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冰雪圓子、蒸鲥魚 關鶴謠終于意識到了……
在河北治水時, 如在場的所有人一般,蕭屹心神不寧,因此整夜地做夢。
但也許是肅殺低迷的氛圍抑制住了情思, 也許是身體知道做了也是白做, 他幾乎沒有做過绮夢。
于是夢境中出現的最多的場景,就是和關鶴謠一起用飯。
有時候是在青簾居,有時候是在萬壑園,有時候是在一些飄渺模糊的地方,比如他其實還沒去過的阿鳶食肆, 比如他幻想中的他們的新居,比如...一些他無法理解的奇怪地方。
每每醒來,蕭屹都是悵然若失。
聽着遠處黃河的咆哮和河工們卷埽的號子, 他下定決心,為了能再一次和心愛之人享有那樣安穩惬意的時光, 他可以付出一切。
而她現在就在這裏。
正溫柔地握住他的手臂,絨絨的發頂親昵地蹭着他的臉。
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
蕭屹被前所未有的滿足所充盈,這一刻的神思交融他等了兩個月, 等了二十年,又仿佛等了很久很久。
花燈光影流轉, 映着一對璧人靜靜相擁。
直到小九一聲驚呼, 蕭屹才不情不願地放開了關鶴謠。
小九抱緊險些被自己摔了的壇子, 他奮力別着臉看向房梁,同時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到桌前,“小、小娘子,酒腌蝦拿來了,二位慢用。”
他暗自震驚。
還吃着飯呢, 郎君怎麽就這麽按捺不住?
是不是補太大了?
“小九,”關鶴謠尴尬地找個叫話題叫住他,以示兩人清白,“我正和郎君說拿些食材來給他補補,你要不要一起聽聽?”
她盤算着,銀耳枇杷、枇杷炖梨一類,都好吃又有效。
“還要補?!”小九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大人的世界太可怕了。
“這個、這個您二位自己說就好了!我、我先下去了。”
他撂下壇子,梅開二度,扭頭就跑。
關鶴謠的視線追着那磕磕絆絆的身影,疑惑道:“這孩子怎麽了?”
“不知道。”蕭屹頭也不擡一下,聚精會神地挑完了魚刺。
“快趁熱吃罷,再熱一遍這魚都要蒸化了。”
關鶴謠睇他一眼,紅着臉接過那小碟鲥魚。
他還好意思說?
飯菜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也不知是拜誰所賜。
魚本就講究一個現做現吃,更別提清蒸的。
這盤鲥魚熱過一遍,水汽已把鮮味洩去了大半,好在本身底子過硬,吃進口中仍是難得的美味。
鲥魚被從中間剖開蒸,如同瓷盤裏栖着一對銀亮的鴛鴦刀。盤底墊了枇杷葉,這是吸附魚刺的小妙法,只是鲥魚刺實在太多太細,還是要親自挑過一遍才行。
畢竟鲥魚千般好,萬般妙,卻只有多刺這一個缺點。
而瑩潤的玉一旦有了瑕疵,人們便總愛盯着那瑕疵看。因此無論是在彭淵材的“人生五恨”還是張愛玲的“人生三恨”中,都将“恨鲥魚多刺”列于首位,由此可見吃貨們怨念的強大。
彭公的前四恨是為了最後嫌棄“曾鞏作詩不好”做鋪墊,這些文人相輕相戲谑的故事,關鶴謠本就不太感冒。
說到底,她覺得曾鞏固然不如柳宗元、歐陽修和三蘇那些人有名氣,可身為兩個最繁榮的朝代才湊出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文采絕妙古今,只是略短于詩詞而已。況且曾子固也不是沒有好句流傳,那句“朱樓四面鈎疏箔,卧看千山急雨來”就是關鶴謠最喜歡的詩句之一。在山雨欲來的滿樓勁風之中,索性将簾子都挂起靜待急雨,何等的疏朗大氣,淡薄潇灑。
可見彭公所言,有點為黑而黑,沒什麽說服力。
相較之下,還是張愛玲的“三恨”更讓人共情——把“鲥魚多刺”和“紅樓夢未完”并列,讀來就讓人遺憾地捶胸頓足。(1)
好在有了蕭屹幫她挑刺,關鶴謠的恨事便可少一項,她欣然下箸,夾了魚鱗入口。
鲥魚鱗中油脂和蛋白豐富,不僅不能去鱗烹調,還一定要吃鱗。正所謂“鲥魚吃鱗,甲魚吃裙。”
這條魚蒸過頭了,泛着珠光的鱗片已呈淡淡膠質,甫一入口,就是十足的香滑。這般将鱗片都含吮一番,方是對鲥魚的最大尊重。将鱗片盡數吐到渣鬥裏,關鶴謠這才開始吃魚。
撥開幾段婀娜多姿的碧綠嫩蔥,筷子先穿透了鱗下的灰色肉質層,而後便是蒜瓣似的潔白魚肉。被油脂浸透的魚肉還帶上了一點火腿的鹹鮮和酒釀的清甜,彙成着一味極盡的腴潤。
滿桌菜肴皆精美,可清蒸鲥魚是當之無愧的C位。一根香骨四兩酒,這般入骨入鱗的鮮味,值得配上美酒慢慢品嘗。
