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沈昌傅在第三日露了面, 帶着他家那口子,叫時淵的哥兒,提着各式各樣的禮品, 一來就對着他倆好生致謝,沈昌傅性子爽朗大方,又極為健談,當即就“雲琛兄弟”的叫起來,語氣倒比從前親近許多。
陸雲琛見此, 也不同他客氣,本着“出門靠朋友”的原則, 多結交一人,對他來說百利而無一害,何況這次還是沾了秦慕言的光, 倒是這小家夥, 一抹前塵恩怨, 跟時淵有說有笑, 已經開始“時哥, 時哥”的稱呼上了。
想來秦慕言自打嫁過來, 便沒有什麽親戚來往, 朋友更是沒見着一個, 這會兒能跟時淵搭上話,陸雲琛很是高興, 他雖可以時時刻刻陪伴在他左右,但總歸是身份不同, 能有個自己說得上話的貼己好友, 不至于太孤單。
簡單寒暄了幾句, 沈昌傅還有要事在身, 攤位前尚有排隊買鍋盔的客人們,幾人不便深聊,約定有時間來家中相敘。
......
夜裏,陸雲琛睡得正熟,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他猛地驚醒,秦慕言面朝向自己,側卧着,緊閉着雙眼,鼻子一抽一抽地,眼淚順着臉頰滑下,沾濕了枕巾。
做噩夢了?
“阿言,阿言,醒醒.....”他輕輕拍了拍秦慕言。
秦慕言被拍醒,坐起身來神情一陣恍惚,一連串的淚水撲簌撲簌地掉落。
“怎麽了?可是夢見了什麽?”陸雲琛将蠟燭點亮,從炕頭摸了條帕子遞給他。
“夢..夢見我小爹了。”他抿了抿唇,抹掉糊了一臉的眼淚,抽抽搭搭道。
小爹?
陸雲琛微微一怔,驀然反應過來,對這個異世界的身份稱呼,他還是有些不習慣。
“是想你小..小爹了嗎?明日我們可以回村裏看看他...”他提議道,想來古代都有出嫁後回門的習俗,他倆成婚也已經這麽久了,是時候去走一趟了,正好趁這個機會,也可以見見他的“岳丈大人”。
秦慕言眼角還挂着淚珠,鼻尖被帕子搓的通紅,他勉強止住哭意,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小爹他已經不在了。”
陸雲琛被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磋磨得心揪着疼,他擡手撫掉秦慕言臉頰的眼淚,柔聲道,“阿言,別哭,大抵是岳丈想你了,故而托夢于你,告訴你他一直挂心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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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慕言眼淚掉得越發兇了起來,肩膀微微顫抖。
陸雲琛一向不很擅長安慰人,此刻見他哭得狠,更是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只得回想着自己小時候生病不舒服時,媽媽守在床頭安撫他的樣子,将人攬在懷裏,手搭在他身上,一下一下輕緩地順着他的後背。
他的掌心幹爽,透着陣陣的暖意,秦慕言緩緩止了哭腔,這會兒才倏地反應過來,自己...自己竟然當着陸雲琛的面哭了,還哭成這幅丢人的模樣。
紅着臉從他的懷裏鑽出來,秦慕言拿被子裹住自己腦袋,身子蜷縮成團狀,任陸雲琛怎麽扒拉,都不肯露面,薄被裏空氣稀薄,像個蒸籠一般浸着熱騰騰的水汽,憋得他臉頰通紅,呼吸急促,小心髒撲通撲通得跳得歡實。
陸雲琛知這小東西定是羞的不成樣,索性将蠟燭吹滅,靜靜地躺在一側,戳了戳一小團,笑眯眯地溫聲道。
“時辰還早,睡吧。”
秦慕言躲在薄被中一動不敢動,只等着四周圍安靜下來,隐約聽見遠處稀稀拉拉的蛙聲和蟬鳴,他才露出半個腦袋,瞧了瞧身側的人,姣姣月光下,見陸雲琛平躺着,已經睡熟,才大呼一口氣,暗自敲了敲自己腦殼,實在是太丢人,只希望他明日醒來,就将這事全部忘掉。
轉日,清晨第一聲雞鳴響起,陸雲琛睜開眼,秦慕言尚在同周公約會,鼻尖伴着呼吸抖動,嘴唇微張,杏眸緊閉,腫得像棕皮核桃,連原本白嫩的眼尾都泛上粉意 。
他撚手撚腳地下炕,從雞窩裏摸出兩個熱乎乎的蛋,天色陰沉,烏黑的濃雲綿延,籠罩着整個村子,空氣中彌漫着潮濕和悶熱,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将雞蛋煮熟後,他拿帕子裹住,敷在秦慕言的眼睛上,突如其來的熱意讓小家夥皺皺眉頭,哼哼唧唧地偏頭想要躲開。
“夫君,燙...”
