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茱麗葉◎
Nana說我吃你塊蛋糕,賠上一頓火鍋,虧大發了我。
在Nana的住處點的火鍋外賣,周和音到的時候,食材已經布放得差不多了,這進門洗手吃飯的感覺真好。和音老說,女生的友誼能一眼投契且久處不厭的,遠遠勝過愛情的意義。
Nana說你這樣的言論很危險。你真有那個傾向得和我說,我一定會拒絕你的。
不行就是不行。
和音讓好友放心,我筆直。今天還心動複蘇了下呢。
“誰呀!”Nana聞到了奸情的味道,立馬吃瓜自覺,說難怪趙觀原炸毛了呢。
是誰!你快說。
周和音就着蒜泥香菜的油碟,吃了好大一口脆鴨腸。給她餓壞了都。
“你這有錢的租客不行啊,飯點了,連頓便飯簡餐都沒請你吃。就饒這兩塊華而不實的蒙布朗,頂什麽用的。”說着,Nana福靈心至般地領悟過來,“租你家房子的人?”
“難怪要人家蛋糕了。”
勉強把自己塞飽的周和音,歇下來喝一口烏龍茶,再去碰一路冰袋冷藏回來的甜點蛋糕。為了不破壞原先的擺盤,酒店打包的時候原先的骨瓷盤沒有卸下來。徑直送給客人了。
不得不承認,溫飽的基礎上,吃這些精致的西點,确實賞心悅目。
周和音是個最最驕傲的人了,不是她認可的人或事,她一向不輕易松口的。反之,她熱衷的迷戀的,又往往很雙标。
她從前那個初戀,是她先開口的。即便後來對方主動提了分手,周和音也不在背後诋毀他半句,僅僅因為,不想承認眼瞎。事實就是,他确實還不錯,只是人之所以稱作高級動物就在于他擁有思考的主觀能動性。
這份主觀注定讓同類捉摸不透。唯一透的,周和音說,就是有些人錯過不要可惜,因為他(她)不屬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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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于你的人,才不會舍得拿背影朝你。
“你不是愛吃花都酒店的甜點。”有人送一口栗子奶油到嘴裏,挽尊、狡辯。
“你拉倒吧。上次趙觀原在籠沙公館要請我們喝他姐夫存的酒,你可不是這麽說的。”無功不受祿,周和音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要喝你們喝,反正我不喝。
給趙觀原氣得,那眼神,當場能吃了她。
Nana問什麽樣的人,修羅場地把趙觀原比下去了?
“不關他的事。沒什麽比不比的。”周和音很清醒地跟Nana糾正這一點。心動是審美心,無關他人,就是人心最起底的感悟。
甚至不關審美對象的事。因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單身,他那個年紀,已婚也未可知。
雖然他無名指上是幹淨的。
周和音覺得就是審美心作祟。
這沒什麽,就如同我們眼睛趨向光明一個道理。
換句話說,這樣大手筆一口氣拿下五十年房租的人,自然不俗。她說的不俗就是最世故意義上的那種,不短經濟。
這類人普遍慣性給人的印象就是養尊處優,慢條斯理調/教出來的鑽研心與自制力。難得,他身上沒戾氣。
周和音得承認,她的日常裏鮮少與這類人有交集,莫名有些趨向性。
可她很分得清那條準繩的界限在哪裏。
“那人多大年紀?”
