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隔紗豆腐、滑蛋蝦 一邊哭,小胡一邊将……
小胡被安置在離榮禧院不遠的一處廂房, 屋外有個小厮兒正給他煎藥。
關鶴謠一見到小胡,真是把錢掌櫃囫囵個扔石磨裏碾碎了的心都有。
這孩子半邊臉都腫了,一邊的眼皮耷拉着, 脖子上也有紅痕, 聽說胳膊還脫臼了,可見那人渣下了死手。
饒是這樣,他見關鶴謠來了,還是掙紮着要起身相迎。
多好的孩子啊。
關鶴謠又是心疼,又是氣憤, 可怕再刺激到他,她并不提昨夜之事,只說:“我聽膳房的人說你一直沒吃飯, 就做了幾道快手菜送來,你趁熱嘗嘗合不合口味?”
“……多謝小娘子, 可我沒有什麽胃口……”因不敢牽動臉上傷口,他這話說得都模糊不清。
“你那藥都要煎好了,不先墊墊肚子,要傷胃的。”關鶴謠只顧将菜一樣一樣擺上桌, “我做了隔紗豆腐、滑蛋蝦仁還有五香糕。膳房裏包的香椿馄饨也順了一碗過來,你嘗個鮮。”
想着他現在不便嚼食, 她做的都是軟乎的菜肴。
小胡自也看出了這份用心, 人家親自做的……他也不好再推脫, 而且那幾道菜一擺出來……也太誘人了!
一碟雪白的五香糕,一碗透着翠色的香椿馄饨,最好看的還是那兩道菜——
隔紗豆腐是蒸熟了又切條,再以雞湯燴過收汁而成。
因此那完美的切面正是一層層薄紗般的雪白豆腐,中間隐隐露出殷紅的火腿茸。
滑蛋則是猶抱蝦仁半遮面, 金黃的滑蛋、橙紅的蝦仁搭配給人帶來最溫暖明快的視覺享受。
更要命的是那寬油激出的蝦仁鮮香,就着騰騰熱氣直往人鼻子裏鑽。
“咕咕——”小胡的肚子适時發出渴望的吶喊,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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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鶴謠和阿虎相視一笑,将他扶到桌邊。
錢掌櫃苛待之下,小胡一年到頭也吃不到幾回魚蝦,畢竟好東西都要給爹爹和弟弟吃。他喉頭不自覺滑動,抿抿嘴,筷子伸向香噴噴的滑蛋蝦仁。
沒成想蛋太嫩、蝦太滑,這一筷子直接夾了個寂寞。
關鶴謠看着他忽然愣住的呆萌模樣,憋着笑遞給他一個羹匙。
小胡馬上舀了滿滿一勺送進嘴裏,感覺自己是吃了一口蓬松柔滑的雲朵。
金燦燦的雞蛋正好介于凝固和流動之間,那是熱鍋中輕推幾下就離火,靠着餘溫煨出的絕妙狀态,多一份則老,少一分則黏。
被雞蛋包裹的蝦仁則是完全不同的口感——鮮、彈、脆,在口腔中充分躍動,與雞蛋完美結合在一起。
三分刀工,七分火候。
這一道簡簡單單的菜中的雞蛋和蝦,都嚴苛地考驗着廚師對火候的掌握。
小胡竟是顧不得嘗一口其他菜,抱着這碟滑蛋蝦仁一口接着一口吃。
“阿虎,看起來小胡很喜歡這道菜呀,你來給他說說是怎麽做的?”