“乖,別動,敷一會兒就好了。”陸雲琛分神抓住兩只胡亂扒拉的手,按在腿側,滾動着雞蛋給他消腫。
熱意一陣陣襲來,原本腫脹沉重的眼皮逐漸輕松起來。
“剛剛出門,看這天陰得很,怕是要下雨呢。”陸雲琛背抵着牆頭,手中的動作未停,溫聲道。
秦慕言支棱着脖子,想要起來看看,陸雲琛微微用力,将人又按到在炕上,趁着雞蛋還留有餘溫,再給他敷一會兒。
“再躺會也無妨,咱們今個兒休息一天吧。”
“不出攤了嗎?”秦慕言掙紮未果,直挺挺地躺平。
陸雲琛短短應了一聲,良久沉默後,“阿言,我們去祭拜下岳丈吧。”
秦慕言一愣,心裏驀然慌亂起來,他擺擺手,支支吾吾地拒絕道,“不、不用去了,我小爹一向喜靜,不....不喜歡被人打擾。”
陸雲琛聽此不免有些疑惑,秦慕言自嫁進陸家至今日,已有月餘,怎麽從未聽他提過家中之事?若不是昨個夜裏,他還尚不知他小爹已經不在人世了。
其他的娘家人呢?為何連面都沒有露過?難不成,是陸李氏所說的沖喜一事,秦慕言跟家裏鬧翻了?
他斟酌着試探道,“岳丈如此挂念你,我們還是去一趟吧,給岳丈大人燒些紙錢也好。”
秦慕言心中亂得很,哪裏能注意到陸雲琛稱呼他小爹為“岳丈大人”,記挂着自己那缺德爹和後娘還在村裏,若是帶他過去,碰見了可如何是好?他被不明不白地賣到陸家已有些時日,陸雲琛都不曾過問一二,好端端的,怎麽就提出要回村祭拜他小爹呢?是因為昨個兒的夢嗎?
拗不過陸雲琛,他又實在思念小爹,待置辦了香燭和黃紙後,秦慕言忐忑地帶着他往自己村後的山頭祖墳走去。
一路上他思前想後,衡量許久,總不知該不該同陸雲琛說說自己家中的事情,每每下定決心,臨了,又猶豫起來,自己爹好賭成性,又貪財圖禮,如若不是這般,怎會将他賣給別人家沖喜,那後娘,也是個蛇蠍心腸的,萬一被陸雲琛知道了,怕不是抓緊要蹬開他這個麻煩精?
一想到他可能會離開自己,慌亂似海潮一般沖擊着秦慕言內心脆弱不堪的城牆,趕到嘴邊的話,越發說不出口了。
陸雲琛直覺這小家夥有話要同自己說,此時見他沉默無語愁眉緊鎖,一副這幅鬼見愁的模樣,又不好開口發問,只得由着他悶着頭,直愣愣地快步往前走,時不時停下腳步,回頭張望下自己,欲言又止地繼續前行。
倆人亦步亦趨地登上了後山,路雖有些崎岖,但不很陡峭,長時間的鍛煉,陸雲琛體質較之前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這會兒大氣都沒喘。
小爹的墓葬在密林深處,加之今個兒天陰的厲害,墓碑四周蔓延着朦胧的霧氣,陸雲琛走進一瞧,墓碑上歪歪曲曲的刻着幾個字,他仔細辨別了下,正中是“先父初赫之墓”,落款是“子秦慕言所立”。
秦慕言“噗通”一聲,雙膝跪地,重重磕了個頭,再擡起時,已經是滿臉的淚痕。
陸雲琛識相地後退幾步,将這裏留給他,自己站在不遠處的樹下,遙遙地望着他的身影。
秦慕言将肆意生長無人打理的野草揪掉,拿衣袖擦抹幹淨黑漆漆的墓碑,跪坐在墓前,奚奚索索地掉着眼淚,一面将帶來的黃紙疊好扔進火盆裏,一面同小爹說着這些時日的事情。
放在兩個月前,他絕對想象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過上衣食不愁的日子,被人一如既往地悉心照料,好生呵護,而他,竟還沒出息的對這個人,動心了。
雖不知陸雲琛對自己抱的是何心思?但秦慕言不得不承認,這人已經深深紮根在自己個兒的心裏,發了芽,生了枝桠,再拔除不掉。
墨色烏雲壓得更低了,山上起了風,吹得樹葉簌簌作響,陸雲琛待他情緒穩定下來,徑自走到墳前,掀起衣擺,跪在初赫的墓前,雙手伏地,深深地磕了個頭。
秦慕言來不及阻止,雖說他倆有夫夫之名,但畢竟沒有夫夫之實,陸雲琛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岳丈大人,勞煩您挂念阿言,阿言現在過得很好,日日吃得飽飽的,穿得暖烘烘的,睡得足足的,您在天之靈,且放心,我會一直照顧好他,不會叫阿言受半點欺侮。”
陸雲琛跪在墳前,巴拉巴拉地對着初赫的墓碑,一通許諾,聽得秦慕言一愣一愣,誰...誰叫他照顧自己了,自己分明也照顧他了。
祭拜完,他将秦慕言從地上拽起來,拍幹淨他衣服上的碎葉渣滓和沙土石子,勸慰道。
“我們改日再過來,瞧這天馬上要下雨了,今個兒就先回去吧。”
秦慕言擡眸瞥了瞥不遠處濃厚的烏雲,點點頭。他還記着上次收麥子時,陸雲琛淋了雨,發了熱病,燒了整整一晚上呢。
倆人将火盆澆滅,背上背簍,加快腳步地往山下走。
從後山上下來,便是秦慕言的娘家村子了。
陸雲琛本欲去拜訪一番,沒料想這家夥扯着自己衣袖,頭也不回地走得飛快,像是背後有豺狼虎豹追趕着他倆似的。
“瞧瞧,都從家門口過了,竟然不回家一趟,沒良心的玩意兒。”一聲尖利刻薄的女聲響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