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安秋心裏的結有三個,一個是因為自己害死了結發妻子楚雲,二是愛女的眼疾,而最後一個就是楚雲臨終所念的京中老父。
當年楚雲執意下嫁,為此跟楚相擊掌斷絕父女關系。但沈安秋知道,妻子臨終前放不下的人裏除了阿鸾和自己外,最最牽念的就是楚相。
楚雲不後悔嫁給沈安秋,但她心中有愧,愧對獨自将她拉扯大的楚相,愧疚自己當初太過沖動。如果她願意和自己的父親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就不至于鬧到父女翻臉的地步。
楚雲過世後,沈安秋有給京中送過信,可是信使連楚家大門都沒能進得去,那封訃告自然也沒送到楚相手裏。
沈安秋以為,楚相是鐵了心腸不認楚雲,直到青河跑到沈家小院說有人在楚雲目前哭得厥了過去,那人是楚相。十幾年過去了,楚相蒼老了很多,抱着楚雲墓碑痛苦的模樣更讓他狼狽不堪,哪裏還有半分叱咤朝堂的威風。
翁婿第一次心平氣和的對話,竟然是在楚雲的墓前,舊日的恩怨随着黃土重重被深深地掩下,但二人很快又起了新的争執。
楚相氣惱女兒為了一個江湖游醫跟自己斷絕關系,為此當真狠心數載不讓府裏人和人提起楚雲,可後來氣消了,他想找楚雲和沈安秋的下落卻失去了方向。當他知道,沈安秋曾派人到京城相府送信,他心裏一個咯噔,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測,可卻再也找不到送信的人。此番若不是意外得知桃花鎮住了一個姓沈的神醫,他也不會試着尋了過來。
桃花鎮沈神醫是沈安秋沒錯,可他的女兒卻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成了一抔黃土。楚相備受打擊,險些碰死在楚雲墓前,直到他看到墓碑上立碑人的名字,沈安秋和沈阿鸾。
知道女兒在這世上還留有血脈,楚相執意将阿鸾帶回京城,可沈安秋不願意,兩人為此又大吵了一架。
楚相試圖說服阿鸾,阿鸾卻搖搖頭道:“阿鸾生在桃花鎮,長在桃花鎮,哪裏也不想去。”她只想陪在阿爹的身邊。
勸不動阿鸾,楚相索性耍賴,直接也在沈家小院住下。
很快他就發現沈家西屋裏住着一個傷患。
他很不贊同地對沈安秋道:“阿鸾是個大姑娘了,你怎麽能讓一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男人住在家裏呢。”
一向跟楚相話不投機的沈安秋難得沒有反駁。
他也在想,孟行淵這傷養得也忒久了,難道還真的賴上他沈家了不成。
于是,他就尋到西屋,話裏話外暗示孟行淵,你傷好了,趕緊滾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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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卻低估了孟行淵的臉皮,這厮竟然在聞言後就捧着心口裝出一副虛弱不堪的模樣。沈安秋有心喊了青河來直接将人給扔出去,可他知道阿鸾是個心腸軟的,肯定看不得他這樣做,故而思來想去就只能讓楚相去做這個惡人了。
結果呢,他這個素來脾氣沖天的岳丈大人一進西屋,看見那斜倚在床榻上的俊美男人之後居然當場就腿軟跪在了地上。
他承認,這小子身上有股極懾人的氣勢,但是楚相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嗎,怎麽這個時候慫了呢。
“老臣楚藺參見陛下。”
“……”
沈安秋和門外的阿鸾同時愣住了。
他們随手救回來的人居然是那個九五至尊?
知道楚相來,孟行淵沒有走,就意味着他不在乎身份的暴露。
似乎是在沈家的這段時日讓他的脾氣沉澱了許多,因此,哪怕蘇奇告知他說楚相有不臣之心,這會兒他也沒有急着興師問罪,反而饒有興趣地問起了楚家和沈家的淵源。
楚相觑着孟行淵的臉色,見他一臉高深莫測,一時也拿不準這位年輕帝王的心思。
要說他們君越的這位新君,可是踩着父兄的鮮血坐上龍椅的,即位後手段雷厲風行地斬奸除佞,血洗朝堂,讓滿朝文武膽戰心驚,在京城可是提名可止小兒夜啼的存在。可如今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位主對自己似有不滿,可卻隐而不發,這是為了什麽呢?