和音看清他的身份證上的年月,大她一輪。十二年。
Nana算是個很沒教條的人了,聽清對方的年齡,也即刻打了退堂鼓。“打住打住,想都不要想,你媽能殺了你。”
是的。和音父母是青梅竹馬,二人一般年紀。邵春芳老早就說過了,找對象不準比自己小,男人成熟的晚,找個小的就等着當媽吧。就你爸這樣,我還和他磨合一輩子呢。也不準找太大的,五歲以內。
男人懂得會謙讓就夠了,太過差距,姑娘家會活得沒有自我。還有些話,你再大些,自然懂。
只一點,媽媽時常跟和音強調:女孩子任何年紀都得有自我。手裏得有經濟,自己的錢。任何時候都有談判的資本和勇氣。
他變心了,不愛了,你就立刻掉頭。再也不要說為了孩子為了家庭保全婚姻的話了,現在不時興也不應該,所謂的保全,全是自己不中用。
周和音的頻道,粉絲喜歡她的一半原因來自她的家庭氛圍,典型的虎媽貓爸,上頭還有個佛系又極為開明的奶奶。
春芳女士的日常唠叨、咆哮,粉絲們感嘆簡直是中國式母親的真實縮影;而六十多歲的祖母,又能順着和音和她一起化妝、逛街、喝奶茶,拍視頻ending語。
粉絲說,小音家的女人個個活成自己原來的樣子。
四年前母親節,周和音為媽媽和阿婆做過母親專題,那天爸爸送給媽媽一套婚紗,他們從前結婚的時候局促,邵春芳沒有穿過這些洋盤的東西。
五月天的江南,動辄淡煙疏雨,父母正裝立在天井的門樓下合影。邀阿婆一齊,後者坐在藤屜椅上搖頭,說你們拍你們的。
和音當時才十八歲,卻極為早慧懂事地明白,阿婆是一輩子沒有走進那座紅牆圍城裏,她覺得自己孤身一個。不願意入畫去,違和了子媳的,百年好合。
那日,和音給阿婆細致地化了妝。她俏皮地稱作閨蜜妝,說我評論裏好多人都誇奶奶氣質好。
再揶揄父母。他們拍他們的婚紗照,我們拍閨蜜照,女孩子的友情才是最值得的。
那是阿婆留給和音的最後一個日常視頻,因為不久後她體檢出了問題,熬到了第二天春夏之交,終究還是走了。
醫院裏,和音哭得不成樣子。她不能接受人的死亡,不能接受夜裏阿婆還跟她說要喝她煮的魚湯,早上在家裏,爐子還沒生起來,爸爸就打電話讓她快點來。
她不能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麽沒了氣息。
她問爸爸,人為什麽要生病,為什麽要死。
爸爸在和音印象裏一直是溫文爾雅的,小事由着媽媽任性拿捏,偶爾發一通火,就連媽媽也是買賬的。因為她們都知道,爸爸一向遷就她們,遷就老母親,遷就妻兒,家裏就他一個男人。
這樣一個從來不吝啬和顏悅色的男人。那天,在醫院,周學采陪着女兒一塊淌眼淚,他安撫和音,“人總要走的,不然她會無窮無盡的痛苦。”
“我們總要面對死亡。今日我面對你阿婆的,他日你面對我的。這也才是生生死死的意義。”
不僅僅是生命代代相傳,更多的是敬畏,“你阿婆要我們更好地活下去。”
吃完火鍋,周和音主動幫着收拾桌子,垃圾分類。
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陽臺上往下看,茫茫起了層薄冥色的煙。
Nana叫她今晚就睡這吧,反正和音也有備用的內衣內褲在這。
“算了。春芳女士又要隔空查房,煩死了。”周和音有過外宿的案例,回回邵春芳打視頻過來,裝着噓寒問暖,實則刺探軍情。
她短暫一年的戀愛裏,邵春芳一味地要她把男友帶回來看看。又旁敲側擊地打聽,到什麽地步了。
周和音沒隐瞞,她覺得旁人父母可能會保守或者刻板,可是,他們是一齊相知相愛過來的,和音說感情使然的東西,她不覺得有什麽。
邵春芳即刻懂了,唉聲嘆氣幾句,姑娘大了心思關不住了。頭一條就是要保護好自己,你額懂啊!