“好的!”阿虎重重點頭,“小胡哥哥,鶴廚娘教我這蝦要先上漿。我以前都不知道光上漿就那麽多講究——”
此時,阿虎尚不知小胡将要動搖他“關鶴謠第一迷弟”的江湖地位,只是非常敬佩他挺身維護關鶴謠,對他的态度自然極好,盡自己所能地與他結交攀談。
關鶴謠看着兩個年歲相仿的小郎君,一個手舞足蹈地說,一個邊吃邊聽,心中甚是欣慰。
小胡看起來比阿虎精明多了,又口齒伶俐很會做生意。但關鶴謠看得出來,這都是他為了在殘暴繼父身邊生活下來的自我僞裝,他的內心其實很敏感脆弱。有阿虎這麽一個自來熟的小話痨陪着,倒是不錯。
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自同輩的支持和親密關系是最重要的。
以後該讓阿虎多來陪陪他。
阿虎事無巨細的講述中,小胡直接消滅了滑蛋蝦仁,又就着滿裹濃香雞汁的隔紗豆腐吃起了藥香淡淡的五香糕。
等他自己反應過來,才發現一桌子都被他風卷殘雲了。
小胡不禁臉一紅,低低道:“小娘子手藝真好,之前…那兩個桔紅團也好吃。”
于他而言,那并不只是兩個團子。
哪怕黎朦子被關鶴謠預訂了,沒有給鋪子造成損失,那天晚上,暴怒的繼父仍不許他吃飯。
夜裏,他在冰冷的庫房裏偷偷拿出早被壓扁的桔紅團,輕輕嘗了一口,而後就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個。
吃第二個時,他忽然舍不得了。
就着月光,他慢慢地、慢慢地小口品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舌頭又能品味到這樣的柔軟和甜蜜。
真好吃啊。
就像娘親以前給他買的糕餅一樣好吃。
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明明還記得那甜甜的味道。
卻不記得娘親的樣子了......
他想着,如果再見到那小娘子,一定要好好向她道謝。所以見到鋪裏來了和關鶴謠相關的人才多上一份心,才多聽了聽,想了想,隐約覺得有人要對她不利。
直到昨日見國公府的轎子來,不知怎麽的,就鼓起勇氣跟來了。
小胡不提還好,一提那桔紅團,關鶴謠悲從中來。
這孩子莫不是就為了那點糕餅,才不顧自身安危幫她的吧?
真是個可憐的傻孩子!
她忽然理解了雲太夫人。
想來雲太夫人面對她,就如她面對小胡這樣。
那她便也該學習雲太夫人一般幹脆開明,盡力幫助他才是!
見他吃過飯精神好多了,關鶴謠咬着牙開口。
“小胡,太夫人已經發話讓你安心在府中養傷,直到痊愈。但是——”她蹙起長眉,語重心長繼續說:“你需知道,國公府只能庇護你一時,你回到家裏,怕就是要被那畜生活活打死。”
小胡一抖,剛恢複些神采的臉又瞬間褪去全部血色,死死捏着手中羹匙。
“就算你能撐過這一回,但他如狂風淫雨一般,早來一陣,晚來一陣,你這輩子就要被他毀了!”
關鶴謠越想越氣,便先将錢掌櫃大罵一頓。
她今日就要對子罵父了!
況且那錢掌櫃就是大垃圾一個,算哪門子父親!和他客氣什麽?!
她情緒激烈飽滿,用詞新穎奔放,待她終于出了這口惡氣冷靜下來,才發現小胡哭了。
他這一哭,不是被關鶴謠吓的,而是流出了這麽多年來未敢流的淚。
一邊哭,小胡一邊将他家中事情說了。
小胡四歲時生父病故,過了兩年娘親帶着他改嫁給錢得財。
小胡娘親是當時是有些銀錢的,之所以嫁給這個當時一窮二白的果子行夥計,無非是聽人說錢得財和善敦厚,盼着有人體貼她們孤兒寡母。
剛開始錢得財也确實裝得人模狗樣的,小胡娘親便用自己的嫁妝補貼他,幫他開了一家小果子行。誰知錢得財之後馬上原形畢露,對這娘倆非打即罵,甚至高高興興擡回來一房小妾,生了一個兒子,小胡娘倆就更是可有可無。
小胡娘親身子弱,沒幾年就被他磋磨沒了,只剩可憐的小胡被他拴在身邊做苦力。錢得財的生意越做越大,小胡的日子卻越過越苦。
阿虎一邊聽,一邊也心疼地哭了起來。
他雖然在府中做奴仆,卻不是因什麽悲慘的身世,而是他爹娘就在府中做工。家中清貧,但他是爹娘眼中的寶貝疙瘩,府中人也算厚道,他整日無憂無慮。沒想到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居然這麽可憐。
關鶴謠則聽得拳頭梆硬。
吸血妻子,虐待兒童,莫說為人夫、為人父,這連人都不算了!
