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那就……試一試吧!……
在路上,齊溪才得知,綠毛少年的全名叫吳康強,他和他哥吳健強的家住的并不遠,十分鐘的步行後,齊溪和顧衍就被帶到了一處城中村的群租房裏。
房內很簡陋,居住環境是肉眼可見的差,吳康強有點尴尬:“家裏有點亂,你們等我下,我去把證據資料拿出來。”
雖然打扮上完全像個小混混,但從他提及他哥時臉上的焦慮和擔憂來說,他其實內心還挺質樸。
大概是怕齊溪和顧衍有什麽顧慮,他有些急切地解釋道:“你們放心,我不會做什麽事,我的文身是貼的,不是真的,頭發染成這樣也是為了防身,本想染個不好惹的顏色,結果弄錯成綠色了。”
吳康強說到這,有些不好意思:“住在這裏的人很雜,我哥情況又是這樣,如果我不打扮的兇一點看着不好惹一點,很容易被人搶和偷,但其實我沒那麽壞,你們別怕……”
可惜他的一番解釋被顧衍無情地打斷了,這男人面無表情地看着吳康強:“你壞也沒關系。”顧衍毫不在乎吳康強的少年自尊心道,“你又打不過我。”
“……”
吳康強臉上果然有些一言難盡,然而顧衍說的又是真話,他無力反駁。只能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說,就轉身進了房間,不一會兒,就抱了一大摞東西走了出來:“都在這兒了。”
他放下材料,有些赧然:“我先進去看看我哥,你們先看,有什麽事喊我下就行。”
吳康強說完,就轉身回了房間。
齊溪和顧衍沒浪費時間,兩個人默契地分了工開始看起資料來,只是齊溪越看,眉頭就皺得越緊,她轉身看了顧衍一眼,發現對方的表情也是同樣。
等掃完所有材料,兩人對視了一眼,不用開口,就能從對方眼神裏得到同樣的答案——吳康強所說的證據,完全構不成證據。
“這張工卡上,除了吳健強的照片外,只有一個編號,可是連公司的名字都沒有,更別說有任何公章之類有效力的東西了。”
“這些所謂的打卡信息上,只有吳健強簽字了,但主管簽字部分都是空缺的……”
齊溪頭痛地看着眼前的資料:“這些根本都不足以證明勞動關系的存在,一旦不存在勞動關系,這樣的話人社局那邊根本不會受理,确實沒法申請工傷。”
顧衍同樣皺着眉:“而且申請工傷時,要證明勞動關系的舉證責任在主張權利的人,吳健強需要自己去證明這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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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兩人把這一事實告訴了從吳健強房裏出來的吳康強,對方臉上果然露出了絕望痛苦又無可奈何的表情來:“所以還是不行嗎……”
吳康強雖然難受,但還是挺努力克制了情緒,他眼圈有些紅地回頭看了眼房門:“要不是發生這個事故,我哥不會變成這樣,也不會遇到騙光他救命錢的律師……”
到底是還沒成年的孩子,吳康強還是忍不住抹了抹憋不住流下來的眼淚:“當時遇到那個騙子律師,我們不僅拼湊借來的那筆錢沒了,我哥的手惡化更嚴重了,醫院說再不住院進行二次手術,手就要保不住了。”
綠毛雖然看着像是早早混跡社會的,但到底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一說到這裏,聲音也帶了點哽咽:“我當時只想着怎麽去湊錢救我哥,就沒在意我媽,哪裏知道我媽會去做那種傻事。其實說到底,家裏變成這樣,也都是我的錯……”
顧衍抿了抿唇:“你媽媽出什麽事了?”
“我媽當時聽人說,有那種人生意外險,就是只要突然出了意外,就能賠錢,如果是殘疾就賠少點,如果是死了,那就一筆能賠十幾萬二十萬的。她想給我哥湊醫藥費吧,以為自己死了保險公司就能給我們賠錢了,就去買了這種保險。”
話到這一步,接着發生的事,就算吳康強還沒說,齊溪和顧衍也有些預感了。
而這種預感在吳康強再次開口後被證實了——
“結果我媽買完保險,就自殺了,為了不影響我們租房房東的房價,她都不想害着人家,是自己找了個我們老家門口那棵老樹上吊的。死之前給我哥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讓他保單放在哪兒了,提醒他去找保險公司要錢。”
吳康強說到這裏,情緒有些失控,雖然努力想憋着,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他為了掩飾尴尬般晃了晃腦袋,試圖晃走眼裏的淚水。
才十七歲的人,說起話來聲音卻已經帶了滄桑和嘲諷:“可誰能想到啊,保險公司說,她剛買完保險,保險還不正式生效的,要等幾天後,保險才算生效,她自殺的時間所以保險根本對她沒用,而且,說人生意外險,也不是人死都能賠錢,就算保險生效了,她這種自殺的也不賠錢,那保險公司不僅不賠錢,還罵我們是想騙保。”
吳康強說起自己媽媽,眼淚已然是止不住:“我媽雖然是個農村婦女,沒什麽見識,但一輩子堂堂正正的,拉扯我們兩個兒子長大,從沒拿過不幹淨的錢,她根本不是想騙保,她就是不懂,沒文化,她以為買了保險以後只要自殺了,就是合法合規,保險公司應該給我們賠錢的。她以為這就是一命抵一分錢的。”
“她要知道騙保,要有那個意識,為什麽不直接把自殺僞裝成意外事故?何必就那麽直接,一點都不遮掩的上吊自殺?我媽這輩子沒給別人添麻煩過,從來沒想訛過錢,她只是以為用她的死真的能合法地為我哥換來錢。”
吳康強越說越痛苦:“其實這件事上,我哥沒錯,他受傷了,心理壓力也大,那時候我才應該更關心關心我媽,我媽問我保險是不是死傷病殘都能賠錢,我就不應該嫌她煩随便敷衍她說是。如果那時候我能耐心點,告訴我媽這些,我媽至少不會死,我們一家現在就算再苦,至少都還在,至少是一家人,可現在呢……現在和家破人亡又有什麽區別?”
