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羅漢素齋、傳噩耗 大半夜的怎麽會有人……
四月初八, 浴佛節。
禪院佛寺都會舉行齋會為佛像沐浴,又将分送給齋客的香藥糖水稱作“浴佛水”。
于是今日喝的普通飲子、香湯都沾光升級,共享這個美名。
自清晨起, 周圍店鋪就互相贈送浴佛水, 關鶴謠也熬了呂大娘子他們送的二陳湯,讓畢二給鄰裏們送去,剩下的則留在店裏供客人暢飲。
才開張三日,但因為菜品确實美味,又有國公府制造的話題度, 關鶴謠居然已經擁有回頭客了。這些客人發現每日菜單還不相同,着實有些意思。
關鶴謠這樣做,主要是因為每日能買到的好食材不定, 加之她也想多做些不同的菜肴試驗大衆口味,有時候甚至可能根據天氣和節日調整。
就比如今日, 考慮到上街的人不少是去禮佛,正菜小菜便都是素齋,只有一道紅燒肉算她這個肉食動物對志同道合之士們倔強的關懷——但凡有人想吃肉,這麽一道硬菜就絕對足夠了。
于是門口的大鍋裏就飄出陣陣豐腴肥厚的肉香, 勾得路過人垂涎欲滴,三個裏便有一個要上前看看這店家到底在做啥。
素齋用料樸素, 反而給了關鶴謠發揮的空間。
客人們都驚訝素齋也能做得這般又滋有味, 種類繁多。
手頭寬裕的客人吃一盤比肉還耗油的紅燒茄子, 或者吃一鍋暖乎乎的“十八羅漢齋”——十八種食材順着佛家“随緣”的訓誡,也不去強求什麽“三菇”“六耳”,看到新鮮的,應季的好素菜就買來,快速焖煮即成。
手頭緊的客人十幾文錢吃兩個包子加一碗粟米粥, 配着幾樣小菜,也是美美飽餐一番。這類客人大部分都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因此尤其心情舒暢嘴巴甜,總還要把關鶴謠誇一頓。
“就說這麻辣豆腐餡兒的包子,你是怎麽想出來的呦!”
“等我回去也腌些蘇子葉來吃。”
偶有那好心又好奇的,還會壓低聲音問她:“你這麽送小菜,真的不虧本嗎?”
其實真的不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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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這些小菜的新穎精巧讓人忽略了它們都是最便宜、或是一般人不善烹煮的食材。就拿今日送的小菜來說,綠蘇子葉是和掬月回家時在路邊揪的,糖醋蘿蔔是自家腌的……
但是每逢有人問了,關鶴謠就會茶裏茶氣地露出三分羞澀、三分為難、三分苦中作樂還有一分天真率直,只說吃虧是福嘛,各位佳客開心就好。
看着這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問話的人就生出些同情憐惜來,一擺手再買幾塊豌豆糕帶走。
這些日子菜色在換,但是為了給浴佛節的糕餅造勢,點心一直做的是豌豆糕。佛八寶的新模子打好了,扣出一套八件的精致點心擺在門口招攬顧客。
時間倉促,造勢還不夠到位,但也有近十位買家,還有詢問中秋她們做不做月餅的。關鶴謠一邊答“做”,一邊就在想怎麽把糕餅業務做強做大。
可她今日挂念着蕭屹,心思雜亂地無法正常思考,還不時走出店門往南邊看去,像是要越過無數坊市去看大報恩寺。
好在街市上人聲鼎沸,一片繁華和樂,看來沒出岔子。客人聊天時,關鶴謠也探出耳朵去聽,并沒有什麽勁爆的實時新聞,她才稍安心。
打烊之後,店裏四個人也應景吃了羅漢素齋。各種食材都剩一些——泡發得肉嘟嘟的銀耳和木耳,滑嫩的各色蘑菇,新鮮的筍子和豌豆莢,還有豆皮和海帶……關鶴謠加了大量的粉絲和面筋一鍋出,算是有菜又頂飽。她口味重,做羅漢素齋時喜歡加兩塊南乳調味。
紅彤彤的腐乳塊把清淡的素齋染了些世俗的豔色,滋味更醇厚,四個人把一大鍋吃得幹幹淨淨。
吃完飯,各處收拾妥當,關鶴謠把剩下的糕點讓畢二拿回去給孩子們吃,而後搬出了兩壇酒,帶着掬月和小胡浸松花酒。(1)
“這松花酒要賣嗎?”
關鶴謠無奈地笑着回答掬月,“兩百文一角的酒,咱們這兒能賣的出去?”
知道了幾樣酒的價格,關鶴謠方知她被某位公子哥凡爾賽了。讓他随意想幾樣适合泡松花的酒,結果他送來的都是和她家食肆并不相稱的名貴酒品。
起碼現在并不相稱,等到她們有能力買些更昂貴菜肴時,才能祭出這些酒。
關鶴謠把松花放進細白絹布包好投到酒壇裏,“賣是賣不出去的,做這些咱們留着自己喝,還有給郎君的。”
掬月看松花粉還剩半壇,“多泡一些吧?郎君肯定愛喝的。”
“不行,松花酒不能久泡,要趁新鮮飲完,否則會發苦。先泡這兩壇就行,我過幾日去找他時剛好可以喝了。”
小胡偷偷擡頭看說話的兩人。東家娘子沒成親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這兩人時常提起的“郎君”到底是誰。她們雖并不避諱,卻也不深說。
想來是東家娘子心儀之人吧?
