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雙刀魚脍、二百五 她關鶴謠和英親王不……
除了鸾刀上金鈴聲聲脆響, 寬敞的玉馔堂中鴉雀無聲。
席間五人,并着滿屋的仆從都瞪大眼睛看着那案前之人。
只見她左右開弓,手中鸾刀若飛, 一下又一下片出薄薄的魚脍。那麽嬌小的一個小娘子, 居然運肘風生,興致一起,還轉了兩個刀花。
随着她的動作,雪白的魚脍層層疊疊地飄落,似乎來一陣風都能被吹走。
雖是自家小宴, 帳設司和油燭局也将廳堂裝點了一二,天未黑就點了明燭花燈。
于是刀光映着燭光,配着那流暢又迅捷的動作, 更加攝人心魂。
這樣的斫脍表演,連府中最穩重的幾位監司、監局都看得目瞪口呆, 哪裏有功夫去管理下屬?便有不少廚娘廚師把什麽規矩、禮儀忘得一幹二淨,如饑似渴地歪着身子,抻着脖子,只為了多看到一角。
哪怕只學到個一招半式, 也能去到小酒肆、食肆裏賺錢維生啊!
衆人的驚嘆也好,嫉妒也罷, 此刻都不入關鶴謠神思。
因時人吃魚脍, 講究越薄越好, 她便只顧穩住節奏,卯着勁兒将那魚脍切得比雪花還纖薄,比紗緞還輕盈。
為了注視着她的蕭屹,為了信任着她的孟監司,她都必須做到盡善盡美。
金鈴聲漸緩, 關鶴謠最後拿起幾片魚脍,切成細細的脍縷。而後擡起頭一笑與衆人致意,便把雙刀一放,陡然收勢。
關鶴謠向來佛得很,卻只在廚藝上有極重的勝負欲和表現欲。
她自己也對自己今日表現很滿意,眉宇間便帶上幾絲傲氣的飛揚神采。
這個逼裝得,簡直就像一陣妖風恰好吹走小當家袖上的布條,露出裏面金光萬丈的特級廚師标志。
要多成功,有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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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是趙錦最先反應過來,擊掌而嘆,“精妙絕倫!”
關策不甘哥後,“是啊!居然用雙刀!和這一比,三月三曲宴那禦廚可不算什麽了!”
而後雲太夫人點點頭,高度總結道:“鶴廚娘這般好手藝,老身活了這麽些年也未曾見過。”
在場不少年輕的廚婢廚徒,雖被這一通斫脍表演唬住,卻還在想是不是自己沒見過世面,這鶴廚娘也許沒什麽了不起?
可一聽最錦衣玉食的三皇子,最率直實誠的朝散郎,以及最見多識廣的太夫人都這麽說了,心中的震驚更上層樓,竟不住地和同伴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這玉馔堂,還沒這麽喧雜過。
蕭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關鶴謠。
她系着襻膊,露出半截瑩白的手臂晃在他眼裏。可就是這麽仿佛冰雕雪砌的纖細手臂,卻能牢牢咬着刀,姿态又穩又美。
蕭屹心中喟嘆,他的阿鳶,如此聰慧,如此靈巧,如此耀眼到讓所有人都贊賞驚豔。
他甚至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哪怕此時關鶴謠想把他的心這樣一片片斫了,他都會心甘情願地把心捧給她。
但他知阿鳶不會這樣做。
相反,她正這麽努力地,把她能做到的最好的東西,親手捧給他。
關筝已經饞得不行,顧不得小娘子家家的矜持,脆聲請關鶴謠快将魚脍上桌。
關鶴謠一邊回話,一邊拿過幾個玄色的小碟子擺盤。
片狀的魚脍擺成蝴蝶翅膀,魚肉裏偶有的殷紅血點,正好充作翅膀的花紋,再用脍縷擺作蝴蝶觸須。
她剛擺好,邊上讓阿虎看着的湯正好沸騰起來。
生食雖鮮美又保證營養,但是寄生蟲是最大的隐患。
這湯裏煮了莳蘿、茱萸葉和老姜,又特別加了蕪荑——這是一味消積殺蟲的中藥,還有辛香味,最适合配着吃生魚。
她在每個小碟裏擺了兩只蝴蝶,再舀起半勺熱湯澆上,這正是前朝食魚脍時的“潑沸之法”。此法既保住魚肉美味,又殺菌消毒。
鮮魚瞬間受熱,呈現出一種介于透明和象牙白色之間的奇妙質感,被玄色碟子襯得更加瑩潤。再擺上幾朵小巧嬌豔的鮮花,這一小碟魚脍,赫然描繪出一幅銀蝶在花間飛舞的美景。
關鶴謠又将一個黎朦子切成小瓣擺上去,配着醬料上了桌。
“呀,今日有黎朦子?”關筝興沖沖指給趙錦看,“錦哥哥你吃過黎朦子嗎?要不是鶴廚娘,我都不知還有這樣的果子!”
趙錦一愣,看着黃澄澄的黎朦子笑開,“不曾吃過。在宮裏也沒見過這個。”
關筝便與他說蜜漬的黎朦子泡水非常可口,只可惜關鶴謠之前做的那一小罐已經喝完了。這下又見到,她驚喜之下卻不禁疑惑,“這黎朦子……還能配魚吃?”
