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天白日◎
引子
請你坐在月明裏.
傅缙芳X梁稻珍 于辛亥仲秋
許抒誠進來的時候,傅雨旸在燒什麽東西。最後一截火星捏在手裏,一般人都會嫌燙直接丢掉了。他不,他反骨頭,直接拿拇指和食指撚滅了。
書案上一堆仍有紅光的灰燼,燎得真皮的鍵鼠墊子都出味了。玩火的人,一本正經的樣子,伸手去撈垃圾桶,再把這些灰全撣到桶裏去。
“什麽名堂?”許抒誠便問他。
“情書。”某人摘開唇上的煙,依舊面不改色。
許抒誠也幹脆拿他的話來填他,“汪小姐寫的?”
傅雨旸一身黑色襯衫,形容清癯。他這些天在休假,休母親去世的喪葬假。換作其他人,沒膽也不會自讨沒趣地來找傅雨旸談工作。
許抒誠算是傅母的半子,認得幹親兒子。幹媽媽過世,許抒誠也是前前後後跟着料理的。傅雨旸這個人,別看他工作交際起來八面玲珑的,嗐,家裏的事,他是一件也提不起來。
單論他的那些本家從兄弟,多少個,個個一大家子的門戶。中國式家庭有個紅白事,要把這些人際關系一一照應到了,就是門學問。
頭兩年,傅缙芳過世的時候,那樁喪葬也是個大世故。親戚本家同僚朋友,光錄賬謄下來的吊唁禮單給到傅雨旸的就好長一摞,來的将來就要往。那時候還有他母親幫着主心骨,如今,老母親也去了。
這次喪葬一應從簡,就這樣,傅雨旸也忙得不可開交。兩天兩夜沒合眼,他招待親戚本家并社會往來的男人圈,那汪幼實自作主張地跑過來幫着照應起女賓那裏。
許抒誠他們哥幾個鬧不明白了,以到傅雨旸什麽時候和汪小姐“破鏡重圓”了?為這,他那不争氣的妹妹這幾天眉毛不是眉毛,嘴不是嘴的。
許抒誠怪妹妹胡鬧,私心也幾分恨鐵不成鋼,他傅雨旸就有這麽好?讓女人反複橫跳的。那汪幼實,提分手的是她,回頭眼巴巴來人家傅家充女主人的又是她!
Advertisement
自家妹妹呢,就跟追星似的,他傅雨旸做什麽都是好的對的。許母跟抒見開玩笑,你當真喜歡雨旸,我和你爸去給你說。
許家兄妹一齊說不。
許抒誠是知道不可能。傅雨旸那厮不可能同意,抒見也不是那塊料。拿捏不住傅雨旸的。現在什麽年代了,還時興說媒的!
許抒見說我和你們就不是一路人,審美懂不懂,我中意這個人不代表我愛他。審美之心……哎,算了,和你們說了也不懂。
總之,抒見跟個唯粉似的,誰和傅雨旸搭,她都看不慣。“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她跑人家家裏擺起女主人的譜,就很煩,沒見雨旸哥哥都板臉了嘛。”
板不板臉,許抒誠是沒瞧着。但眼下,傅雨旸不打算回應他倒是真的。同許抒誠打岔,“晚上有什麽安排?”
許抒誠這才想起來找傅雨旸的正事,明晚有個局,要是傅雨旸高興去的話,就幫他去露個臉吧。
許抒誠六歲的時候就認了傅母作幹媽,傅雨旸也沒旁餘的親兄弟,快三十年的情誼了,但凡許抒誠有個央求的事,傅雨旸從不打镲。
這回也不例外。他應下了,只是,“明晚的事明晚說。今晚陪我去趟S城罷。”
現在?
嗯,現在。傅雨旸把手機遞給他,“現在就買高鐵票。”
立馬啓程,也得六個小時才到的。
“去幹嘛?”