心有疑慮,說起自己的女兒時就格外謹慎,可情到痛處,卻也收斂不得。只見楚相說着說着便痛哭流涕,“是老臣一時糊塗,棒打鴛鴦,可她竟也是擰的,真的就一去不回頭了,父女闊別十七年,再相見卻已經是陰陽兩隔。老臣懇求陛下,準老臣告老辭官,老臣想留在桃花鎮……”
看着匍匐在自己跟前的楚相,孟行淵第一次對蘇奇拿回來的線報産生懷疑。
老匹夫這幅模樣真的能幹得出颠覆朝堂的蠢事來?
孟行淵靜靜地看着楚相,良久才開口道:“楚相既有心退隐,又為何派人去朔北節度使軍中。”
“什麽?”楚相大驚失色,“陛下,老臣沒有啊。”
孟行淵将蘇奇帶來的線報說給楚相聽,後者聞言臉色更是震驚,孟行淵細細地觀察着,楚相若不是千年狐貍修成精,那麽就只可能是蘇奇的線報出了問題。
楚相忙道:“老臣離京之時,朔北節度使曹勳才向京中上書言明自己年老體衰,請求朝中派一有德行能力之人前去朔北接任,此事老臣已經按着陛下離京前的吩咐,着令吏部審查幾位備選的将軍,只等着陛下回京後面呈。老臣日前雖派人出京,但派的是往江南來尋我兒楚雲的。”
頓了頓,他又道:“對了,老臣手下派出的人的确有往朔北方向而去的。不過,那些是去尋陛下的。”
孟行淵當初微服私訪出宮,由頭就是要暗查朔北軍務。然而,他一出巡就是數月,月前更是直接失去了音訊,朝中已有人對此産生懷疑,甚至有些許流言蜚語傳出,楚相曾進宮見過太後,後者言語含糊,遮遮掩掩,引起他的懷疑,故此他才着人一路往朔北方向去尋人。
可是如今孟行淵人卻在江南桃花鎮。
孟行淵道:“朔北軍務朕另外派人去了。”他之所以名義上往朔北去,實際上往江南來,是為了江南鹽務。江南幾任鹽吏都意外斃命于任上,事在蹊跷,他直覺背後還藏着別的陰謀,可惜還沒查出頭緒,就險遭暗算。
這會兒他尋思着楚相的話,又度着蘇奇的話,心裏不多時便有了計較。
只怕朔北軍心不穩是假,江南藏患是真。
果然,這日夜半,已然睡下的孟行淵被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他立時穿好衣物,提了防身寶劍,暗藏在門後的陰影裏,等待許久,不見刺客進屋,反而嗅到一陣桐油味,等他反應過來時外面就已經竄起了火光。
來人點燃的不僅是孟行淵住的西屋,就連沈安秋和楚相住的院子乃至阿鸾的房間外都點了火。
“走水了!”
一時之間,鄰裏聲起,慌亂不堪。
孟行淵踹開門扉,沖出火舌包圍,見有人去撲救沈安秋和楚相,便提步掠向阿鸾的屋子。
阿鸾是被刺鼻的濃煙給嗆醒的,睜開眼便看見門外似有火光跳躍,她初始之時尚且有些愣怔,待火舌鑽進廂房,灼灼的火焰讓她登時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慌慌張張去摸倚在床邊的竹竿,她摸索着想逃,可四面火勢漸起,眼前濃煙席卷,模糊糊一團,阿鸾根本無處可逃。
阿鸾的雙眼本就什麽也看不清,濃煙火光一熏,灼痛感愈發強烈,刺得她不由得扔開了竹竿,雙手捂住眼睛,而就在這時,她聽見了橫梁被燒斷的聲音。
阿鸾再醒過來時已經是兩天後,在林家的廂房裏。
沈家小院毀于一場大火,林家住在隔壁雖也跟着遭殃,但到底還是保留住了幾間廂房。
林嬸看見阿鸾醒來,喜不自勝,連忙去喚了沈安秋。
沈安秋過來,身後跟着青河。
仔細地為阿鸾診了脈,确定她無虞以後,沈安秋才愧疚地道:“是阿爹不好,沒能保護好你。”
阿鸾覺得自己除了眼睛有些疼外,身上并沒有半點兒疼痛,那根斷梁……阿鸾怔住,她記得那根斷梁砸下來的時候,她根本躲無可躲,可就在那時,一道力道襲來,她被人拉着滾到了一邊,隐隐約約間她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鼻翼間甚至還嗅到了一絲淡淡的松木香,那是……
阿鸾看向沈安秋,問道:“孟公子呢?”語氣裏是顯而易見的不安。
沈安秋搖了搖頭。
“他沒事。”
“那他現在人在何處?”
“回京了。”
阿鸾這才想起,那人不是普通的病患,而是君越的九五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