那當然,黎朦子永遠是各種海鮮的好朋友。
“十分相配,就如橙子配蟹一般。”關鶴謠道:“三娘子可将汁水擠在魚肉上享用,會很鮮……”
她本笑着解釋,卻忽然笑容微滞,徑直看向席間某人。
诶?
好像不太對,為什麽……為什麽他……
“好吃!”關策忽然叫好打斷了她的思路,這五谷不分的富貴少年郎問道:“這是什麽魚?”
聽了關鶴謠說是鯉魚,他卻說什麽都不信。
他不識庖廚之事,卻也知道單論口味,鯉魚絕非魚中佳品,怎麽這鯉魚脍比鲫魚、鲈魚都鮮美?
關鶴謠自然也知道,鯉魚并非做鮮魚脍的首選。
莫說“首選”了,它是連前十都進不去的,只淪落到“其它”裏,得了前人一句“強為”的評價,湊合之情溢于言表(1)。
但正如關鶴謠教導阿虎的那樣,對食材一視同仁,并為其揚長避短才是真本事。這條魚已經努力地長得鮮肥,既有土腥味,替它除了不就得了?
關鶴謠便講了這其中門道:她用來清洗鯉魚的水裏泡了曬幹的薄荷、紫蘇、香橼皮、橘皮還有菊花等等,不僅解腥,還能提鮮。又以潑沸之法賦予魚肉柔嫩的口感,蘸料亦是精心搭配過,最能凸顯鯉魚滋味的。
清洗之水,潑沸之湯,蘸沾之醬,正是這一環接一環的細致處理,将土裏土氣的鯉魚包裝成了頂級白富美。
關策聽得五迷三道的。
好吃是真好吃,麻煩也是真麻煩,明明有更簡單、更好的選擇,她為什麽偏要用鯉魚呢?
竟說脫骨魚也是鯉魚做的。
一做就還做了兩條。
餘光中,他看到蕭屹閑适地夾起一片魚脍放入口中,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樣子。
關策恍然大悟。
天老爺啊,你們是一點也不低調啊!
做的菜是雙鯉,拼出的魚脍還是一對蝴蝶。
新晉CP粉頭關策表示磕到了磕到了!
身處吃瓜第一線,關策光速上頭,“鶴廚娘說得對啊!鯉魚确實極好。正所謂——青青河畔草……”
他熊熊八卦之火急需宣洩,居然圓眼晶亮亮地吟起詩來: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2)。
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磕的CP是全世界最甜的,差點當場敲碗唱一段。
哎這朝散郎的嘴,還是一如既往的松啊……關鶴謠腹诽。
但這次怪不得人家,她确實是故意做的兩條鯉魚。蓋世人以雙鯉喻書信,傳情達意。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她就是想讓蕭屹保重身體,就是想讓他知道,她一直牽挂着他。
為自己這份執拗的心思,關鶴謠在關策仍未停歇的瘋狂打call中,悄悄紅了耳垂,卻還是禁不住又擡頭向席間看去。
蕭屹也正看着她。
那目光清潤的仿佛剛下過一場纏綿悱恻的春雨,又炙熱的仿佛夏夜篝火,随着風野上了天邊。
關鶴謠心砰砰直跳。
蕭屹往這邊看沒什麽,但她總往席間看卻是失禮,并且十分顯眼。
她只得盡力挪開了眼。
關策眼瞧着關鶴謠和蕭屹對視,前者紅着臉不情不願地撕開了視線,他仿佛都能聽見“嘶啦”一聲。
五哥和鶴廚娘真是情投意合啊,他又磕到了。
關筝眼瞧着關策又信手拈來一篇蘊含雙鯉的詞賦,激情誦讀起來。
大哥和鶴廚娘真是情投意合啊,她也磕到了。
趙錦暗暗嘆氣。
都說了為保護這鶴廚娘,暫時不能公開松瀾與她的關系。人家正主二人偶爾不禁真情流露也就罷了,你傻小子跟着湊什麽熱鬧,沒見你五哥表情恨不得吃了你?
他趕緊摁住莫名亢奮的表弟,企圖控制事态發展。
趙錦誇贊了關鶴謠幾句把話題岔開,又想着既然她菜都上完了,剛好有個理由可以對她進行狀态封印,将她自然地從這桌席摘出去,不用再應付衆人。
于是趙錦手一揮,帶着一絲惡作劇的狹促,“今日得享鶴廚娘高超廚藝,本王總要有些表示,那就——”
關鶴謠屏息。
哎呀哎呀要賞錢了嘛?這可是皇子啊看看他周身的富貴!怎麽也得兩、三貫錢吧殿下您要是賞個玉佩金杯什麽的我也完全可以——
“賞鶴廚娘二百五十文錢吧。”
嗷嗚嗚嗚——!
從此以後,她關鶴謠和英親王不共戴天!
關鶴謠轉瞬氣鼓鼓。
她三月三雇馬車花的就是這些錢,還玩笑和蕭屹說讓英親王報銷了。
萬沒想到他真就只給了這馬車錢!
怎麽,她家郎君的安危不值錢嗎?她的廚藝不值錢嗎?
關鶴謠咬着牙福禮謝過。
她卻不知,在場還有一個人——為着英親王這一舉動,恨恨地攪碎了手裏帕子,正将毒針一般的視線向她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