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和音◎
外面風雨正盛。
傅雨旸坐在車裏都能嗅到空氣裏的水霧,涼絲絲的。吸一口,比多少煙都提神。
站在車外的人,淺草色的對襟開衫披系在肩上。她似乎很喜歡綠色,指甲也是綠色的,圓圓巧巧的指甲蓋上,填着細細的小花。
傅雨旸問她,“還有什麽要說的嘛?”
車外的人搖頭。眼睛總是比情緒更主動些,或者該是誠實些。
“你奶奶是怎麽過世的?”傅雨旸幹脆再問她。
“生病,自然死亡。”
她理解錯了,以為傅雨旸介意房子裏有橫死的陰影。
車裏人聽後,些許沉默,終究出聲,“好了,我知道了。”他牽過安全帶,用目光征詢她,還有?
周和音悻悻別過臉去,手裏還提着酒店Logo的打包袋。傅雨旸瞥一眼沒有說話,也看着她悄然地走開了。
司機是一向接送傅總的老田,傅雨旸來S城都是他負責通勤的。集團配給傅總兩輛公車,一輛商轎一輛MPV,商轎由他自己開的,但是傅雨旸上任這十天方向盤都沒碰一下,全是老田車接車送。
最晚等到這新老板淩晨兩點多,最早七點半就在樓下候着了。
大家背後都議論這新老板來頭不小,喬董都六十多了,他的那些合作夥伴裏,屬這位姓傅的最年輕,聽說對方在B城很吃得開。有頭有臉的主。
來江南說是給老喬來站臺,流言又說,人家正主就是來打掃戰場的,瓜分老喬這一籃子,連湯帶肉一鍋端。
今晚的局是喬董攢得。他特意從B城飛過來,傅雨旸一句話就推遲了一個小時,原本定在七點半的,現在都快八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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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接到傅總,剛準備起步,他又給個小姑娘絆住了。
好不容易小姑娘走開了,傅雨旸知會老田,“開車。”
這一向S城一直落雨,車裏常備着雨傘。老田是個老土著,開車對他來說不止是一項工作,他也愛這個活計養活他的妻兒帶來的富足感。
從前他給喬董開車的時候,這樣莺莺燕燕的場景不知見識過多少。眼下,聰明人一味鑽營溜須拍馬就偶爾也會犯起糊塗來,幹司機這行的人,都少不得八卦這個技能似的。“外面落雨呢,傅總,要不要給那位小姐留把傘?”
周和音站離車前幾米遠,她在等車子。這裏酒店一向客人鮮少外叫車輛的,有也是電調商務車。
麥芒色的光傾在她頭發上,沾起了密密的小珠子。避讓車子的緣故,她站着靠外,風一斜,雨就染上身了。
傅雨旸揿亮車頂燈,老田正好後視鏡裏瞟見老板的全面容,後者懶散地靠在座椅上,不投司機一眼,開口重複他的話,“開車。”
“……”
直到抵達目的地,傅雨旸下車去了,老田才敢正經喘口氣。
他知道傅總不快了,果然有些人身上就是不沾人氣。這一夜直到過零點,傅雨旸才讓助理秘書通知老田,他還要會兒,讓司機先回去。
老田哪敢走。生怕是老板穿小鞋呢,要不用他等,早下車時就可以說了,何必等到這個點才打發人呢。
老田決心還是要等老板出來,回家不差這會兒。得罪這新老板,怕不是以後都沒好果子吃。
再一想,懊悔得很,多這個嘴幹嘛。這傅總怎麽看也不是喬董那樣老花花公子的腔調咯。
老喬随父親姓喬,但他沒中文名,年輕的時候大家都喊他Finn。
聽說母親是個極為漂亮爛漫的英德混血,所以傅雨旸老是糾正他,準确來說,你雜了三國種。
費恩·喬這是傅雨旸接手以來第一趟飛過來替他高管聯絡,原本還沒這麽快,起碼得等上一個月吧。是雨旸上來就除了幾個一級供應商的名籍。
動靜砸得有點大了,他來安撫情緒的。聰明人過招,都有個幌子,老喬怪雨旸,“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拐着彎的罵我呢。”
傅雨旸的意思,他說出口的話,成不成文都一樣的結果與意義。
頭一條,你用了我,就不要說從前如何的話。這些呆賬傅雨旸的前任沒理清爽,沒理由他還前赴後繼下去。又劈頭蓋臉和老喬一通掰頭,你這攤子是個什麽境況你不是沒數,前面那主要走,你也狠明白什麽原因。你不能一面想立竿見影、革新有效,一面又埋怨根基動搖波及既得利益。
兩頭都要好,想要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這叫想屁吃。
