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夏日鮮果、酒腌蝦 蕭屹循着他的手指看……
洙州合龍成功了。
來傳訊的內侍官那仿佛永遠戴着淡漠面具的臉上, 都不自覺漾了些笑意。聽到這個消息的信國公府衆人更是大喜過望,雲太夫人當即揮手給府裏仆從發下賞錢,又拉着關鶴謠和關筝說着要去寺裏還願雲雲。
災情還未結束, 到底不能大肆慶賀, 可只要合龍成功,治水就成功了大半,就斷絕了繼續惡化的可能性。
完整的堤壩就是一根定海神針,讓所有随波飄搖的心都安穩下來。
送走了內侍官,暖閣裏便炸開了歡樂的氣氛。
夏禾過來時, 關鶴謠正進行着很有個人特色的發言:“夕食我做些好吃的來慶祝,太夫人和阿秦想吃什麽?現下天氣熱了,吃些兔子涼血解毒正好。”
夏禾呈上一張拜帖, “太夫人,禮部侍郎關旭大人府上大娘子求見。”
屋裏的歡欣一滞。
片刻後, 雲太夫人看着失措的關鶴謠,拍拍她的手,沉聲道:“請進來。”
往常逢年過節郭氏也送拜帖,但雲太夫人一律不見, 唯有此時,既然清楚對方來意, 正好可以一見表明國公府的态度。
郭絲淼一邊被引着往偏廳走, 一邊緊張地撫了撫頭上琳琅的冠梳。
她出身不高, 是關旭當官之後才跟着得道。所以哪怕被金陵的華燭花燈照耀了這麽多年,面對世家出身的貴女,仍是自覺黯淡無光。
何況今日這一位......想起以往和雲太夫人的寥寥數面,都是她上趕着逢迎,她心中就難免沉郁。這些年來, 送到信國公府的拜帖都石沉大海,其實她倒是樂得清閑,關旭也怪不得她。
可是今日,确實沒有辦法了,只得厚着臉皮前來。
這幾日關家雞飛狗跳,關燕語的哭鬧都不算什麽,主要是關旭得知她其實一直知道關鶴謠外出之後大發雷霆,暴怒地打了她一巴掌。而那邊魏家又突然插一腳,指責關家沒有告知關鶴謠和國公府有聯系,害得他們平白惹上了國公府。
我上哪裏告知去?我都不知道她何時勾搭上了國公府!郭絲淼恨恨地想,臉頰好像又隐隐發疼。
就算她聽了關燕語和魏家的描述,其實時至今日,她仍是不相信關鶴謠能有這樣的機緣。
直到她見到了關鶴謠。
關鶴謠穿着一身簇新的花羅衫,水綠色的底料上镂着暗雲紋,正在關筝的指點下碾茶葉。她沒戴什麽首飾,只有耳畔一對小巧的碧玉珠子随着動作晃啊晃,襯得整個人明快伶俐,珠爍晶瑩。
這、這還是她那個灰不溜丢的繼女?
“是關家的大娘子啊,許久不見了,大娘子風采依舊。”雲太夫人的話将她的視線從關鶴謠身上拉回來。
郭絲淼連忙答話,幾人互相見了禮。
關鶴謠趁着起身擡頭,偷偷打量郭氏,不由得暗自一笑,想着太夫人說什麽“風采依舊”簡直是誅心。
對方明顯形容憔悴,用了厚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看起來還沒有雲太夫人氣色好。
郭氏陪着笑臉,漫無邊際地扯了幾句話就迫不及待拐到了主題,她指指關鶴謠,“聽說呀,我家小女入了您的眼,有幸陪伴在側侍候湯羹。”
她朝關鶴謠招招手,非常溫柔地說道:“謠兒,能得太夫人喜歡自是好的,只是怎能總叨擾她老人家?來,和娘娘回家去罷。”
是時候展現真正的演技了。
關鶴謠蹙起細眉,露出一個尴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大娘子這是何意?妾...不太明白。您又怎知妾的名字?”
她迷茫地看向兩位助演嘉賓,關筝趕緊接戲,“鶴姐姐,你是關大人的女兒?!不對呀,我知關大人只有一位千金,我也見過幾面的。”
郭氏知道她們不可能承認,卻沒想到她們這般死不承認。
她只得解釋說,關鶴謠是從宗族裏收養的,又拿出了老家族長寄來的書信家譜等等。
關鶴謠難得安生這幾天,估計就是他們在想辦法,然後緊急捏造了這些書信。
可雲太夫人看都沒看那些證據,唯問一句:“何時收養的?”
