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乍見之歡、脫骨魚 用最便宜的鯉魚,做……
四司六局中的“菜蔬局”理論上與其他司局平級, 但實際上可算做直屬于廚司,只管為其進行各類葷素采買,并不負責做菜, 是以其根據地在一所庫房裏。
往日裏, 關鶴謠所用食材都是直接輸送到膳房的,或者去叫阿虎找來,倒是第一次來菜蔬局。
原來是為着今日夕食,廚司和私膳堂多少都定了一些昂貴食材,菜蔬局也是高度重視, 傳話說為保證品質,各種都多買了一些,請掌事的廚娘廚師們來挑選。
于是關鶴謠一到府中, 就被孟監司拽過來了。
“說好了要一尺半長的鲈魚,那就得是一尺半。蔡監局, 你這魚這麽小,要我怎麽做?”
甫一進門,關鶴謠就聽得莫廚娘那活力四射的嗓音,要不是孟監司拉着她, 直想扭頭跑路。孟監司和她使個眼色,兩人便不管那些閑事, 先去旁邊挑肉。
嘈雜的背景音卻仍在繼續, 莫廚娘聲音又高了一檔, “上回殿下誇贊我做的鲈魚,我這才又特意做來,可你們采買也太不上心!”
萬紅叢中一點綠,府中唯一的男性監局——蔡監局繃着臉,卻還是盡量好聲好氣, “莫廚娘,春天鲈魚本就比不得秋天,能長到一尺半的可遇不可求,我們去了四家鋪子都沒有,再晚就趕不及回來了,也耽誤您做菜不是?”
莫廚娘仍不依不饒,又說那這兩條也不夠好啊,又說讓蔡監局再派人去尋,她做菜快等得起,蔡監局勸着勸着火氣也上來了。
等關鶴謠陪着孟監司挑好了羊排、鹿肉、鹌鹑、火腿……那兩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無效拉扯着,且激烈的言辭有升級的趨勢。
關鶴謠不想去觸黴頭,可她也得開始挑魚了呀!她便慢慢挪到那一排水盆邊,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的鯉魚——共有三條,皆鮮活壯實,銀鱗閃閃。
這畢竟是常見之魚,很容易就能買到好的。
她在那魚上指指點點教阿虎怎麽挑魚,這般挑出最好的兩條網出來,又禁不住去看那盆被莫廚娘嫌棄的鲈魚。
四腮、巨口、細鱗,正是最佳的松江鲈魚,雖不到一尺半,可正如蔡監局所說,這般品質,已是春馔中高品,非常不錯了。
關鶴謠撇嘴,一擡頭,卻見莫廚娘正盯着她,“鶴廚娘今日打扮得倒是漂亮。”
“多謝誇獎!”
Advertisement
“……”
莫廚娘被她噎得咬牙,但是片刻過後,居然緩緩露出一個微笑,似是樂見她漂亮,又似是不屑她漂亮,着實有些怪異。
關鶴謠不明所以。
反正她也不想和這人多牽扯,又拎上螃蟹,順了幾只蝦,帶着阿虎快步走了。
*——*——*
“阿虎,你怎麽了?”
回到案前剛要開始剁些豬肉茸,關鶴謠卻見阿虎好像有些低落。
“鶴廚娘,”阿虎咬咬嘴唇,“您手藝好,合該要些好的料來做才是。”
這麽露臉的機會,那莫廚娘要的都是松江鲈魚、鳆魚之類名貴物,而自家廚娘要的卻是兩條鯉魚。
“鯉魚也太普通了,還、還有點土……”
關鶴謠差點就瘋了,接連被兩個親自教養的孩子嫌“土”,她的威信是不是早就蕩然無存了?
他說的可能是鯉魚的土腥味吧,嗯,一定是這樣的,關鶴謠自我挽尊。
不管怎麽說,她也不覺得鯉魚土啊!
這明明是文化內涵最豐富的一種魚了!在各種辭書、食譜、藥典裏,那都是排在魚部第一位的。要是趕上前朝,因為和皇姓同音,想吃還不讓吃呢!
但她也很理解阿虎。
這孩子雖是個低級的小廚徒,但身處鐘鳴鼎食之家,自然覺得食物以金貴者為佳,才能讨得主家喜歡。
理解歸理解,她還是要趁早扭轉他這個想法,否則他就得長成莫廚娘第二——看似是講究精細,實則被食材所束縛,施展廚藝的空間極小,只知道讓人去尋“一尺半的鲈魚”。
“阿虎啊,食材最重要的是幹淨新鮮,廚藝的精妙和食材貴賤無關。”
正如人無完人,世上也沒有十全十美的食材。廚師的職責,便有些像“因材施教”的老師,要“因材做飯”。
她正是要用兩條最便宜的鯉魚,做兩道最炫酷的菜!