和音:懂呀。
邵春芳:反骨頭,讨債鬼。
從Nana那裏打車回來,進前樓門,将将十點鐘。收了的傘還在往地上捎着水。
今天茶館有做晚市,也才剛打烊。邵春芳手裏管着茶館的總鑰匙,沒來得及放下呢,看女兒家來了,便問她,“談到這麽晚?”她剛準備給她打電話的。
“早結束了。”說是在Nana那裏吃火鍋的。
“你老是吃人家的,也要記得回請人家的啊。不行周末喊娜娜家來吃飯。人家一個小姑娘在這裏也不容易。”
“嗯。”邵春芳一向這樣,生怕和音在為人處世上怠慢了人家。老叮囑她,朋友交的就是禮尚往來。和音讓媽媽放心,“我不會讓你丢臉的。還有,人家叫Nana,不是娜娜。”和音教媽媽,輕聲,你輕聲喊就對了。
市井之花的邵春芳就是輕聲喊了,還是娜娜。
她說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子談得怎麽樣了。“你爸爸以到你大了呢,讓你自己作主。”邵春芳查點地問,談得怎麽樣了,拍板了嘛?
周和音時常奉承媽媽,說您注定是做生意的人,乃至當官的料。別人家的孩子回來,人家媽媽第一句總要問,吃了沒?餓了沒?
邵春芳永遠是,今天工作怎麽樣?新人不要給我懶骨頭啊,要多聽多問,少自作主張。
今晚難得沒查點工作,張口便是問交易。
周和音和盤托出。說對方是B城人,父母祖籍在我們這,“他母親過世了,看樣子應該是新喪,”周和音也不太确定,直覺,因為看他穿着一身素黑以及言語裏的淡漠,她直覺該是。“說是他母親喜歡江南的房子,才決定租一套下來。不住。”
有些難理解,但又好像合情合理。
邵春芳聽後嘆一口氣,多少能共情到,“原先你外婆留下的那條土狗,你舅舅還舍不得送人呢。直管到死。”
哎,不容易。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反過來,有這份孝心也難得。
這樁交易,怎麽都是周家賺。說話間,邵春芳就應允了,說讓中介那頭做契約吧。
只一條,人家雖然不住,鑰匙也得送到人手上。知會和音,今後就別往北屋裏去了。該騰的東西騰出來。
當晚,小唐就和和音電話敲定了。說好的,先送合約、鑰匙給傅先生那頭,他那頭簽完後再給和音簽。
乙方也會按約定的時間支付租金及需要承擔的租賃稅費。
電話結束後,小唐推送給和音一張微信名片,說還是許先生給的,但是小唐添加傅先生那頭未果:
小音,你加一下吧,你是房東。傅先生也該買賬些。(微笑.)
周和音打完電話就去洗澡了,她原本就磨蹭,一通下來,吹幹頭發,躺回床上,看到小唐的信息已經過零點了。
她讀到“未果”二字有些想笑,是對方能幹得出來的事。
她一時逆鱗起,倒是想試試邪。對啊,她是房東,加你一下微信,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點開名片,申請添加好友,備注欄裏鐵骨铮铮的寫着:六家巷 周和音
這夜周和音玩手機到好晚,邵春芳上來替她關燈的時候,她還沒睡。
母女倆經年的默契,和音怕黑,她得開着燈睡覺。邵春芳又聽人說,開着燈睡覺對小孩子發育不好,就若幹年如一日,回回等到和音睡着了,起夜的工夫上來給她關燈。
“你還不睡啊,要死的,明天還上不上班?小心頭發掉光了你,快睡覺!”
邵春芳催促着和音,說着給她把床頭燈給擰滅了。睡覺!
