特産點心我們嘗嘗就夠了。”伴手伴手嘛,心意到了就夠了。
周和音眼下的心情,聽不得伴手二字。回來前,某人的司機說,傅先生交代的,這些伴手禮,帶給周小姐父母嘗嘗。
她才不稀罕,更不高興拿。
“他們那裏的點心哪有我們的好吃,咱們的諴孚坊不香嘛?”
那裏還冷得要死。幹得我臉都皴了。霧霾又重。交通又塞。東西也吃不慣……
周學采聽女兒牢騷,難免發笑,“你奶奶在又要怪你沒出息了,一味戀家。”
邵春芳沒在,在的話也要笑話丈夫。你才是最沒出息的,姑娘出門,不是出門子。才三天,你就哪哪就覺得缺了一塊了。
有人戀家,而有些人,是戀人。
周和音沒有反駁爸爸的話,“我覺得阿婆這種安土重遷的老思想是有道理的。我也一輩子不願意離開江南。”
父女倆難得談家常之外的話題,周學采問她,“那麽将來處個B城的對象,也不願意去了?”
有人心虛,“我為什麽非得處個那裏的對象啊?”
“打個比方。”
“就不高興去啊。”
“嗯。”
周和音直覺爸爸今天有點不對。她往常也出去玩,也有在Nana那裏過夜的時候,爸爸一向很開明的。像上午那樣,給她發消息,問什麽時候回來,他去接。這種還是少例。
父女模樣像的話,性情卻不像。周和音脾性更像媽媽,所以她一向不相信各自冷靜之類的話,有時候家庭或者親子矛盾,最最不能冷處理,只有講出來,表白出來,雙方才能懂各自的盲點在哪裏。
“老周。我今天腦子不夠用,很累。你最好直接告訴我,你怎麽了?”
“……”
怎麽了。
Nana聽完周家小事一則後,笑死了,說周和音你該天打雷劈。
和老男人厮混,你爹都心靈感應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周爸爸公式對了,代數代錯了。
周學采聯想到小音這些天前後的變化,以及她國慶說要出差,黃金周去B城三天,本來說好4號一早回來的。
又臨時變卦了。周學采給她打視頻電話,那一刻,小音心虛,挂斷了,文字回複,下午就回去,把航班號發給了爸爸。
周學采就以為女兒和先前的男友複合了,他們之前不是沒一起去過,又知道陸臨在B城工作。
“救命,他們可真能想!”
“還好啦,你爸要是知道你是和一個老男人,估計廢了你的心都有了。”
“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當事人再清醒的一雙眼不過了。
4號在家裏窩了一天,5號周和音拉着Nana逛了兩座園林,因為節後她第一個外勤就是陪孫代理那頭的客戶。
客戶大佬上年紀了,過來點名要游園和聽評彈。駱存東把這樁差事派給了周和音,讓她好好捋一捋,別當真帶客戶逛花園了。得心裏有個譜,酒店那頭也是你安排。
正常公務電話交代完了,周和音循例問一句,駱總還有別的事嘛?
駱存東當真有,他問,你和傅雨旸是親戚?
……啊。不然還能怎麽說。有人給她搭了那麽大的臺子,她不唱戲,不是挺辜負人。
駱存東這個老狐貍:嗯,我就這麽一問。看着不太像,聽口吻像很近的親,可是傅先生聽說獨一個,母家也不姓周,他也不太像那種愛走親戚的人。
周和音心裏鄙夷,你瞎打聽什麽。純粹話趕話:不會啊。他很愛走的。
從北到南,從寺廟到醫院,social大王。哼。
Nana說,怎麽聽起來酸味這麽大的。
“別的先不談了,說真的,你跑回去跟傅先生說那裏,”Nana聽小音複盤整個經過,有點驚訝,“但又合你的脾氣。”
Nana認識的周和音就這樣明媚,她能嗅着你的香水味,很喜歡,悄悄的嗅,回味到眷戀,最後還是按捺不住,說很喜歡你,也喜歡你的香水味,如果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是哪一款。
Nana當時就被小音狙到了。她說換個別的女生來問她香水是哪一款,她沒準會蔑視她。可是對周和音,Nana沒有,她喜歡這樣天然、直白的女生。
因為她說“喜歡”的時候,絲毫不冒昧,反而是三思後的勇敢。
問題是,“你都跨了這麽一大步了,為什麽你倆還是什麽都沒發生?”Nana這個世故過來人不免懷疑,“不是你有問題,就是他有問題。”
“也許都有問題。”周和音幹脆照單全收。
從園林出來,她們就近找了家咖啡店歇腳。周和音正巧看到喜歡的杯子,選了只,再即興拿自帶杯買咖啡了。
她就是這麽個臨時起意,喜歡自己安排自己的人。
兩個人都好餓,又想空着肚子去吃別的,就買了一塊蛋糕分着吃。Nana問,你的問題是什麽?