子嗣傳承何其重要,就是收養子女也要記錄在案。
若說是已經收養多年,便無法解釋無數人目擊關鶴謠荊釵布裙在街邊擺攤,也無法解釋為何沒有及時更改戶籍;可若說是才收養不久,也解釋不清關鶴謠這些年居住在何處。
郭氏支支吾吾的回應漏洞百出,被雲太夫人輕巧地一句句駁斥,關鶴謠都不用親自下場,而一邊的氣氛組關筝在不急不慢地點茶。
郭氏如坐針氈,心中漸漸埋怨起關旭來——其實她也不知道關鶴謠為何會被記成已死之人!
當年這孩子确實差點死了,可最後不是救回來了嗎?為何表哥執意如此?讓她來要人,卻又什麽都不和她解釋,害得她要受這份窩囊氣。
“這位小娘子,雖然同名同姓,但顯然沒什麽福氣做貴府的千金。”雲太夫人端起茶盞,“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機緣巧合救了我家阿秦而已。老身瞧着喜歡,留在身邊陪伴。對了,她廚藝極其高超,莫不是貴府裏的小娘子都有這樣的本事?那倒是稀奇。說出去誰信呢?”
雲太夫人慢悠悠地說,慢悠悠地飲茶,赤金的戒指一下下磕在青瓷盞上。
“關大娘子,鳥籠打開,鳥兒就一去不回了。”她最後把話挑明了,“這個女兒,不管是不是貴府的,你們都要不回去了。”
郭氏連茶都沒喝完就落荒而逃。
*——*——*
“不行!給我躺回去!”
蕭屹還欲辯解,可實在無法違抗關潛,只得低着頭走回了床邊。他倒是沒有躺,而是倔強地坐下。
關潛還在教訓他,“上千人在修堤,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湊什麽熱鬧?
合龍成功,關潛終日緊皺的眉頭有了松動的跡象。此時,想起趙錦的暗中“告密”,他亦有了閑心開義子的玩笑。
“何至于這般焦急?難道你去幫忙,就能讓這堤壩提前十天半個月修好?若真是如此,為父屁都不放一個,現在就放你過去。”
“......”
蕭屹覺得這話沒法回。
“松瀾,堤上确實不缺人,可先鋒官缺人啊。”
“先鋒官?”
“災情初定,郝相公剛剛決定,過幾日派幾位先鋒官回京向官家禀明詳情。”
蕭屹一愣。
“這些先鋒,官職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關鍵是要了解水情,又身強體健能晝夜不休騎馬的。你說,該派誰去呢?”
“義父,我——!”
關潛斜瞟他一眼,“你!你什麽你?為父自然是準備薦你回去讓家裏安心的。可你現在能騎馬?沒幾裏路就要被颠散架了!就算能抵達金陵,吓到了婆婆妹妹不說,你那小娘子怕是得把你劃拉劃拉拼起來。”
蕭屹被當場戳穿心思,羞臊和驚喜讓他的臉一瞬爆紅。
“您、您知道了?”
關潛從未見他這樣扭捏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錦能守住什麽秘密?從小就是不打自招的那一個。你有了喜歡的小娘子這是好事,為父也知你想盡快回去。”他替蕭屹挪正了枕頭,又很是威嚴地在上面拍了兩下,“但是你要養好身體,才能讓你做先鋒官。”
蕭屹這次毫無異議地躺回了床。
關潛滿意點點頭,“你若是真心喜歡人家,等為父今秋回京述職時便去提親。是哪家的小娘子?”
“關府......”蕭屹緊張道:“是禮部侍郎關旭的女兒。”
“什麽?!”
關旭一脈和家中嫌隙蕭屹自然知道,此時見到關潛勃然變色,慌忙坐起身解釋道:“義父,關旭德行有虧不假,可是!可是阿鳶是不一樣的!她身為嫡次女,可這麽些年來一直——”
關潛打斷他,“關旭哪裏有什麽次女?”
“義父,請聽孩兒細說,阿鳶這麽些年來一直——”
蕭屹又一次被打斷,在他心目中無堅不摧的父親,語氣中竟是藏也藏不住的顫動。
“這、這是她寫的?”
