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蓑衣黃瓜、炫刀工 青娘揮臂就撲了過來……
隔壁膳房來人找她, 說鶴廚娘請她過去一趟時,青娘就隐隐覺得不安。
不會這麽快吧……
待發現齊院公和孟監司也在場時,更是心裏咯噔一聲。但她穩神細看, 原來那兩人根本沒注意她, 只是圍在關鶴謠身邊看她切菜。
“青娘姐姐!”關鶴謠竟是滿臉熱情的笑容,“姐姐你來啦。”
嬌滴滴的聲音聽得青娘身形一晃,和你很熟嗎?
“鶴廚娘,”她謹慎作答,“不知你何事找我?”
“是這樣的, 我今日要做一道‘洛陽燕菜’,可這刀工實在拿不出手。聽說青娘姐姐刀工出衆,特意請你來給我掌掌眼。”
此話一出, 周圍人的神色都痛苦地扭曲起來。
鶴廚娘,咱們能實事求是一些嗎?
關鶴謠刀工如同神跡, 切絲、削皮,剁、劈、片、剔……乃至各種食雕,無一不精,上一個見識過的人下巴還沒安上呢。就如現在, 她一邊扭頭和青娘說話,一邊氣定神閑地盲切, 可手速絲毫未降, 刀光殘影下的白蘿蔔絲纖細若發, 粗細均勻,瑩瑩如玉的一根根吹彈可斷。
青娘腹诽,難道是閑得慌,找她來炫耀刀工的不成。果然又聽關鶴謠開口,“青娘姐姐你瞧瞧, 我這破刀工,能不能趕上你一半?”
“……鶴廚娘玩笑了,你刀工這麽好,遠強于我。”
她這話說得不情不願,但正因如此,才是實話。
關鶴謠低頭莞爾,算你還有點眼力。
三分勺工,七分刀工。
欲練刀工,必先自……那倒是不用,只是必定會切到自己的手。沒切過手的廚師,這刀工是出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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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刀功最好的食材就是自己的手,望周知。
關鶴謠又切出一疊薄如紙的蘿蔔片,而後虛虛望着屋頂切起細絲來,看得周圍人都心驚膽戰。可她自己陷入現世回憶,勾起個微笑恍惚道:“我以前學廚時,每日至少練一個時辰切墩,就算後來略有所成,也是有空就練,從不敢懈怠,畢竟咱們手藝人就怕手生。”
也更怕、更怕那手直接丢了啊!
關鶴謠突然又想哭了。
苦練的肌肉記憶全打了水漂,她現在頂多剩六成功力。
這身子腕力、臂力、哎總之什麽力都非常低下,就像頂級顯卡愣是配給了MP4屏幕,炫目3D渲染秒變複古像素風。家裏更是沒有足夠食材供她練習,這是來了信國公府才慢慢找回點手感。
關鶴謠幽幽嘆一口氣,竟是再不發一言,連看都不看青娘一眼,埋頭只顧着切菜。
青娘站在原地,心虛繞着疑惑,憤懑纏着尴尬,一時竟不知該走該留,又是否該說些什麽。她只覺得今日這膳房有些怪異的安靜,衆人似乎都放輕了手腳,還不時朝這邊看來。
在這份安靜中,關鶴謠那節奏又快,聲響又脆的切墩聲就尤其明顯。
青娘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
她只知道自己眼瞧着關鶴謠切完蘿蔔切火腿,切完火腿切鮮筍,然後是海參、鱿魚、雞蛋絲……将近十樣各色食材,有軟有硬,有滑有脆,明明都是不同的質感,卻被她完美地切成了長短一致的勻淨細絲。
“篤篤篤篤”淩厲刀聲如快馬奔騰,一下一下踏在她心上,震得她周身如弦般越繃越緊,震得她做賊心虛的不安搖搖欲墜,震得她技不如人的不甘漸漸放大,震得她整個人幾乎要和着那節奏抖起來。
青娘猛掐住自己手,“鶴廚娘,若沒——”
“青娘姐姐,你看這只雞。”晾着她,耗着她,偏偏又擾着她,關鶴謠脆聲打斷青娘。“這是特意請府裏備下的清遠雞,本來好好養着要做糟雞的。但是呢,我的糟鹵汁子被人放了髒東西不能用了,哎只能拿來炖了。”
她右手舉着銀閃閃的大菜刀,左手拽過案邊一只肥雞,臉上笑容甜美又溫和,“對了,青娘姐姐寒食那晚做了什麽?小靜說你來換她值了?”
