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紅粉骷髅、蕈油面 五哥,做個人吧!……
關鶴謠之前并不确定此處的“松蕈”到底是哪一種蘑菇。
畢竟松樹林最出蘑菇, 從價值千金的松茸,到漫山遍野的松樹傘,還有鮮黃小巧的小黃蘑, 黑松林裏才有的黑松蘑……種類繁多, 難以計數。
就是同一種蘑菇,各地叫法也不盡相同,更別提這千年之前的大宋。
直到昨日收了這一籃子松蕈,才知此時的松蕈,其實是現世那種學名為“松乳菇”的蘑菇。
這種蘑菇必與松樹根共生, 于是樸實的東北人就叫它“松産蘑”“松樹蘑”,響亮又好記,和它的口感一般“肉頭”。
東北著名硬菜——那道“姑爺領進門, 小雞吓斷魂”的小雞炖蘑菇,就必須用榛蘑或是這松樹蘑。否則就不算正宗, 食客便是當場掀了桌子跳下炕,摔門而去都占理。
東北人守着豐饒的高山林海,吃遍了山珍,能讓這裏的丈母娘拿來招待新姑爺, 其鮮美可想而知。
而這種蘑菇到了溫婉江南,便有了兩個詩意的名字:二月春燕築巢時所生者為“燕來蕈”, 九月秋雁歸來時所生者為“雁來蕈”。
江蘇一帶将其熬成蕈油, 煮面、蒸蛋時加上一勺, 馬上鮮掉人舌頭。
是做肥美的小雞炖蘑菇,還是清鮮的蕈油?
作為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關鶴謠當然是全都要。只是雞要晚些再炖,她先熬蕈油。
清洗過的松蕈直接下鍋加熱逼出汁水,另起油鍋, 下姜片、花椒爆香之後加入蕈子大火翻炒,而後小火熬.
最後起鍋前她再加一點糖、鹽和醬油調味,這道萬能的蕈油澆頭就做好了。
關鶴謠有心做一碗與之相配的蘇式面,可惜條件太不允許,要細面沒細面,要蒜葉沒蒜葉,更別提那文火炖了幾個時辰的高湯。她只能以棋子面和香蔥對付一下,好在松蕈析出的汁水極鮮,調作湯底也算別具一格。
關鶴謠吃面喜歡直接澆上澆頭,卻不知蕭屹什麽喜好,畢竟“蓋澆黨”和“過橋黨”的黨争也是異常激烈。便給他盛了清湯面,單用一小碟裝了蕈油。(1)
一碗蕈油面,一碟酒燒螺,竟占盡江南山川之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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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順手的鉗子,否則把螺尾剪掉,用嘴一嗦,螺肉就出來了。”關鶴謠拿針挑螺肉,倒也方便,而且清明時節以針挑螺肉吃,叫做“挑青”,與吃青團叫“嘗春”一樣,都很別致。
只是關鶴謠仍覺得不過瘾,畢竟吃螺的精華還是在這一個字——“嗦”。
“我以前也總在江邊啜螺肉。”蕭屹道。
這是他幼時為數不多可享的美味,也許正是因此他至今喜愛這一味,只是如今無論是宴飲還是在酒樓,都有人專門挑螺肉放在小碟裏,确實沒有以前吃得有滋有味了。
但這道酒燒香螺仍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螺蛳。
此時螺的鮮肥且不論,關鶴謠炒得也入味,齒間嚼着勁道多汁的螺肉,香燙熱辣的醬汁又在舌尖彌漫開來,餘味中還有一絲酒香小尾巴。
“用的酒是清風樓的玉髓?”
蕭屹閉眸細品,關鶴謠瞪眼驚呼,這也能吃出來?!茶酒司送她的,可不正是清風樓的玉髓!
“原來你是個酒鬼!”
蕭屹咧嘴一笑,“酒還有嗎?”
“呵呵,”撇一眼他右腹,關鶴謠态度堅決,“你想都不要想。”
“阿鳶,”他傷口是真的好了,此時倒是腹中酒蟲作祟,“我自來這院子,就沒喝過酒了。”
“誰說的?你受傷那日就喝到了。”關鶴謠挑眉,“喏,就是郎中給你縫傷口時讓你喝的。”
“……”
蕭屹仍不放棄,“香螺美酒,本就相配,我們共飲一盞,豈不妙哉?”又讨好地挑了一塊螺肉放她碗裏。
說得好有道理,但是——“不行。”
關鶴謠不為所動,專心與螺蛳纏鬥。她放棄了優雅的吃法,直接嗦了起來。
因怕自己心軟,她索性埋頭不去看蕭屹,便沒發現蕭屹忽然怔住,湯也不喝了,螺也不吃了,就呆呆地盯着她。看那沾滿螺汁的白膩指尖,被她又舔又啄。看那被辣得微腫的紅唇輕啓,随後一嘟,餍足地吸上螺殼,啧啧作響。
她面頰沾了湯汁,唇上浸着油光,吃得毫無形象。可在蕭屹心裏,卻比那些拿着玉箸的矜雅貴女們好看百倍。他從未見過吃相這麽豪放的小娘子,也從未見過吃相這麽…誘人的小娘子。
蕭屹慌忙低頭喝面湯。
松蕈特有的鮮浸到油中,融到湯裏,潤到喉頭,正是能滌人心神的味道,喝一口就仿佛倚在濃松下乘涼,清爽淡泊。可他的心如今不在松下,而是在春日豔陽下被炙烤。
直接捧起碗,喝幹了湯汁,蕭屹仍覺心火難消,委屈極了。
勾得他想喝酒,還不給喝。
不喝就不喝吧,卻又勾得他羨慕起這些螺……
*——*——*
一整個下午,關鶴謠都泡在廚房。
今日不僅要制好寒食的飯菜,還得為三月三做出許多豆沙餡來,若不是她新買了個小爐子,這點設備都搗騰不過來。
她手上利索地剪着鵝掌老繭,心中卻想着這幾日蕭屹越來越纏人,一雙眼和手就長在她身上似的。要不是定了規矩,因廚房裏無處藏身,他白日裏不可進來,他必定是要跟過來的。
分別在即,她自然理解蕭屹的心境,想要盡可能待在一起。只是鋪子和國公府都步入正軌,又趕上這些忙碌時節,實在分身乏術。
況且關鶴謠亦有私心,想要一些獨處的時間。
若是整日膩在一起,她便沒有精力認真思考将來之事。三月三一過,蕭屹就回歸王府,之後兩人又當如何?