細長的小劍刀自魚鰓下刺入,關鶴謠輕搖手腕向裏批進。
鋒利刀刃在魚肉裏一下、一下滑動,精準地斬斷骨與肉之間的聯系。
待兩面骨肉都已批開,她把魚尾翻折兩下,手從腮下探進,便抽出一整根魚骨來。魚骨未有一處斷裂,那魚刺無論大小粗細都乖乖排在上頭,沾着零星魚肉。
阿虎看得眼都直了。
他剛剝好幾只蝦,一轉頭,鶴廚娘已經把大鯉魚脫骨了。除了兩腮兩道小口,這魚毫發無損。
關鶴謠掏出魚內髒,把手一洗,“記得把蝦線去幹淨,蝦腹的黑線也要剔了。”她讓阿虎像上次做蝦滑那樣将蝦剁成泥,再拌入豬肉茸、脆筍丁、木耳碎等等攪打上勁,填到了魚腹中。
這道“三鮮脫骨魚”便只等着下鍋了。
關鶴謠還不忘了扭轉阿虎偏重食材珍貴程度的執念,“風幹、腌制暫且不論,尋常烹制時,魚首重在鮮,次重則在肥。鮮而不肥就清蒸清煮或做湯羹,保住其鮮味;肥而不鮮就加濃醬重油,或炖或炒,做得滋味足些。若是像這條鯉魚一般鮮肥相兼就是最好了,不論怎麽做都好吃的。”
阿虎聽得滿臉認真,卻仍帶着似懂非懂的迷茫。
關鶴謠教孩子最有耐心,不急也不惱,以後慢慢見縫插針教就是,又與他說了幾句,便開始為第二道鯉魚菜品做準備,“阿虎,去幫我找幾把合适的好刀來,我今日做旋切魚脍。”
這正是關鶴謠昨日向孟監司請示之事。
當時聽得蕭屹要來,關鶴謠自然歡喜不已,可又想到時候屋裏廚娘廚婢站一大堆,她個子不出挑,就算她能不時看看蕭屹,蕭屹怕是找不着她。正在糾結,卻忽然想起在金明池聽到的傳聞,以及關策兄妹關于魚脍的鬥嘴,福至心靈——
就如她看蕭屹水秋千一般,她也秀一番,讓蕭屹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她不就行了?
廚師自然都會切魚,可旋切魚脍不是簡簡單單“會切”就行。這是易學難精的手藝,且有表演的性質,須得美觀華麗。
可以說又是真功夫,又是花架子。
也是孟監司相信她刀工,才給了她這個機會。
支走了阿虎,關鶴謠便悄悄從籃子裏取出一個手指大小的物件。她若無其事看看四周,趁人不備,将這小東西也塞到了滿是肉餡的魚腹中。
*——*——*
本來,關鶴謠已經練出了一進玉馔堂就斂目垂臉,開啓龜息大法的本領。
然而今日卻立立難安,不時偷偷朝門口看去。
她整顆心就像冰融的春水,尚未知蕭屹身在何處,卻已經抑制不住地流向他。
終于有腳步聲間雜着談笑越來越近,兩個婢子打起絲絨簾子,笑得合不攏嘴的雲太夫人便被孫兒們簇着走了進來。
剛還落針可聞的玉馔堂內氣氛立時歡欣起來。本非蓬壁,這下更被幾位的燦爛衣飾耀得璀璨生輝,讓人一時不知何處落目。
關鶴謠卻只看得見扶着太夫人左手的那人。
蕭屹今日穿了蒼藍色水波紋的寬袖羅袍,未戴帽冠,只一根銀簪與他腰間飾銀的革帶相應,正笑着與雲太夫人賠罪,“之前實忙不開,婆婆莫氣了,您要打要罰我都認。”
他說着哄太夫人的話,卻将視線撒到貼牆根站着的一排排膳房中人,轉息之間,就對上了關鶴謠的視線。
蕭屹眼中光起,燦然一笑,眉宇間都是遮不住的喜色。
這目光燙得踮着腳的關鶴謠險站不穩,慌忙立定垂下眼,心撲通撲通跳。
心心念念的人,一襲綠衫濯濯如春月之柳繞住蕭屹,縱他之前做好了穩住心神的準備,真到了這一刻,也只能功虧一篑。
十天的思念不舍,十天的輾轉反側,将此時此刻的乍見之歡釀成沾杯就醉的美酒,世上再沒有那個千杯不醉的蕭屹了。
從來反應迅捷他一時只顧怔怔看着,連太夫人拉他入席都沒緩過來。
明眼人趙錦一看某人定力歸零,只得搶過雲太夫人的手救場,抱怨着外婆婆只想着松瀾雲雲,将老太太扶到主位坐下。他與終于回神的蕭屹也在太夫人一左一右落座,再往外分別是關策和關筝,一家五口團坐一桌。
關鶴謠偷偷擡眼,不住地瞟向蕭屹,見趙錦連說着俏皮話逗得太夫人大笑,才終于想起打量打量這位英親王。
信國公府的這三位郎君,以關鶴謠一個廚子的奇妙比喻來說:蕭屹就像個粽子,清峻又有型,包得有規有矩,站得有棱有角。可把那結結實實的粽葉扒開,卻發現裏面是最軟乎的糯米,而且可甜可鹹,滋味無窮。
圓臉圓眼的關策年歲最小,氣質可親,則屬于毫無攻擊性的湯圓一類。
他連偶爾和三娘子支楞一下都會被反殺,何況在兩位兄長面前?
關鶴謠只聽他們說了幾句話就敢斷定,關策平時沒少挨他哥哥們欺負,只剩被搓扁又揉圓的份兒,妥妥的弟中弟。
而這英親王——周身彩繡輝煌,頭上金玉耀目,來外祖家吃個飯跟走秀似的。
看着這位據說比蕭屹還大半歲的皇室貴胄抱着太夫人撒嬌打诨,關鶴謠想破了頭,也沒想出個內斂的華夏美食配他。
這股風騷外放的勁兒,姑且算成個披薩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