關鶴謠看蕭屹身上傷确實好了七七八八,今日也不拘着他,兩人便溫了一壺淡酒。
忽而紗窗微動,有清風伴着遠處笛聲傳來,悠悠蕩蕩,婉轉動聽。
蕭屹道:“應該是阿秦。”
“真好聽。阿秦真是多才多藝,我這幾日在和她學點茶,下回我點茶給你喝。”
“好。”
仲夏良宵,在自己的院子與心上人對酌,入耳是妹妹吹奏的笛聲。而窗外明月高懸,銀輝簌簌撒到滿園花樹上。
世上千場夢,人間一笛風。
蕭屹盡飲一盞酒。
此樂無極。
*——*——*
洙州回來的先鋒隊伍,除了蕭屹這般水軍武官,還有三位水部官員、三位洙州州府幕職官,以及護衛的一百名軍士。因為都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又輕裝簡行,幾乎只用了去程一半的時間就遞回了第一手現場消息。
對這群奮飛而歸的報喜鳥,官家自然不會吝惜誇贊。蕭屹得了不少賞賜和兩旬的假期,奉旨在家好好休養。
他與關鶴謠正是久別重逢,如膠似漆的時候,于是頭幾天關鶴謠就天天往國公府跑,與蕭屹點茶飲酒,補寫食譜,再挨個品嘗給他留的那些吃食,每天都樂樂陶陶。
直到她漸漸發現——蕭屹實在沒什麽好“休養”的,相反,他簡直過于健康。
随着對彼此了解的加深,她也越來越能理解蕭屹某些不自然的情态和舉動。而這些,他往常明明都會害羞地遮掩,現在居然只是在被發現時露出求助的狗狗表情,或是說幾句堪稱心機的話語,“無妨,我都已經習慣了”“只願阿鳶不要怪我唐突無狀”“實在是...情難自已。”
關鶴謠啧啧稱奇,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
她倒是不介意這些可愛的小情.趣,誰讓她也抗拒不了蕭屹的吸引,很多時候都是她攀着人調戲,直到兩人又吻到一起。
可在某次蕭屹流鼻血之後,關鶴謠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天地良心!
她當時什麽都沒做,只是準備搓些小圓子,因此讓蕭屹幫她系一下襻膊而已。
關鶴謠知道不應該笑,可又實在忍不住,直把蕭屹笑得窘迫非常,兩人手忙腳亂把他收拾幹淨。
一直到用完夕食,關鶴謠端着那碗冰雪冷圓子時,還忍不住間或勾起嘴角。
這是夏日裏常見的冰點,關鶴謠卻沒有用黃豆,而是用了更軟更香的豌豆。
豌豆搗碎摻了糯米粉和砂糖搓成的小圓子透着綠色,煮熟了就如玉珠子一樣,極配那碧瑩瑩的瓷碗。堆得冒尖兒的圓子小山上,又點綴了櫻桃、黃桃、葡萄幹等缤紛雜果,澆了醇厚的奶漿和蔗漿,端的是招人喜歡。
這美貌的冰點冒着絲絲寒氣,關鶴謠顧不得欣賞,當即挖下一勺。沁着奶香的細冰沙先融于口,而後是滑不溜丢的小圓子,越嚼越香。
眼看關鶴謠轉瞬就吃下去大半碗,蕭屹便勸道:“不要貪涼,慢些吃。”
關鶴謠又忍不住笑,把碗朝蕭屹一推,“也是,五哥火氣大,還是讓給你吃壓壓火。”
蕭屹可憐兮兮地把這半碗也吃了。
關鶴謠想着,為了兩人身心健康,也為了避免某些錯誤的發生,還是不要這麽成天膩在一起的好,便說以後還是隔天過來。
語畢,看着蕭屹瞬間耷拉下去的尾巴又不忍心,只得說道:“我不來找你,你可以來找我呀。”
她的食肆可是正大光明地開在那裏,又廣受好評,蕭屹不時來吃頓飯豈不是很合理?
且他來了,只能吃飯,做不了別的,安全、可控。
之前兩人忌憚穆郡王眼線,可現在風頭已過,關鶴謠又重獲新生,倒是可以開始安排新的劇情造勢了。
不能浪費了阿秦之前設計的“霸道少将軍的甜心小廚娘”的人設。
現在需要做的,就是一步步将兩人的關系展露于衆人面前。
關鶴謠循循善誘,“你還沒來我食肆裏吃過飯呢。”
蕭屹又何嘗不心疼關鶴謠天天兩頭跑?
“是我不好,本就該是我去見你的。為了見你,我每日去食肆也可以。”他說,“只是...食肆到底不像家裏這般自在。”
他知道關鶴謠是和掬月睡一間房的,他就是去了食肆,也沒機會和關鶴謠獨處。哪裏能像現在這樣,抱着她一起在美人榻上吃着枇杷膏?
由奢入儉難,他既然嘗到了甜頭,自然不願輕易撒手。
關鶴謠被他委屈的神色逗笑。這人非常好懂,但極難糊弄。
她只得曲線救國,使出拖延時間的渣男話術,“所以我現在要事業為先,盡快把食肆做大做強,好買座宅子金屋藏嬌呀。”
一下又一下,她用指尖描着蕭屹圓領衫上的柿蒂紋,“到時候我有了自己的房間,五哥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
蕭屹聽了這話,猶如醍醐灌頂,飛快起身從桌案那裏拿了一個匣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