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三類食鋪、八仙樓 進了門,幹就完事了……
八仙樓——據畢二所說, 是一家頗有名氣的北食酒樓,一些北方硬菜和面食做得極好,只是在甜食上總缺了點兒意思, 他聽不少食客嘆惋過。
甚至還有過一位節奏大師, 當場摔箸引戰,表示北食就是不精細,根本沒有他們南食那般精細像樣的點心。
關鶴謠爆笑,是他是他,就是他!這簡直是周作人大宋分人啊!
就像先生在随筆裏大聲求助北京的朋友們, “能夠告訴我兩三家做得上好點心的饽饽鋪麽?”,又委屈地吐槽“我在北京彷惶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為了一口好點心, 卑微又暴躁,實在有趣。
三十多年後, 周先生終于想開了——“北方的點心是常食的性質,南方的則是閑食”,粗細自然有所不同。(1)
在關鶴謠看來這可算是一語中的,十分有道理。
但顯然, 畢二故事中的這位食客并沒有先生走南闖北的閱歷,也沒那個思想覺悟和總結能力, 仍是抱怨不停。
一桌北方客人氣不過, 當場和他掐起來。
華夏人民對待美食的态度太嚴謹了, 太鄭重了,太真情實感了。
這南北之争自然古已有之,否則陸游也不用寫那一首“南烹北馔妄相高,常笑紛紛兒女曹。未必鲈魚芼菰菜,便勝羊酪薦櫻桃。”來勸大家不要再撕了。(2)
可惜陸大人當時不在場, 于是雙方人馬劈裏啪啦打将起來。一時間杯碟亂飛,好不熱鬧。
畢二說,他當時侍候的那桌客人來自四川,好心上去勸架。誰知川地口音一出,慘被禍水東引,倒黴地同時遭受了來自雙方的攻擊,這個說金陵城還屬川菜店最難吃,那個問閑着沒事兒吃那麽辣幹什麽?
這就又變成三方混戰。
畢二口舌并不伶俐,不能說講得繪聲繪色,只能說講得幹幹巴巴,關鶴謠卻仍笑到打嗝。
這麽抓馬的一幕,不正是時下南食、北食、川飯三類食鋪鼎立的縮影?
她身為廚師,從無将菜系分出個高低貴賤之心,只是看人打架永遠是有意思的,人類的本質就是愛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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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今日能不能吃上瓜,這樣想着,關鶴謠仰頭贊賞這氣派酒樓。
足足三層高的建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門口架着高高的彩樓,又設紅綠杈子,淡青簾幙。瞧那從二樓直連彩樓的一排排貼金紅紗燈籠,便知夜間這裏必然更是燈燭晃耀,錦繡輝煌。
關鶴謠邁步走入,馬上有一個夥計迎上前來。只是他一看關鶴謠左手挎籃,右手拎包,立時收了笑臉,丢下一句“安靜撒賣便是,勿要驚擾到客人”就扭頭走了。
他可能覺得自己帥氣地給了小販一個下馬威,卻未見這位小販此刻雙眼锃光瓦亮,心中狂喜:真的不趕我耶!
關鶴謠環視一樓廳堂。
二三十套方桌條椅皆整潔明亮,偶有畫屏花木掩映,起到分隔空間的功能,但整體還是一個通透的大平層。
一位着豔妝的歌伎正在彈唱,吳侬軟語悠悠入耳,靠牆則置幾個小爐,有焌糟娘子正為客人溫酒、燒茶湯。
此時已稍過晝食飯點,仍有近一半上座率,客人們杯盞将盡,也正适合用些甜食。
關鶴謠站着觀察了一會兒,見一桌年輕郎君點的菜葷鮮俱全,想來錢袋很是寬裕,便擡腳朝他們走去。
倒不是她不懂禮數,不先去拜拜山頭。只是她見了那小夥計的态度,方知确如畢二所說,人家大酒樓的人都忙得飛起,哪有功夫搭理她。
進了門,幹就完事了!
這桌郎君共三人,都做士子打扮,正舉杯說笑。
關鶴謠深吸一口氣,從布包裏拿出一盒點心上前見禮。士子們自然知道她來意,便止住杯盞問:“小娘子賣的是什麽?”
“是松花糕,請各位郎君品嘗。”說着用小刀将糕體縱橫切成四四一十六快,取三塊放在箬葉上遞了過去。
那小糕點是規規矩矩一塊立方體。
下面一層胭脂色的紅豆沙,上面蓋着薄薄一層嫩黃色的松花膏,層次分明,顏色亮麗,擺在碧綠的箬葉上尤其好看。又撒了些芝麻松子碎屑在上面,雅正中透出一絲俏皮。
“松花糕?這我倒是沒見過!”一位藍袍士子顯然是個急性子,拿起就咬下去一大半。
他嚼着嚼着便瞪大了眼睛,緊閉着嘴“嗯嗯嗯額額額”地哼唧,看得另兩人直笑他。藍袍士子喉頭一滾咽下糕餅,終于開口說話,“甜而不膩,松香沁人,實在是美味!”
轉向一位同伴,他饒有興致地問道:“陳兄,你這幾日就在念叨家鄉的松花團,是不是就是這個?”