齊溪并不是不知道社會上總有貧富差距這回事,但卻是第一次見識到為了并不那麽巨額的錢,就寧願貼出自己命的事,震撼的同時,也覺得深深的難受和沖擊。
騙保的事件總是有發生,也總是有人會為了巨額的保險賠償金而失去生命,然而齊溪所有知道的故事,多半都是配偶有了出軌對象或者欠了債務,為了擺脫另一半或者為了還清債務,而給自己另一半買了巨額保險後将其殺死,僞裝成意外事故,好騙取保險金。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為了非常低的保險金賠償,而去殺死自己,想着用賠償金去成全家人的故事。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為了十幾萬的死亡賠償金,去自殺的人。
然而最悲涼的是,因為貧窮,因為缺乏系統性的知識,因為缺少教育,因而變成了邊緣人的這位窮苦的母親,為了根本拿不到的一筆死亡賠償金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她自殺的時候,一定是充滿希望的,一定覺得自己死了,自己兒子就能拿到錢得到救治的,她以為為此獻祭掉自己的生命是有意義的。
然而實際是,她的死毫無價值,她偉大而充滿壯烈的自殺變得像一個笑話。
每個人都有強烈的求生本能,所以吳康強吳健強的母親,在自殺時,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勇氣,才能夠戰勝人的本能?
然而這樣偉大的愛,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她付出了一切,然後失去了一切。
原來底層人民的生活,是這樣的苦。
齊溪環顧着簡陋的群租房四周,眼前頭發染成可笑的非主流綠色的少年正頹喪地坐着,臉龐上都是幹涸的眼淚,像是被生活重重錘過了,并且早已經習慣這種時不時如厄運般突然降臨的捶打。
“讓我死,讓我死!最應該死的人是我!是我害死了媽!是我!”
也是這時,房間內傳來了吳健強痛苦又宛若求救般的哀嚎聲,以及用頭撞擊牆面發出的咚咚聲,這聲音在這間簡陋逼仄的屋子裏,顯得尤為刺耳。
吳康強幾乎是下意識熟門熟路地沖進了房裏:“哥!你別說胡話!”
因為事發緊急突然,吳康強并沒有來得及關上門,從齊溪和顧衍的角度,對房內的情況能看的一清二楚。
此前潑齊溪熱水時還面目猙獰可怕的吳健強,此刻表情痛苦而虛弱,完全沒了此前那可怕的氣質,他顯得頹廢和萎靡,額頭前因為自己的撞擊而變得紅腫,眼神虛浮無光,喉嚨裏帶了凄慘又悲涼的呻吟。
“康強,要不是我……媽不會死的,我是個害人精,我就是個蠢貨,我自己操作機器時候為什麽不能再當心點!我為什麽會這麽沒本事,掙不到大錢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就算了,還弄成這樣,也沒能好好伺候過媽一天,媽生了我這種兒子,除了操心就是操心,什麽也沒享受到,人就這麽……”
吳健強越說聲音越哽咽,到最後,這麽一個大男人,就撕心裂肺哭了起來,一邊又開始用頭撞牆:“我這日子真是一天天的熬着,自己都盼望着早點死了好。我這種人活着有什麽用啊?沒了一只手,找不着工作,還拖累你。如果當初我有本事能找到好一點的工作,後面這些事就都不會發生,媽也能好好的……”
“哥!你別這麽說!一家人怎麽能說拖累!”吳康強的聲音也越發哽咽,大概也是為了安撫自己哥哥,也或者是慌不擇言,吳康強下意識就說了謊話。
他指了指門外的齊溪和顧衍:“哥!你看到沒?這兩個都是律師,他們說了,你這個事能成!咱們能維權的!一定會讓那些騙我們錢的黑心廠老板付出代價!你千萬不能想那種死不死的事,你死了,怎麽讓那些坑咱們的人賠錢?怎麽看那些人遭報應?”