“喝酒。”
真假的。
傅雨旸再給他寫了個地址,便簽撕給他。許抒誠沒認真琢磨,只看到個什麽巷多少號。傅雨旸說,“幫我個忙,幫我去租這上頭的地方。”許抒誠在S市有生意,他母親也是那裏人,當年也是這層緣故,傅母才願意結這層幹親的。
這是個居民宅基地住處。不能商用。許抒誠問傅雨旸,你做什麽用?
“不用。你租就是了。”
就是論事。“租多久?”
“五十年。”
一個敢說,一個不敢信。許抒誠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望傅雨旸,再嗅他身上,這大下午太陽辣花花的,“你這是喝了多少?”不至于吧,雖說老母親去了,但也是有心理準備的。誰不知道傅母對傅老爹的感情,頭兩年老頭不聲不響地沒了,許家父母就和傅雨旸說過,你要多關心關心你媽媽呀,她重感情,你爸爸走得急,誰都沒想到。
老人最受不得寂寞,也挨不住一個人。
沒兩年,傅母當真去了。
傅家如今五房,叔伯兄弟都在S城,唯獨二房在B城。傅雨旸是他們傅家從兄弟裏最幺的一個,差了一輩的那種。他是傅缙芳四十才有的一個老來子。按政策夫妻倆不能生第二胎的,傅雨旸上頭還有個姐姐,養到八.九歲的時候生病沒了。這才有了老二,那時候傅老爹一心鑽營仕途,沒多少閑心管幺兒,回來一趟嚴父一回罷,傅母又因為沒了大女兒,她總是那句話:打吧,打死,個個才都幹淨了。
單論門楣榮耀無疑是二房頭混得最好。上頭兩代都是仕途經濟,輪到傅雨旸,多少占着些父輩往上的庇佑,生意投資都做得風生水起。
俗話說得好,得多少也會失多少。外人看他們這房頭榮耀體面,但如今只剩傅雨旸獨個。傅母臨了還惋惜,沒看到他成家。
傅雨旸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相反,他明明再理智不過。生老病死的事誰都逃不過。許抒誠坦言,就是怕他悶在家裏不如意,才找個由頭,哄他出去打打岔的。
“沒人這樣租房子的。”五十年?房子挨不挨得到還兩說。
書案前的人嚴陣以待地抽完一支煙,煙蒂按滅在煙灰盤上,起身去拿衣架上的外套,一面穿一面摘掉了袖上的孝紗。
他淡淡一笑。生意人在商言商的口吻,“是嘛,換我,有人要租我的房子,他要租五十年,我才不管。白紙黑字銀貨兩訖就足夠了。剩下的,不可抗力,關我什麽事呢。”
許抒誠徹底被他繞糊塗了。問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你就先去幫我租租看。誰和錢過不去?”正主始終不開誠布公。臨了,喝一口案上的冷茶,餘下的全澆在腳邊垃圾桶的灰燼裏了。
他要出門去,像是防患意識,怕死灰複燃。
晚上九點不到,從S市的高鐵閘口出來,傅雨旸才和許抒誠說了這臨時起意過來的真實目的。
讓他打個高鐵來單純喝杯酒,肯定是不高興的。
他答應了老喬的調令。江南這頭的一把手要走,其實辭職信半年前就送過去了,這幾日要正式出布告通知,老喬前幾天在傅母的吊唁禮上還和傅雨旸反複夯這件事呢。
“雨旸,你這個檔口給我跳票,就是要我的命。我幹脆随你母親一齊去了,你也給我燒刀紙拉倒。”老喬一個中德混血,中文比誰都講究。
傅雨旸是老喬名列中最年輕的合夥人。老喬都六十多了,回回開口都是雨旸,傅總,要不就幹脆我的兄弟。
傅雨旸同他逗悶子。說中國人的兄弟不是那麽好當的,要麽被插刀流血,要麽被戴綠可欺。
頭一個還有點懂,後面一個就糊塗了。
朋友妻,也可欺。葷話在酒桌上這麽一發酵,衆人哄堂大笑。老喬入鄉随俗,誰都知道他是個不婚主義者,年輕伴侶一茬一茬地換,流連者大多無心。他說欺就欺了去罷,只是人人都會可欺,只是你傅雨旸不會。
不是他不行。而是,他有着孤獨且驕傲的頭顱。
三巡酒一過,傅雨旸答應了老喬的支援調令。說好的,他母親這頭事情一了,他即刻過來赴任。
這個時候就顯得孤家寡人的好處了。傅雨旸過來,連家都不用搬,一個行李箱就把瞻前顧後全免了。
許抒誠問他,那麽,租那個房子是給你自己住的?