兀自問完,也不等青娘回答,關鶴謠手起刀落——
“砰!”
狠狠一斬,輕輕一推,雞頭帶着淋漓鮮血,帶着極明确的目的性,骨碌骨碌直滾到青娘腳下。
“你——!”吓得她驚叫着猛退一步,大睜眼睛死瞪着關鶴謠。
而對方,正挑着一雙再無笑意的桃花眼斜睨她,“不急,想好了再答。”
青娘額頭緩緩滴下一滴汗來。
這響亮的刀斬聲斬斷了她最後一絲僥幸,也斬斷了屋裏粉飾的一片和平,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到她身上。
居然真的這麽快就查到她了。青娘又急又慌,可更多的,是一分別扭的不服氣。
憑什麽?
憑什麽鶴廚娘可以這樣審問她?
憑什麽就連姑母都囑咐她莫去觸鶴廚娘的黴頭?
憑什麽鶴廚娘總被主家誇獎?
憑什麽…這人連刀工都這麽好?那向來,向來是她卓青娘的拿手絕活啊!
鶴廚娘鶴廚娘鶴廚娘……火氣蒸得雙眼泛紅直上腦門,青娘叫道:“你什麽意思?你懷疑是我毀了你的糟鹵汁子?!”
“是。”
青娘揮臂就撲了過來。
她實是個潑辣豪橫的,就算被身邊人拽住,也是連踢帶咬,使勁掙紮着叫罵,混戰之中那可憐的雞頭在幾個人腳間滿地亂滾。
“我為何害你!我們之前都沒說過話!”質問聲又尖又厲,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憑什麽說我?證據呢?拿出來呀!你沒證據,我便是到了公堂上都有理!”她的音量被孟監司壓住胳膊怒喝一聲才稍稍低下去,卻還是“證據”“不要血口噴人”“誣告”之類叫個不停。
關鶴謠确實沒有證據,這也是青娘敢做下這事,又能如此嚣張的根本原因。
她死不承認,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輕輕推開護在她身前的阿虎,關鶴謠上前幾步,“證據馬上就有了。”
青娘一噎,愣怔着停下叫嚣。
“青娘姐姐可知,這糟鹵裏有十幾味香料,是我家傳秘方,味道是獨一無二的。”
“那又如何?”青娘冷冷偏過頭去,“知道鶴廚娘手藝好,不用與我炫耀!”
“非也非也,我不是這個意思。”關鶴謠給大家展示重新紮起的糟鹵袋子,“大家看,我這一壇整酒糟混着好幾斤酒吊着,如同個西瓜似的,得雙手才能提起來。”她特意把聲音拉長,“犯人呢,犯案時要把袋子提出來妥帖放好,再解開繩子,再放入髒東西,再紮好口吊起來。繩子本紮得緊,裏面又是糊狀,一不小心就要撒。這麽一番功夫下來,加之心虛慌忙,犯人袖上身上必然要沾上一些汁子。”
走到青娘面前直視她雙眼,關鶴謠随手就拿現世的先進經驗詐她,“你可知,府衙中都會馴養捕犬?那鼻子可靈了,任何氣味只要聞過一次,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與之相關的犯人。但凡你衣衫上沾染了一絲糟鹵味道,糟鹵汁子又留味最久,就算洗過了它們也能聞出來!我已經讓人去你房中把你所有衣物拿過來,咱們這就去見官!”