她昨天就應該上去撓死丫的!
“小胡,”關鶴謠聲音極冷,“他這樣對待你們母子,你就沒想過……沒想過與他斷絕關系?”
她以為自己這句話對小胡來說是驚世駭俗的,卻沒想他只是低下頭,“我一文錢都沒有……之後能去哪呢?”
這就是想過了!
那就好辦。
關鶴謠心中一喜,同時眉頭一皺,“誰說你沒有錢財?你娘親的嫁妝,還有她為那渾人花的錢,本該都是你的。”
“怎麽會?”小胡震驚地看着她,“那些錢都是他的呀!”
“就是你的。”關鶴謠斬釘截鐵。
為了立女戶,她早把涉及戶籍、財産繼承的律條研究明白了。
且小胡家這個case十分簡單,又不是現世司法考試那種動辄牽扯幾代人,充斥着愛恨情仇、家庭倫理、燒腦懸疑的神經病·戲精題目。
夫亡而妻在,子女未成年,所有財産由妻子繼承,孩子成年後再從母親手中接過財産就是。
也就是說哪怕寡婦再嫁,她前夫的財産也盡數歸屬于她以及她和前夫的子女,現任丈夫是沒有權利取用的(1)。
根本不需多想,清楚又明晰。
誠然,實際寡婦再婚之後,難免要為現在的家庭和丈夫花些錢財,這是人之常情。
否則富有的寡婦也不會成為婚戀市場上的香饽饽,前幾朝還出現了兩位宰相争娶薛氏遺孀,最後被官家雙雙貶官的故事(2)。
可從律法上講,小胡娘親的財産就是屬于他的,告到公堂上便是一千個、一萬個有理。
小胡眼含淚花,似三觀都被重塑了,“可是、可是……爹爹說娘娘與他成親了,那些錢就都是他的……他好心才供我吃喝,我花的每一文錢都是他的,他養我是在行善積德。”
為此,他飯都不敢多吃一口。
“他那是騙你!”關鶴謠急得不行,弟弟啊!學法懂法奪麽重要啊!
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3)
真是恨不得找羅翔老師來給你上一節課!
“可是…他到底養我這麽些年,斷絕、斷絕關系……”小胡嚅嗫道:“街坊鄰居會怎麽看我?”
“他們會繼續看你被打!”關鶴謠猛揚起聲音。
她拼命平息呼吸,不想再吓到這命途多舛的少年,但是話必須要說清楚。
“那人渣打你這麽多年,街坊鄰居肯定都看在眼裏。我想,他們之中有的人對你遭遇毫不在意,根本不顧你死活。這樣的人,你又何須在乎他們想法?當然,肯定也有好心人,曾出言勸過,哪怕只是暗地裏心疼你,這樣的人自然會為你脫離魔爪而開心,又怎麽會責怪你?”
說到最後,她自己眼圈也紅了。
煎藥的小厮兒進屋時,看到的就是三個人圍坐着,正哭得千奇百怪。
小胡哭得克制,關鶴謠哭得悲傷,阿虎仰着臉哭得嗷嗷的。
關鶴謠接了藥,請小厮兒回避一下。便抹一把眼淚,接着道:“為了兩個團子,你便奮不顧身幫我,我也必定拼盡全力助你,這事我已經和太夫人說過,她說一切都看你意願。你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便請人來大膳房找我。”
目光最後在少年滿臉傷上轉了一圈,她壓低了聲音。“我知道此事重大,自不會催你,只是還是盡快下決定為好。”
頂着這一身傷去告虐待,效果才最好。
兩日過去,關鶴謠未等來小胡的答複,卻先等來了蕭屹的。
關策将信遞給關鶴謠時蒼蠅搓手,充分體現了一位粉頭的素養,等着看小嫂子讀信時的嬌羞模樣。
沒想到關鶴謠啓信之後臉越來越黑,眸中冷焰簡直要把那信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