“我的問題就是,我不想被他安排。我不過問他的過去事,但是也不想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像一個行程或者行李,等着他輕重緩急的調停。”
周和音承認自己賭氣了,那一刻,她如果順從了傅雨旸,那種感覺就變味了,“變成了他的游戲,而不是我希望的感情。”
她這個人沒有大抱負大理想,“我只想找一個我喜歡的他也喜歡我的人。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需要。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像我爸媽那樣,踏踏實實,我能握得住他。”
而傅雨旸,他給周和音的怦然是真的。可是,他那一刻想安排她也是真的,等着他去,等着他來。
Nana見小音這樣,多少也跟着沮喪。碰到一個怦然的人其實不容易,可惜,小音是個固執的人。她不稀罕那種燃燒後就各自路人的萍水相逢。“往好處想,起碼傅先生不是那種頑劣的人呀,他倘若真心想玩,也不必和你兜這麽大的圈子。”
周和音咬着勺子,把剛才拍圖的照片,傳到朋友圈。那木制的勺子,都咬出牙印了,思量幾秒,才把勺子拿開,也只有對着Nana她才敢吐露心聲:“你說,會不會我會錯意了。他根本不喜歡我,就也許真的只是想關照我……”
“他為什麽要關照你,他閑啊,和你非親非故的。”
“誰知道啊,也許年紀大了呢……”周和音玩衛衣的兩條帽繩,眉眼到心神,一半沮喪一半氣不過。
Nana要被小音笑死了,說你完蛋了,人家那頭我不知道,你反正真真的了,已經開始患得患失了。
6號這天,天光大好。白與夜都是別致的溫柔。
周和音答應晚上陪Nana去錄視頻,一期香槟酒的商務。
Nana很多文案和創意都是小音幫着策劃的,視頻裏但凡有idea屬于小音的,都會署名,收益也會和小音對半分。
早期,周和音不在意這些。但是Nana執意,說工作歸工作,友誼歸友誼。
這一年多,Nana頻道的很多粉絲就默認了小音是閨蜜也是團隊合夥人的意義。
Nana這期視頻正好商務和探店二合一,只是,她酒店選的是花都酒店。
這樣老品牌旗下的高端酒店,Nana直言,沒有恰飯,她也來不起。
周和音卻不大快,她感情與理智都在拒絕來這裏。
Nana這才想起來,“哦,傅先生住這裏啊。可是關你什麽事呢?照這麽說,你以後都別去B城了,人家土生土長的地方哦。”
誰說不是呢。
周和音今天為了配合Nana拍視頻,特地穿了套新衣服,淺駝色雙排扣的套裙,白色翻駁領短款上身、一步裙下/身版型。
她們的套房已經是預定好的,大堂前臺check in的時候,前臺接待看她們是帶着相機和相關設備,就友情提醒,他們酒店是禁止任何商務性質的拍攝披露的。
啊,這一點是Nana沒有想到的。倘若這樣,這個行程就基本泡湯了。
無奈之下,Nana在好友群裏喊江湖救急。問有沒有誰知道這種規格酒店哪家平替可以接受商務性質的探店。
沒一分鐘,趙觀原那頭給Nana打電話,因為他就在樓上,問Nana走了沒?
得聞她和小音一起來的,趙觀原大約七八分鐘的樣子,從樓上下來了。吟吟笑意,懶懶眉眼,先是應付Nana,“他們這裏确實不行,餐廳部分都不可以帶攝像設備。你們改天拍吧,我給你們找地方。”
說罷,恣意眉眼睇到周和音身上,趙觀原一身酒氣并若有似無的香氣,女人的香來不及洗去的那種匆匆下樓。他兩手抄袋,來問候她,“不認識我了?”
怪她不和他打招呼就算了,連看都不看也太驕傲了吧。
周和音沒轍,淡淡疏離一句,“你好。”
趙觀原油腔滑調地逗她,“有多好?”
周和音沒多少心情應付他,朝Nana示意,今天拍不成,我們就走吧。或者換個地方。
Nana就去辦退訂手續。
趙觀原趁這幾分鐘空檔裏,圍着周和音逗她笑,說上回在這裏,你可是把我氣着了。
周和音實在受不了他身上的香,幹脆堵他的話,“你來酒店幹嘛的?”
趙觀原渾不怕,“你說呢?”
饒是周和音再鎮靜,也被這人沒皮沒臉氣到不自然的情緒。
他偏要多想,“小音,你吃醋了?”
周和音淡淡一笑,服帖的妝容,紅唇微啓,“我只想讓你認清現實。現實就是,誰也不會離不開誰。”喜歡是多主觀的事,掉頭,就可以抛之腦後。
“我把你抛之腦後了嘛,我聽到你在這,我立馬下來了。是你一直不肯回應我啊,小音,我追你還要多久多認真,可以說,沒有哪個女生可以跟我拗這麽久!只有你!”
“我沒有和你拗。我一直跟你很認真地拒絕,事實也是,你不來找我了,我這段時間很清淨。”
“你再說一遍!”