聽着媽媽篤篤下樓去的聲音,蒙在毯子裏的周和音才準備放下手機,專心睡覺了。
不期然,微信界面跳出個新對話框:
(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
ID就是他的名字:傅雨旸。
毯子裏的人有些懵,倒也清醒。不是沒有困意的醒,而是得到某種回應,她努力勸自己冷靜的醒。
黑夜裏,只一點眼前的光明,白亮裏泛着微弱的藍。一雙眼睛盯着屏幕許久許久,她沒有出聲,更沒有下文。
當然,對方也沒有。
周和音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手機醒屏就是低電量提醒。
落雨已停,周和音難得起了個大早,她睡眼惺忪地站在二樓晾衣服的平臺上刷牙,游離狀。對門的姜太太在院子裏掃積水,看她一大早站在晾衣臺上發呆,喊她,“小音,阿寶說你又送她新衣服了,你才上班,不好老是讓你破費的。”
阿寶是姜太太的大女兒,因為先天性的聲帶受損,打小就不會講話,上的也是特殊殘障學校。
從前阿婆在的時候,尤為地看顧阿寶。和音也喜歡她,比一般孩子安靜,但是又極為的靈氣。
“沒有幾個錢的。阿寶喜歡上面的面包超人,我就買給她了。”說話的人在刷牙,囫囵咽了口牙膏沫,洋相地在平臺上直惡心。
姜太太看了發笑,說等你生日,阿寶要拿零花錢給你買蛋糕呢,她昨晚就和我們說了。
“好呀!”和音痛快應下。
她的生日在八月半,中秋那天生的。
巷子裏都記得小音出生那天的光景,說是一向四平八穩的梁老師亂得沒了方向,前腳學采已經把春芳送去醫院了,後腳她跟着收拾東西鎖門的時候,那鎖怎麽也捏不上,梁老師幹脆由門大敞着趕着去了。
生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正好是團圓的中秋。
學采要母親想個名字呢。
春芳算早産了,絆了一跤,大家都吓壞了,最後母女倆都得平安,老母親說這比什麽都重要,平和之音最為珍貴。
就拟了個,和音。
市井裏做生意的人家,沒有過年過節一說的。一年到頭,也就正月頭上歇幾天。其餘,招攬客人是一說,維系客人也很重要。
今年的中秋節,茶館早半個月前就接了晚上八桌的晚宴訂單。客人替父母過七十歲生日。
周和音是日休假,在茶館幫忙了一天,待到晚宴三道熱菜走完,她才有空溜。
朋友圈裏就她一個過陰歷生日的,Nana等着給她慶生呢。
周和音要回去洗個澡,再跟春芳女士報備,今晚她可能晚點。
生日最大。不等邵春芳首肯,周學采幫腔:再晚都得回來,我們家的門禁公約就是得回來。
邵春芳橫爺倆一眼:屁用沒得的門禁。
周和音一路跑回家,她是從前樓進門的,院子裏擺着祭月的瓜果、月餅和茶水,還點着十三層的落地鬥香。井水土著人家最樸素的八月半拜月傳統。
是爸爸剛才抽空回來布置的,他要和音回來的時候,順手把拜月的瓜果餅茶收掉。
鬥香由着它燃。
周和音麻利收完院子的拜品,上樓沖澡換衣服。
隔壁姜家的阿寶聽到音姐姐家有動靜,捧着塊提拉米蘇來串門,剛出門樓就看到一行黑衣男人駐足在梁阿婆的北屋門口。
臺階上,領先一人作勢去捏門上的鎖。
阿寶才十四歲,少女天性使然,以為對方是什麽野路子的人。
悶聲迎上去,終究晚了一步,人高馬大的幾個男人已經開了門,進了裏。
阿寶一路沖到他們前頭去,手裏的蛋糕沒拿穩,碰到他們最後跨門檻的一個高大男人,
奶油蹭花了那人一袖子。
小姑娘沖他們比手語,領頭的那個,也是“撬門”的,嘟囔了聲,大意是哪來的小毛頭,還是個啞巴。
弄髒袖子的傅雨旸突然開口,“許抒誠……”他在示意,你欺負個孩子,有臉是不是?
不等他話出口,前樓二層的北窗上,兀自一片動靜,周和音從裏面探出頭,即刻明白了樓下的狀況,只喊阿寶,“他們不是壞人。”
站在天井、門樓的幾個男人齊齊擡頭往上瞧,今晚月亮格外亮些,過節的緣故。
周和音撐手站在窗戶邊,露出個巴掌臉,樓下一行人甚至瞧不清她的樣子,只聞見開窗那一刻湧出來的氤氲熱香,風一吹,即刻就散了。
許抒誠再一次被周和音冒犯到了,“聽聽,我們差點都成壞人了。”
附和他的,是老喬,他多少已經打聽到了些什麽,饒是傅雨旸什麽都不說。都說他骨子裏有英國人的血了,此刻老‘莎翁’極了,徑直朝樓上的女孩好奇也戲谑,“你好呀,茱麗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