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跑什麽◎
B城的秋冬總要比其他城市濃郁點。每年十一月就降初雪, 将将跨進十月天的門檻,夜涼如水,能見度裏起了薄薄的霧。
傅雨旸披星戴月趕回來, 落地時已經淩晨一點多了,再一路進城, 抵達他父母住處已經不到三點。
這裏和他自己住處的鑰匙都在許抒誠那裏保管。
他回來前和許那通鬥嘴, 就是想他過來給他送鑰匙,當然,他住處房屋保潔還是要做的。
純粹丁點灰都受不了。
車子泊停在傅家門口。傅雨旸從後座下來, 杳杳隔着一片人工湖,都可以看到對面小山頭上紅得熱烈的黃栌,
還有院牆上滿滿的爬山虎,他去江南前還沒有紅。
秋倒像是人一樣, 容易醉。
傅家大門洞開,許抒誠在裏頭的緣故。
司機給傅雨旸拿行李, 他們一行動靜,惹得門口抱鼓石上竄下一只老貓, 嗚咽一聲,從貓兒洞裏鑽走了。
傅雨旸進來的時候,許抒誠在院子的躺椅上睡着了,身上只一件單薄的西裝外套。亮月把什麽都晾涼了。
傅雨旸踢踢躺椅,上頭的人才混沌睜眼。
這裏原來是處茶寮,下棋談事的空所。老傅走了後,茶自然涼了,連夏日裏挂的竹簾子都懶得去打了。許抒誠說等他等困了, 眯了會兒。
“你連夜回來, 出什麽事了?”許抒誠問某人。
傅雨旸把輕便的幾件置換衣裳行李脫手一邊, 去端許抒誠磕在一邊的茶,問他喝過沒,得聞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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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開,就猛灌了兩口,剩下的一半,澆在手上洗手了。
“老喬原先兩個普通合夥人要退出。”例行公事,合夥人都要到場,一是談股權回購,二也相對要約束下禁業避讓。
這些傅雨旸律師也可以代其出席。只是第二樁,他要親自回來。
開倉庫,取件東西。
一對甜白釉的壓手杯。這是傅雨旸當初在一個收藏家手裏高價求來的,沒送出去,老頭就發病去了醫院,重症監護甚至都沒超過24小時,人就沒了。
他母親這頭朝他坦白後,傅雨旸複盤過,也查問過老頭原先的助手 、司機,他父親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人才一下子沒禁得住……
可是四下打聽延展過,都沒有。
正常的生老病死。
這話有點耳熟,有人也和他這麽說過:生病。自然死亡。
鎢絲燈泡下,傅雨旸阖上那對壓手杯的楠木盒子,不由地打了個噴嚏。庫房裏隐隐的塵息味。
許抒誠沒來得及問他這手杯取出來送給誰?想也是生意上的來往。只一心和傅雨旸聊家務事:“其實別怪我說話不中聽啊,幹媽呀,就不該瞞這一輩子。既然瞞就瞞到底,連你都不要告訴。”
人死如燈滅,浮雲吹萬間。沒什麽一抔灰揚不了的。
但世事就是這麽湊巧。倘若那天來會面的是梁小姐的養子,傅雨旸想,傅家和那頭也就扯不出什麽幹系來了。
他會一一陳情清楚,周學采不領情,那麽到此為止。
偏偏是周家最細微末節的人來了。
她秉着最赤誠的交易來的,口裏每回提到她阿婆都是最由衷的懷念。傅雨旸倒希望,她和那位梁小姐毫無瓜葛。
可是,有些延續,不是只存在親緣的局限裏的。
某人難得自省,冷笑出聲,他一面往外走,一面去揿滅庫房裏的燈。直到黑暗四合,才問許抒誠,“這算背違嗎?”
從一開始。
傅雨旸簡單在父母住處淺眠了一覺,起來洗漱,進總部開會。
文山會海中,最好的精神小差方式就是盯着屏幕PPT。我有在看你,但沒在聽你。
撐過第一輪,傅雨旸幹脆也不和他們客氣了,一個個在會議室裏抽煙,燎得眼皮子都疼。他幹脆拿手機出來打游戲了,結果好久不玩,系統提示要更新,那進度條讀得比今天三環的車都堵。
等更新完畢後,他們會都開完了。傅雨旸例行出席,對于回購股權的事全權沒有參會意見,會議一了,頭一個來簽會議記錄的名。
人卻在座位上沒動,手機橫着屏,作玩游戲狀。
這在傅雨旸也不是沒有過,從前夜場談事局上,話不投機,他幹脆玩兩把游戲。能把那些個老家夥氣死。
最近小半年沒玩了。早年他上學的時候玩游戲也是兇得很,後來許家兄妹安利他這款手游時,他沒閑心玩,屬于熱情早就燃燒完了。
架不住許抒見那個瘋丫頭賣力地游說,才勉強裝了,偶爾解壓用。
傅雨旸點進微信好友名單,果然,在名列裏找到了某人的名字,她游戲名和她的耳機ID一樣,花裏胡哨的:小周今天努力摘星了沒?
摘星的人不在線。
傅雨旸思忖之餘,線上有人拉他玩游戲,是許抒見那個丫頭。他沒理會,徑直退出了。
散了會,去老喬辦公室裏坐了坐。
正值放假期間,傅雨旸也不打算停留的樣子,雲山霧繞一篇生意經,老喬還要朝他深耕細作股權回購的事呢。傅雨旸當即不高興了,“大過節的,你念哪門子王八經。”
讓他有事,節後給他寫郵件。
老喬這回當真蒙在鼓裏, “你這是急着去喝生日酒?”