“我說……”
“周和音!”趙觀原突然聲音高了兩度,大堂裏來來往往的人都不禁側目。
周和音被他吓了一跳,這公共場合,她可不想陪他瘋。剛想繞開他,去和Nana彙合。
趙觀原一把扽住她的手腕,他就不明白,“你到底跟我矯情個什麽勁!”
許抒見兩天前蹭傅雨旸的公務頭等艙回S城,她和大哥哥嬉皮笑臉,說她人生第一次坐頭等艙達成了,到底還是雨旸哥哥好,比她親哥哥還好。
某人眼皮都沒掀,說他當真好,就給他閉嘴。
飛機落地後,傅雨旸就把許抒見扔在了機場,讓她自己回去,到了給你哥哥發個消息。
抒見問大哥哥,你去哪啊?
我去哪那是我的事。
許抒見氣得跺腳。沒想到第二天,哥哥那頭給她打電話,說你雨旸哥哥要個東西,因着是許抒誠的助手跑的這一趟,東西原本是要送到傅雨旸手上的。
他人還在上海,沒回頭呢。
許抒誠就關照抒見去機場拿一下,他助手還有事,就不停了。
東西送到你雨旸哥哥手上,切記。
許抒見着急忙活地拿到了,又等了一天,下午才收到雨旸哥哥回城的消息,原本他秘書那頭要過去取的。
許抒見這個活寶,偏要自己來送一趟,讨雨旸哥哥的好,以備下次敲竹杠。
她原本要上樓的,前臺關照,說傅先生馬上下樓了。
她只能在大堂這裏等,同在前臺接待說話的工夫,她發現身邊的一個女孩子好眼熟,多看幾眼,啊,是她一直頻道關注的Nana.
她大着膽子地問了一句,得知是本尊。
許抒見開心壞了,小心翼翼地問對方,能不能合個影,我很喜歡你的視頻,也喜歡你的閨蜜。
Nana欣然點頭,才想扭頭喊小音的,一回頭,一個身高腿長、正裝革履的男人擋着她視線了。
Nana給吓得差點咬到舌頭,這不就是小音的老冤家嘛。我天。
傅雨旸一向記性不差,他見邊上一女生直直盯着她,些微記憶回彈回來。
再看許抒見,瘋瘋癫癫的,手裏早沒東西了,只問丫頭,“你來幹嘛的?”
啊。送東西的。許抒見連忙回頭,在前臺那裏拿回了那個長長的漆木盒子,年限毫無疑問,比她年紀長。
傅雨旸把那楠木長盒攜在手上,再看邊上那女生,他想起來,那晚在便利店門口見過,是某人的閨蜜。
Nana一時間眼睛不夠用,一面是傅先生邊上的小姑娘;一面是不遠處,小音你和趙觀原在那拉拉扯扯的幹嘛!
好吧,就這方寸之地,想看不到對方都難。
傅雨旸順着Nana的視線看到一對男女,年紀上下相仿,氣場也相投,一個卯着勁一個不配合,好一對金風玉露。
傅雨旸冷笑,淡淡出聲,“你真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啊。”
Nana和抒見都沒聽懂。
但是許抒見認出了周和音,她一個勁地在傅雨旸邊上蹦跶,說我認識她,我看過她的視頻。
周和音用力掙開趙觀原的手,下一秒,一擡眸就看到了個不想見的人。
他身邊站着個與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女生,雀躍且明朗。
周和音一時別扭,腳步上不了前,就想扭頭走的,卻聽到後頭有聲音喊她,喊她的名字,冷冷散散的,“周和音,過來。”
不等她回身,一陣腳步聲貼近。有人一只手攜着個楠木盒子,一手來牽她的手腕。徑直朝酒店旋轉門外走,他的一步,周和音得兩步來跟。
車子就在外面。
傅雨旸松開牽她手腕的手去開車門,然後摁着她的後腦勺給她攆到車上去,不等她開口,
“我上回怎麽跟你說的,那小子不靠譜,是不是這麽跟你說的。你剛在幹嘛,啊?”
“沒幹嘛。遇上了,還不能說句話了。”周和音嘴硬,也冷漠,“他不靠譜那是他的事。他有多少前女友,和誰怎麽樣,那都是他的事,我又不是他的誰,誰稀罕他那點爛事。”
有人無故被流彈蹦着了。短暫沉默,而車裏的人裙子太短,跌坐在座位上,一直不自在地要起來,她要下車。
傅雨旸把外套脫下來,蓋在她的腿上,也讓她安分點。
周和音仍舊不配合,提醒他,“你把你女伴給忘了。”大堂裏那個女生。
傅雨旸欺身坐上車,坐在她邊上,阖上車門。關照司機開車,再朝她,“她不是我的女伴。許抒誠的妹妹,那晚說要喊過來給你作伴的,你又不要。”
“這個時候又給我亂按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