傅雨旸芬芳中文輸出一通,生怕老頭沒聽懂,德語再車轱辘了一遍。
罵完坐在廂房裏抽煙。老喬如今把煙戒了,雨旸微眯着眼,一口一口、慢條斯理吐在老頭臉上。費恩老夥計說,你真的和你父親當年一模一樣。文化人耍流氓,靜靜地變态。
在B城時,傅雨旸就是分管老喬的業務。統管常務,他還是頭一遭。但老喬信得過他,從前與他父親攀交時就看得出,他們傅家的男人都是管事的好手。
當初傅缙芳可是不同意他們家小子同老喬走得近。年輕那會兒,政府牽頭的商會上碰到傅缙芳,對方都眼睛擱到頭頂上,瞧不上他們這流商人。
等于費恩·喬沒夠得上老子,夠上了兒子。
喬傅二人生意合夥人的契機終究有點俗套。話又說回來,誰人不是活在俗套裏呢。
彼時傅的女友,汪幼實小姐,旗下一名藝人出了點負面風波被圍困在酒店裏。事後汪總來公關料理,老喬等于賣了波人情,趁機助攻了這通危機公關。
算起來,汪小姐很通世故。後續還人情也是挾着傅雨旸來的。一來二去,喬傅之間才算打通了關節,老喬怎麽算都是贏利的。單說傅雨旸的個人能力就夠他買單了,再攀上他父親那層關系,背後少不得一些人脈輸送。
這也是老喬一味求傅來江南的緣故。後者根基在這裏,傅老爹江浙這一塊可有的是微時舊友從前同僚。
有他傅雨旸在,壞不過他來前的光景。
公事談不攏,就幹脆拿私事打岔。
老喬說,來前我還遇到汪小姐了,“她居然不知道你來江南。”
傅雨旸唇上的煙到頭了,他接着再點了根,就着燒完的煙蒂,引火。
口裏不經心的道,“她為什麽要知道?”
“我原以為你母親這趟事,你要感懷,破鏡重圓的。”
“感懷有的是方式和方法。”
老喬最是個人精,附和他,“嗯,汪小姐适合做情人做生意夥伴,就是不适合過柴米油鹽。你倆啊,就只适合在酒店裏,沒有竈臺的地方。”
傅雨旸橫他一眼,老喬擺擺手,得,不提不提。
有些人,不适合,千萬別勉強。就做對遙遙相望的星子,各自閃爍明亮罷。
這第一遭閑話算是無疾而終了,老喬再閑心打聽第二遭。
“我聽說你高價收了棟舊房子。”這個三分之一同胞的老花花公子,平日一擲千金,倒也不怠于投資。別看他中文講得利索,真正識字載文的,一概不通。
偏就熱愛中國風,收藏古董字畫。這還不夠,他在B城和S城都有房産,都是古色古香的兩進式中式庭院。
一向沒聽說雨旸有這方面的投資熱情。聰明反被聰明誤,老喬就以為雨旸有什麽內部消息,“才來幾天呀,這個檔口收個老房子,不是正經的老宅就是有什麽拆遷征收的風聲咯?”
傅雨旸第二根煙燃到一半了,才想故技重施的,老喬給他摘掉了。一心問他,是不是,什麽樣的房子?
“你聽誰說的,是他長了張狗嘴還是你耳朵裏塞驢毛了。”聽成這麽岔。
這些人裏,也就傅雨旸敢沖老喬動粗話、髒話。
出言不遜者起身要走了,包廂裏挑開落地窗前绛色的厚呢窗簾,推開氣窗,聽聞到外面落雨還在繼續。傅雨旸才想起通知Lirica,讓司機先回去吧。
“那到底怎麽說?”老喬好奇極了,他好奇雨旸先叫他那個幹兄弟出面,然後不死心,又自己出馬談得房産絕對不凡。
他們圈內原本就在傳煊赫國際的建築大師最近名下一棟老宅要挂牌拍賣。老喬要雨旸交底,是不是就是這棟!
“費恩·喬,你他媽不八卦我能死嘛?”
還有,“許抒誠這厮,他想錢想瘋了,誰都敢賣是吧!”
站在窗邊的人,無端的煩躁,為身邊人的僭越,也為這江南天堵不上窟窿的雨。
座上的老喬才不怕他生氣,一味地叫嚣,“不管,你無論如何要帶我去看看,什麽樣的房子值當你這麽迷戀以致于……”
中文那個詞他講不出來。最後只能用德文概括,緘默你的秘密。
傅雨旸想,他大概是想說:諱莫如深。
老喬強調,他是認真的,這趟不帶我去,下周我過來的時候也要帶。
賀你燕居,
你逃不掉的。
機鋒未盡,傅雨旸風衣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下,他以為是秘書給他回的信息,拾出來看,微信通訊錄上有個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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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家巷 周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