他是将軍義子,親王心腹,而她到底占着個侍郎府出身。憶起蕭屹提及關旭時的複雜神色,關鶴謠估摸着,這裏可能還有點波詭雲谲的政治鬥争什麽的,真是麻煩。
但若兩人真心相許,什麽黨派、身世、門第,關鶴謠只當浮雲。她唯一想确認的,是自己的心意。
她是喜歡和蕭屹在一起,和他聊天,和他用餐,享受他看向自己炙熱而真誠的視線。可是,若她只是一時被這好皮相所迷呢?若她只是被寂寞裹挾,以他為慰藉呢?
這渣女,可不能當啊。
她立身異世,再樂觀,再堅強,心底到底還有一絲惶恐孤寂。
突然從天而降一個俊俏英挺的郎君,朝夕相伴,溫柔相待,是個人都頂不住。
回溯過往,她第一次意識到蕭屹作為異性的吸引力,就是他赤.裸着上身任她抹藥的時候,寬肩窄腰,結實又流暢的肌肉,整個人像一把剛由滾燙鐵水鑄成的利劍,用驚人的熱度蒸得她面紅耳熱。
生為顏狗,斯密馬塞。
難道她經歷了一次魂穿,自己都換了替芯,卻仍沒參透,還是被皮相所困嗎?
鍋中水開,咕嘟咕嘟冒泡,鵝掌焯熟了,被關鶴謠浸到冷水裏。
“哎,”她捏着小刀剔鵝掌骨,呢喃道:“紅粉骷髅,白骨皮肉。”
只覺得這兩句佛語既應此情景,又應她心境,但是她此時所為,畢竟壞了佛家慈悲。便搖頭一笑,不再瞎想,細致地處理起鵝掌來。
比起雞爪、鴨掌,鵝掌最顯著的優點就是“大”。
天下美食,唯大不破,看着就招人喜歡。鵝掌肉多而厚,咬下去滿口滑韌。饒是如此,在真正愛這一口的人看來,仍嫌不夠吃:
五代時有位僧人謙光,放蕩不羁,嗜食酒肉,猶愛鵝掌和鼈裙這兩味。
他有一句大鵝聽了想罵娘的名言——“願鵝生四掌”(2)。
吃人家就算了,還要人家生四掌給你吃,大師,奪筍吶。
關鶴謠笑着吐槽,就又加了些筍,咕嘟咕嘟一起鹵。
她炖雞、烙餅、調醬汁、準備炸物食材……凡此種種都做完回到屋裏時,蕭屹早完成了今日KPI,正在桌邊看書。
他本仰起笑臉相迎,卻一扇鼻翼,随後眼睛危險地眯起來。
關鶴謠不覺大難将至,自顧去看凳子上的豆沙盆。
往常都是掬月在家炒豆沙,她這是第一次見蕭屹剛洗好的豆沙胚,确實又細膩又幹爽。
她正要誇贊,眼前忽一暗,原來是蕭屹閃至她身前,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下一瞬,他一手撥開桌上書冊,一手把關鶴謠摟起,穩當當摁到桌上坐着。
有了桌子加持,關鶴謠視線比平時略高。事出突然,她只滿頭問號看着蕭屹。
“阿鳶,”那郎君雙臂撐着桌沿,似笑非笑,“你偷喝酒了。”
關鶴謠馬上雙手捂嘴,枉枉然不打自招。
都怪他說什麽香螺配美酒,引得她也饞起酒來,她又一直想那些有的沒的煩心事,難免就要杜康解憂。
況且宋人嗜酒,她這、這不是入鄉随俗嘛!
此時雖已有高度的蒸餾酒,但還是發酵的低度數米酒、果酒更受歡迎,也更宜日常飲用。她小心地嘗了那壇玉髓,果然很柔和溫厚,應該只有十幾度,于是偷偷喝了一盞。
就那麽一小盞淡酒!
又吃了幾口點心糖果,怎麽還會被聞出來?!
關鶴謠悔不當初,她早該想到,這人既然長了狗耳朵,如何沒有狗鼻子?
五哥,做個人吧!
蕭屹緩緩俯身,關鶴謠漸漸後仰,待她終于意識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要控訴她喝獨酒時,為時已晚,整個人幾乎被蕭屹籠在身下。
身子和桌子形成一個顫顫巍巍的銳角,她再支撐不住,只能松開捂嘴的手向後去夠桌子。如此得以又往後撤了兩分,卻也到了極限,再無處可逃。
萬縷情絲搖人魂魄,蕭屹清朗的眸子難得迷濛起來。皆因傾慕之人與他咫尺相依,又是這般惹人恣意憐愛而不自知的姿态。
“你偷喝酒,”凝視那紅潤菱唇,蕭屹口幹舌燥,“我也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