這話下去,本來情緒失控有些癫狂的吳健強果然慢慢平穩了下來,掙紮着起了床,他盯着齊溪和顧衍,眼神裏像是重新有了光:“律師,是真的嗎?”
此情此景,面對一個人生的希望,齊溪根本沒有辦法說出拒絕和否定的回答。
只是給出承諾和應答的重量又是那麽大。
突然之間,齊溪也有些忐忑和遲疑。
“嗯,是真的。”
最終,是顧衍的聲音結束了這讓齊溪覺得尤為尴尬和漫長的安靜。
這男人的表情沉靜,給人一種信服又安心的力量,他用平穩的聲音告訴吳健強:“我們會全力以赴。所以請你也不要放棄。”
顧衍的聲音充滿了篤定,帶了律師這份職業的高光。他像是讓人安心的錨,讓船只能在茫茫大海上安穩地固定在應在的位置。
齊溪心裏剛才的忐忑和惶恐逐漸褪去,對法律職業的信念和成為律師去保護弱勢群體的責任感慢慢占據了思緒的上風。
她也同樣鎮定地朝吳健強吳康強點了點頭:“我們會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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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了解完當時工傷發生的大致情況,又進行了一些細節的溝通,齊溪和顧衍才告辭吳健強吳康強離開。
對于白天潑齊溪這件事,吳健強也進行了道歉,只是齊溪也知道,他的道歉也只是礙于自己攻擊無辜女性而進行的,他內心深處,對律師這個群體恐怕仍然帶了偏見和不信任,看顧衍和齊溪的眼神也還是帶了點揣測和不安。
“要不是我說了可以幫他走流程申請我們所的法律援助名額,可以走免費代理,他恐怕就要認定我們是騙子把我們打出去了。”
齊溪舒了口氣,然後她看了顧衍一眼:“不過你為什麽會願意去代理這個案子?因為……從目前現有的證據來看,這個案子恐怕很難贏。”齊溪坦白道,“其實我也很猶豫,不知道接這個案子是不是對的,雖然案情不複雜,但是難點在取證上,我很擔心我做不好……”
這是齊溪的真話,因為這個案子對于當事人的意義而言太沉重了,她害怕失敗以後難以面對當事人,也害怕當事人不穩定的情緒會對她的未來職業生涯或者口碑名聲造成什麽影響。
齊溪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但是顧衍好像就讓她覺得這樣的傾訴是安全無害的,她低着頭,有些迷茫:“我這人是不是很差勁哎,總是想這些很自私的事情……”
“沒有。這不是自私,只是正常人的顧慮。”顧衍的聲音沉穩,“能想到保護好自己,本身也是律師的職業素養之一。”
齊溪擡頭,她看顧衍的樣子一點也沒有焦慮和遲疑,有些好奇道:“你是不是想到什麽好辦法了?對這個案子比較有自信?”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顧衍抿唇搖了搖頭:“我還沒有想到什麽辦法。”
顧衍語氣平和:“但我想,就和醫生一樣,很多病人确實是非常疑難的罕見病,手術的風險也非常大,很大可能病人就會死在手術臺上,所以很多重病的病人,常常會因此被醫院拒收,因為沒有哪個醫生願意承擔這個風險,生怕手術失敗後患者家屬醫鬧,或者産生一些別的負面連鎖反應,比如被怨恨被襲擊。”
“但是對于患者來說,可能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
顧衍說到這裏,看向了齊溪的眼睛:“就像吳健強,他的案情簡單但證據滅失厲害,輸的概率太大了,又沒有錢付律師費,外加情緒不穩定,此前還涉嫌多次攻擊律師,恐怕是沒有誰願意接受他的委托免費代理的。”
“我們可能也是他最後的希望了。”明明是很大的決定,但顧衍的語氣卻很輕松,“很多有醫德的醫生,不僅醫術高超,也非常有悲憫的慈悲心,才願意去铤而走險接一些風險很大的病患,畢竟萬一手術能成功呢?”
就是這樣!
齊溪在接觸這個案子最初,雖然理智上遠離這案子才是明智,但內心總是讓她繼續去跟進,她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這種內在驅動力,但如今聽了顧衍的話,才覺得确實如此。
她沒能形容出的內心感受,顧衍用更形象直白的舉例表達了出來。
齊溪望着顧衍也笑起來:“我們做律師的,至少比做醫生承受的壓力小,因為我們就算官司輸了,當事人至少不會失去生命,可醫生手術失敗的後果,可是人命。”
顧衍也點了點頭:“雖然有自保意識很好,但如果做任何事情都被過度的風險意識絆住手腳,那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了?總不能為了避免結束,就避免一切開始吧?”
顧衍的話很樸實,完全沒有華麗的辭藻,但齊溪卻覺得聽完以後內心整個堅定了起來,好像又充滿了力量。
她一個人的時候尚且有點心裏虛,如今有顧衍并肩作戰,好像就像有人陪着看恐怖片一樣,明明恐怖的劇情還是一樣,但是恐怖的程度卻大大下降了。
那就……試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