青娘被她左一句“犯人”,右一句“犯案”唬懵了,驀然聽到“見官”更是慌不擇言,“怎麽你說見官就見官?鶴廚娘太大驚小怪!”分明已經忘了剛才明明是她自己先提什麽“公堂”。
與她滿面驚惶相比,關鶴謠倒是輕松自在得很,她重回案前斬雞。大刀直斬,斬一刀說一字,于是這四個字被她說得殺氣騰騰,“你、投、毒、啊!”
“投毒?!”天大的罪名砸得青娘扯着嗓子喊,“什麽投毒?!不過是一把泥——”她猛然收聲。
滿室死寂,旋即嘩然。
“你怎麽知道是泥?!”
“自出事這膳房就不許人進出,鶴廚娘可全程未提一個‘泥’字!”
“怎麽不是投毒?今日是一把泥,明日就是一把毒!”
“哎我早就知道這青娘心氣太高,沒想到她……”
青娘慘白着臉張張嘴,喉嚨中赫赫作響,但再說不出話來。
關鶴謠終于又笑了。
智商這麽低,氣性這麽大,就不要學人家宅鬥了。
和你鬥,草履蟲都能活到大結局。
她那曾染冷霜的眸子化了凍,蘊着愉悅和狡黠與齊院公和孟監司對視一眼。
水落石出。
齊院公氣得翹着胡子訓斥青娘,孟監司跟着敲打屋中衆人,還有那青娘的哭喊和衆人的竊竊私語。
但這些都和關鶴謠無關了,她終于能安靜做菜了。
她處理好雞肉讓阿虎拿去吊湯時,在地上撒潑打滾的青娘也終于被降伏,由三個婆子架走了。
關鶴謠長出一口氣,換了刀案,按住一根黃瓜。
“沒想到沒想到啊,鶴妹子,你是真有辦法。”孟監司咂咂嘴,像是第一天認識關鶴謠。
關鶴謠說想要親自和青娘對峙時,她還擔心關鶴謠應付不來。明明是個年紀輕輕、矮她大半頭的小娘子,現在看來,當真不能小觑啊。
關鶴謠抿嘴一樂,手上蓑衣花刀法使得飛快,“是她自己沉不住氣。”
不過是玩了點心理上的小手段,聲音幹擾,語言誘導,逼着青娘越來越緊張焦躁,也正好趕上她那個暴脾氣,這才奏效。
關鶴謠手中刀幹淨利落地剞下。
切而不斷是為“剞”,頃刻之間,黃瓜上已被梳齒般細密地剞了一百多刀,刀刀均勻,深而不透。看得孟監司又贊好,“哎只是可惜了你的糟鹵汁子,放了那麽多料。”
“其實只放了酒糟和酒,什麽獨門秘方,捕犬聞味都是騙她的。”
“啊?”
“真話假話摻着說才最唬人呢!就像這花刀,有虛有實嘛。”憋着笑,關鶴謠将黃瓜翻面再剞一遍,兩次刀法,一直一斜,互相交叉。
提着黃瓜兩頭拎起來,何止一片未斷,連碎屑都沒有。這最脆生水靈的菜,卻如彈簧一般被抻開,足有之前兩倍多長。
“孟監司,”将黃瓜盤到玉碟裏,關鶴謠軟下聲音,“之前說什麽‘投毒’,不過是詐她承認過錯。您也看出來了,這只是些許嫉妒心作祟,實在沒那麽嚴重。府中小懲一番也就罷了,可不值當驚擾主家,又鬧到官府去。還有那兩個小廚婢,只是被利用而已,您看……”
青娘再可惡,也只是普通百姓,并不是她關某人的階級敵人啊。
此世尊卑分明,青娘只是貴族家的仆從,千萬別因為這麽點事兒被下大獄了。
“行啦,知道你心軟,放心吧,我有數。”
孟監司笑着瞟她一眼,就盯着那如碧蛇盤卧的黃瓜移不開視線了,啧啧稱奇着端去與別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