上了老喬安排來接的車子,傅雨旸這一次稍稍正面回答了,“不是。”
“我媽那個人,你還不知道。信佛。她臨了一樁心願未了,”說者,懶散地嘆了口氣,揿下車窗,陰歷八月天的江南,時光正好,風與水都是軟的,月亮更是。
亮堂堂地,風裏滿是桂花的香氣,甜而不膩。嗅上幾口仿佛能當飽。
“話說到那個份上,我只能由着她。”當彌補,償願吧。
既然是遺願,又是傅家家務事,許抒誠也不好多問。幫他辦就是了。
車子一路開進籠沙公館。傅許二人一道下車,進了家法餐廳。
喬先生的包廂在樓上,侍者請二位先生上樓。
丁字型的樓梯口,客人被引步拾級而上,傅雨旸落後許抒誠兩步,他有話和他交代,老喬這個人疑心病重,上趕着的買賣不香。
所以待會進去,別急着自報家門更別忙着拜碼頭。老喬說是接風酒,就只當他接風。你只說是我老爹那頭的人。反正他們老毛子也搞不清爽我們中國人姨啊舅的、叔子伯的。
別急。
見面三分情。三分三分的,它馬上就十分了。
許抒誠被他的“十分論”逗笑了。倒也實實在在地點頭,因為他知道傅雨旸這是特地帶他過來玩的,替他背書,沒準還能替他拿到他們集團的資格預審。
樓道半腰的緩步臺頭上是彩色玻璃做得八角庭頂。燈火烘托之下,更襯得玻璃外頭洩露進來的夜愈發的沉靜、幽藍。
梯級盡頭有一行男女往下,喁喁細語的笑與熱烈。
為首的一男生說他姐夫在籌備跟他姐的七周年紀念日,問他們有什麽好創意。話出口沒多久,都沒等其他人說話呢,徑直轉身頓步等他們隊伍最後的那位,
“和音,你有什麽idea?”
那人帶着耳機,游戲已經推到高地了,好不容易一場順風局,又是晉級賽。
成功在即,不可掉以輕心。
結果就是因為她沒聽見前頭人說話,那男生兩步邁回頭,摘了她耳機,喊她,“周和音,我在和你說話!”
聲音任性且傲慢。
另一側上行的客人不禁側目過來,這一秒,周和音被奪了手機去,但她來不及去要她的戰況。只覺得她左邊一男士冷幽幽地盯了她好幾眼。
她也盯他。盯回去。
冷白皮的男人西裝革履之态,目光冷落,仿佛在看她,又仿佛只是看她身後牆上那盞燃燃的燈。
腳步沒作停留,自顧自端正拾步上樓去。
樓梯間,周和音回過神來,敵方水晶已經被點了,雖然她贏了,但一點不開心。
因為假手他人了。
趙觀原拿着她的手機跟她邀功的嘴臉,豈料她搶回自己的手機和耳機,篤篤下樓去。
有聲音在她耳後追她,喊她,喊她的名字,“周和音!”
二樓闌幹處,傅雨旸再次入耳這名字。看客般地瞥一眼樓下年輕的追逐戲。
許抒誠納悶,剛在樓梯上,他就想問了,“認識?”
某人沒言語。
看着又不像。再次打趣他,“哎哎哎,提醒你啊,還在熱孝期呢。這青天白日的看人家小姑娘合适嘛?”
傅雨旸渾不受教,“哪裏青天白日?”
許抒誠再想說什麽的時候,裏頭包廂的喬董已經聽到傅雨旸的聲音了,親自出來接,“雨旸,快,就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