“你又知道!”
“中午約了老馮他們給你搬風呢。你做東。”
傅雨旸逃不過,幹脆即興發揮,“晚上吧。”
晚上他請客。
要做東的人,讓老喬幫忙聯絡,說完起身拾起外套就往外走。雲淡風輕地殺了個回馬槍,“江南那頭新世科技的業務頭子駱存東,你認識嗎?”
老喬有分部在那裏是不錯,但是事無巨細的人脈網,他哪能面面俱到。聞言搖頭,只問雨旸,“怎麽,你要聯絡?”
“談不上。想會會。”
周和音他們此行,團隊裏有三個女士。
兩個妥妥的資深前輩,一個毫無疑問的新兵蛋子。
他們這次國慶來回的機酒以及三天的吃喝開銷,都是駱存東自掏腰包。美其名,團隊建設。
實際上倒是陪B城的代理商和對方在案的客戶,玩了兩天。因為這一單很特殊,代理商的客戶,但是客戶真正使用單位又在江南,原則上這一單要納到駱總業績裏。
這才把團隊開拔到這裏接待。後續客戶去江南那裏,他們依舊還是要地陪。
這種頭目的代理商,遠遠壓過他們直銷的業績。但是年底的業務總計,誰分管的代理商又記在誰的頭上。
帶周和音的兩個前輩姐姐私下吐槽孫代理和他們駱總的關系,就好比一個嫡系的被後來居上的庶出壓着頭,但是呢,又一榮俱榮。當然啊,沒有一損俱損。
別看他們勾肩搭背地喝酒,其實皮下不知道咒罵對方死多少回呢。
周和音很乖覺,她們說什麽言論,她都只是聽,從不發表主觀看法。少說多幹,實踐裏犯錯,實踐裏總結,每日不談三省罷,睡前複盤還是做得到的。
就連她們三個女生的房間分配,她也是很泰然地覺得自己該落單。
一個人住标間不要太舒坦。由她們去抱團吧。
今晚是孫代理替駱總踐行,他們明天早上一早的飛機。其實按周和音的心,她晚上就想走了,無奈他們執意留一晚。
晚上駱總的女兒也跟來了。
男女同僚湊一塊八卦,私下交換信息才知道,原來駱總前段時間離婚了,軋姘頭那種,被前妻撕了,女兒的撫養權倒是争過來了。男人啊,誰都沒他們現實。
難得,這次最小的周和音主動插話了,她是替女性同胞抱不平,原來竟是這樣的男人。“那麽,為什麽孩子不跟媽媽呀。不是男方過錯方嘛?”
前輩姐姐瞥一眼愣頭青的覺悟,說小音你還小,不懂這裏面的門道,都八.九歲的女兒了,反正認知都已經清爽了,誰對誰錯,小孩子靈得很。為什麽女方還要苦哈哈地把孩子摟在身邊啊。有錢有閑的日子難道不香嘛!
就該他男方養。哼,你當養孩子容易的。
瞧,這不談生意都得拴在身邊來。
周和音瞬間對這個新老板下頭,她說收回之前說駱總人間理想的話。
這女人間的友誼有時很奇怪。互相禮敬時可能內裏反而是翻白眼,偶爾敵人的敵人,倒成了朋友。
前輩姐姐說,她們都當小音是駱總的迷妹呢。不然巴巴地願意借調過來。
周和音打工人打工魂:“快別。我只是以為他是個好父親。”
小音和前輩姐姐也可以有共頻的:總覺得愛孩子的男人差不到哪裏去。
其實不盡然。男人,父親的覺悟是父親;男人的覺悟卻只是男人。
聚餐到收梢,駱總已經喝得舌頭都大了,和孫代理在那侃侃而談。而駱總的女兒一路跑出跑進的,也沒人敢管這個公主。
周和音記得她小時候跟着父母去吃席,規矩大如天。
她在摸魚玩小程序裏的俄羅斯方塊,聽到駱總喊她,“小周,幫我去看一下柚柚。”
唉。心不甘情不願。心想,我又不是你的傭人,給你去顧孩子。
嘴上還是應答了,小程序上的俄羅斯方塊越落越快,因為她的來不及作為,以至于交通大堵塞地堵了半空,越到頂,越接近game over.
沒等到她走出包廂門,她的游戲就陣亡了。于此同時,外面有小孩跌跤的聲音,
撲通一聲撞到了侍者的酒盤,紅酒應聲而落,駱總家的柚柚也哭得稀裏嘩啦。
周和音應聲追出去,只見廊道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還有他那個混血老頭老板。某人身高腿長地俯身下去,單手把小孩從地上提溜起來,口吻不太友善,“小家夥,公共場合不亂跑亂叫。你爸爸沒有教你嘛?”
柚柚塌房子般地哭。
周和音吓壞了,連忙去要孩子,心想你別吓人家了。
她一面跑,一面剛想張嘴說些什麽,
傅雨旸只手松開孩子。手上沾滿了紅酒,他目不斜視地接過侍者遞上的幹帕巾,顧不上揩幹淨,專心對付朝他而來的人,“跑什麽,沒看一地玻璃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