從沒見過呢……他很是好奇,卻也不好意思問,只乖乖地照着吩咐,把酒壇重新密封好,拴系上繩子後半浸在井水裏。
*——*——*
關鶴謠被敲門聲驚醒。
大半夜的怎麽會有人來敲她的門?
就在她以為自己是被夢魇住的下一瞬,敲門聲再次響起,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阿鳶,是我,快開門。”
關鶴謠飛撲出去,差點被椅子絆倒。
門開的瞬間,蕭屹閃身進來。
一片黑暗中,關鶴謠顫着手把他囫囵個摸了一遍。
“你受傷了?!”
不是被她烏鴉嘴說中了吧!
“沒有。”蕭屹沉聲答,掏出火折子點燃了蠟燭。
燭光融融盈滿小屋,關鶴謠終于看清了蕭屹。
他衣着整齊,面色正常,确實沒有受傷,只是神情非常嚴峻。
關鶴謠心一沉,“出什麽事了?”
午夜驚變,掬月也已經被吵醒。她睡意全無,飛快反應過來,“我去院子裏看着。”披上衣服就出去了。
“五哥。”關鶴謠的心七上八下,她把人拽到床邊坐下,輕聲問:“是殿下出事了?”
跳動的燭光映得蕭屹的臉驟明驟暗,他的額頭不知是被汗水還是夜露浸濕,摸上去冰涼一片。
“殿下無事。”他緩緩搖頭,“只是若是可能,我們都寧願出事的是自己。”
關鶴謠又想埋怨他何必說這麽吓人的話,又心髒猛縮,鮮明地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
滿室寂靜之中,蕭屹沉沉閉上眼,藏起巨大的悲切和黯然。
“阿鳶,黃河決堤了。”
燈花一爆,應着關鶴謠一聲哀叫。
“天啊……”她捧住痙攣的心髒,“何處決堤?是否嚴重?”
“在洙州商胡埽決口,向北直奔大名府,已經殃及河北東、西兩路二十幾個郡縣。”
“又是洙州?!”她難以置信。
十幾年前黃河便在洙州決口一次,溺死百姓、兵卒無數,壞田逾十萬頃,幾乎将大半個河北沖廢。如今艱難的重建剛有眉目,一夕之間又化為烏有。
“這、這!”她紅着眼眶長嘆一聲,哀民生之多艱,“何時的事情,我沒聽到風聲。”
“決口是在三日前,宮裏也是今夜剛得的消息。”
如此諷刺,立夏之日所有人都在敬奉火神,卻沒想到水神突然發了脾氣。祝融之禍,可能燒盡一間屋子、一個村落,乃至一座城市,卻也趕不上滔天的黃河水一瀉千裏,咆哮着将所行經處都化作自己的河床。
信鴿輕靈的羽翼沾染了水汽,帶來了最沉重的噩耗。
“官家下旨,着三司、工部和司農寺協同治水。殿下身為判工部事已經連夜被召入宮中,明日便啓程前往洙州。”
蕭屹一頓,垂下頭艱難地繼續道:“另…撥五千精銳虎翼水軍一同前往。”
關鶴謠驀然僵直身子。
蕭屹不可能深夜冒險前來只為告訴她千裏之外的決堤,又不是這院子馬上要被大水沖走。
但是她确實感到狂暴的巨浪打來,劈頭蓋臉将她拍暈,翻滾着墜入冰冷的河底。
好像有人在說話,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水面上傳來,以致于模糊着變了形,跟着水浪灌到她耳朵裏。
耳中一陣嗡鳴過去,關鶴謠才意識到那是她自己的聲音,是她嗚咽着在問——
“你也要去?”
蕭屹猛地抱住她,雙手護住她的背脊,像是護住一株風暴中顫抖的玫瑰。
“…是,今夜回營整兵,明日出發。”
“可、可你帶的都是新兵!”
都沒下過水的新兵,怎麽會被征召去治水?
蕭屹神色有些躲閃,關鶴謠扳住他的臉,“說實話!”
“……我帶的那廂軍确實不在被征的番號裏,但…官家欽點我同往,務必親探水情。”
他确實不想說這話,徒惹關鶴謠擔心。
務必親探水情。
關鶴謠死死咬住牙關,憤恨的淚水潸然而下。
“他這是讓你去送死!”
蕭屹又不是治水官員,他給官家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水性純熟,單獨命他去的意圖昭然若揭。
在位不過二十餘年,黃河便兩次慘烈決堤,這在百姓口中是天譴、是報應、是“官家可是做了什麽壞事”;在史書冊上是無能、是無道、是“餓殍寒骨積于道”。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讓此時身處福寧殿的趙勵焦頭爛額,緊緊攫住每一絲治水成功的希望。
而這些希望,卻要蕭屹用命去換。
這是一個帝王的考量,并非背公向私,并非不顧大局。但關鶴謠痛恨他在大難當前時,便這般将她珍視之人任意驅策,自行其是;而在常日,甚至吝于給予蕭屹應得的尊重和禮遇。
隔日見面的習慣被打破已經那般惆悵,突如其來的分別簡直是摧心剖肝之痛,更別提原因是如此兇險。
關鶴謠終于承受不住,撲到蕭屹懷裏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