蕭屹循着他的手指看去——
剛才搬動枕頭,使得下面藏着的東西露了出來。
正是關鶴謠之前寄來的字簽。
*——*——*
合龍成功,只剩下修補堤壩,雲太夫人估算着,再過兩個月左右蕭屹就能回來了。
關鶴謠便想,那時雖正是金秋好時節,卻也錯過了夏季的美味。
于是,她就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了囤積食材、加工食材的事業當中。腌、糟、酢、蜜漬、風幹......無所不用其極。
他錯過的山川風味,時令珍品,她得幫他收起來。
關鶴謠最愛水果,首先準備的當然就是各種水果。
夏日裏就成熟的水果,大都小巧玲珑,譬如桑葚、荔枝、櫻桃、枇杷、梅子之類。比起秋天那些大個頭的梨桃和瓜,自然而然地帶着幾分吸盡天地精華,才能早早幻化成形的顯貴和精致。
這些果子都十分嬌貴不說,果期還短,因此關鶴謠一旦遇上,就拼命囤貨——
桑葚泡酒,曬成桑葚幹,還熬了幾大罐安神補腦的桑葚膏。
又大又黃的枇杷則是榨汁,配上甘草、薄荷一類做成潤肺止咳的硬糖,還有好幾籃子直接去了核用好蜜漬上,以後給蕭屹炖糖水就方便多了。
她還做了不少楊梅、李子之類果醬。想喝的時候用水化開就是一杯果飲,時人管這種果膏化開的飲子叫“渴水”。現下天氣炎熱,街上有不少叫賣冰涼的林檎渴水、木瓜渴水之類的商販。
除了水果,她最積極囤積的就是蕭屹愛吃的各種水産。
她已經曬了鹹魚,腌了魚酢,做了魚松,又趁着夏季的蝦子鮮肥,買了一大筐上好的草蝦,準備今日做風幹蝦。
風幹蝦不用剝殼,但要把最突出的利刺、尖殼剪去,關鶴謠和掬月也很是忙活了一陣,而後把蝦加好酒和蔥姜煮熟。
利用把蝦浸在原湯裏入味這段時間,關鶴謠又教掬月做酒腌蝦。這個更好做,生蝦加花椒、辣椒、蒜頭之類的調料腌在壇子裏,把鹽融于烈酒澆進去,再密封好即可。(1)
生蝦水光亮滑的殼子,如同一片壓着一片的青色琉璃瓦,掬月咽咽口水,“郎君愛喝酒,肯定愛吃酒腌蝦的!”
關鶴謠笑,“這個十天就能吃了,是咱們留着自己吃的。”
煮熟的蝦入了爐子被烤到半幹,關鶴謠就把它們取出來攤在竹簾上晾。
“一下子全烤幹反而會喪失風味,”她滿意地看着那些紅彤彤的大蝦,“就這樣等它們一點點風幹,才會越嚼越香呢。”
要耐心,關鶴謠遙望北地,暗暗告訴自己。
她有的是時間可以等。
另一個人卻已經被焦灼的思念磨光了所有耐心,其結果就是他不僅吃到了風幹蝦,還趕上了酒腌蝦。
*——*——*
食肆後院裏,小胡一邊蹲着淘米,一邊巴巴地看着木桌上瓷壇子。東家娘子說今日酒腌蝦可開壇來吃了,讓他蒸些米飯來配。
自打那回吃過關鶴謠做的滑蛋蝦仁,他就愛上了蝦子,十分期待今日開壇。
這頭把米蒸上,他擦擦手準備去店裏幫忙打掃,可剛出廚房,就見關鶴謠迎面跑來。
晚霞總是有些瑟瑟凄迷之意,可現在映在她臉上,竟化成了全然的歡躍昳麗,灼灼如日在東。
關鶴謠的步子快得發亂,她牽出驢就要騎上去,忽看到了那壇子酒腌蝦,于是将其一把抱起裝到了驢身披的褡裢裏。
“明日給你做一壇新的啊小胡——!”留下這句話,她騎上驢朝信國公府疾馳而去。
*——*——*
“人在哪?”關鶴謠一把薅住小九問道。
“在、在卧房。”小九沒想到她這麽快就來了,還是騎驢來的?!
“不是派了轎子去接您嗎?”
“騎驢快一些。”關鶴謠把缰繩往他手裏一塞,扭頭就跑。
“哎——小娘子!”
小九欲言又止要去拉她,可只一瞬間的遲疑,關鶴謠已經兔子似的竄出老遠。
他的手落下,呆然半晌後,一個狡黠的笑浮上臉頰。
關鶴謠前腳趕着後腳地跑。
她往常覺得這院子小巧玲珑,現在覺得它大得堪比故宮。
到了蕭屹卧房,她直接破門而入卻沒見人影。
屋裏靜悄悄的,關鶴謠輕輕喊了兩句“五哥”,聲音裏帶着些不敢高聲語的委屈。
真的回來了嗎?
難道這是她的一場夢境?
茫然四顧中,就聽左邊耳房一陣嘩啦啦的水聲,而後那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阿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