那陳姓郎君身着青玉色直裰,氣度溫雅。他搖頭一笑,“卻也不是,平江府的松花團是包餡的,某也沒見過這種松花糕。”
關鶴謠聽了暗自激動,果然蘇州已經開始以松花入馔了。
吳地風雅,yyds!
蘇式點心,yyds!
陳姓郎君也嘗了松花糕,輕點着頭狀作無意地問:“小娘子可還賣松花團?”
“自然賣的,只是在妾家小攤上賣。”關鶴謠如何看不出他眼中拼命藏着的那一個“饞”字,壞心眼兒地添一把柴,“郎君定也知曉,那松花團要現包現賣的,熱乎着時最好吃。這時外皮最軟,黑芝麻餡兒還在裏面流動…”
“請問——”陳姓郎君忽打斷她,聲音急得劈了叉,“請問小娘子的攤子在何處……”
他語氣漸弱,清俊的臉也紅了。輕咳一聲,為自己的失禮解釋起來。說是因松花花期短,這道團子稍不留神就落令了。他離家那年就不小心錯過了時節,這兩年也未見金陵城中有賣,數數竟已然三年未吃到了。
見平日裏總淡然自持的友人為一道團子紅了臉,藍袍士子不禁哈哈大笑,随後半是揶揄,半是解圍道:“莼鲈之思能致人輾轉難寐,小娘子定也體諒的。”
關鶴謠連連點頭。
體諒,體諒!我太懂了!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純粹、更熱烈、更焦灼的思念嗎?!
沒有!
她又何嘗不想念現世的種種美食呢?從樓下小攤想到星級餐廳,從土豆花生想到香料奶酪。
這些天都是大太陽,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她就又想念起各種冰點來。
她夏天三天兩頭就要用新鮮水果做冰淇淋。
自制冰淇淋她不喜歡奶味重的,是以并不多加乳蛋之類,只一勺濃厚的法式酸奶油就好,再加些檸檬汁,就是無敵的配方,成品口感細膩又清爽。她昨天夜裏做夢都夢到了!若是再配上雲朵一般、入口即溶的法式蛋白霜糖……美夢成空,她早起發現口水把枕頭都濕了一大片,不知道的還以為冰淇淋直接化那了呢。
生在大宋的江南學子,千年之後的北方大妞。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關鶴謠感同身受,營業假笑裏霎時注入幾分真誠,也欣喜于難道松花團的銷路要打開了?她說了攤子所在,陳姓郎君仔細記下。
士子們又要了三塊松花糕,而後才與她詢問價錢。
考慮到酒樓客人的消費水平和她跑這一趟的人工成本,松花糕定價高一些,要十文一塊。
“這價有些低了,”那藍袍士子實是個開朗愛逗趣的,眉毛一挑道:“松樹是道家仙樹,食之愈百病,安五髒,可得長生。這般仙人之食,配上小娘子的手藝,居然才值十文?”
怎麽還有人嫌便宜?
關鶴謠忍俊不禁。
她又最愛和人掰扯這些飲食典故,見到個懂行的,便收不住話頭。
“郎君博學,松針确實是仙人食。可那是求道之人需辟谷,這才吃松以飽腹,其實無甚樂趣。倒不如算做‘閑人食’。山中閑士‘饑食松花渴飲泉’,或問上一句‘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這可不就是閑的極致? ”(3)
一句“博學”,本哄得這士子眉開眼笑,可聽完這一席話,他看向關鶴謠的神色便帶上了詫異和欣賞,些微端正起來。
“依妾看來,仙人…可比不上閑人!仙人之食自然也比不上閑人之食。便将這松花糕賣得低些,盼着各位閑人多買多吃。”
“哈哈哈,好一句仙人比不上閑人!”士子朗聲大笑,“小娘子見解獨到,是我沒開看,說到底還是在這人世吃吃喝喝有意思!來來來,陳兄,方兄,咱們接着喝。”
他喚來焌糟娘子,讓她再溫兩壺好酒,又與關鶴謠說:“小娘子對松花如此了解,是否也如你所說,用松花釀酒呢?若是有,請務必讓我等有緣嘗一嘗。”
關鶴謠一愣,她還真知道一個以松花浸酒的方子。
然她現在既無權釀酒,也無權賣酒,只能如實回答。
藍袍士子有些失望,卻仍不放棄,說他們三人都是國子監算學館的監生,小娘子什麽時候能夠賣酒,一定要來算學館門口賣啊!
千叮咛萬囑咐後,便與她算了糕點的銀錢。價值六十文的糕點,他們直接給了九十文。
對于這些在國子監免費吃住,且每月還有一千五百文夥食補貼的監生來說,和賣精致點心的小娘子論兩句詩文,是一件千金難買的惬意之事,這錢給得一點兒也不心疼。
關鶴謠更是心花怒放,她正道謝,便見隔壁桌招手叫她。那是一對穿着講究的夫婦,也買了兩塊吃了,又讓她包兩塊帶走,同樣多給了錢。
至此,面對面撒暫售賣方式的最大優勢已經盡數體現——小費,人類文明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