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櫻桃酥酪、藏果論 他既不敢相信,又想……
關鶴謠正在夢裏吃酥酪。
瓷勺子裏那一塊顫顫巍巍的潔白奶膏就要進肚,卻突然有人晃她,讓她怎麽也吃不到。
她被晃着晃着,想起來了——對了,該起床了,起床就有真的酥酪吃了!
于是關鶴謠幸福地睜開眼,對着叫醒她的蕭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嘟囔着“下午茶時間!下午茶時間!”就翻身下地。
她神色仍是迷迷瞪瞪的,行動卻靈活極了,趿拉着鞋,風一般蹽到屋外。
先去廚房查看了煮着的紅豆,而後就直奔水井。
心裏念着這一口酥酪,哪裏還有一絲剛醒的懶倦?
蕭屹看着關鶴謠傻笑着端來兩個瓷碗。
瓷碗裏酥酪蒸得細膩滑潤,白潋潋鵝脂一般,嫩的一碰就晃悠,甚至能微微漣出水波紋來。
酪上綴着幾顆珊瑚珠一般的紅果子,潤着光亮的糖汁。
“櫻桃?”蕭屹心猛一顫,“你做的櫻桃配乳酪?給我?櫻桃?”
關鶴謠有點想糾正他,她做的是“酥酪”,并非“乳酪”,卻意識到蕭屹只是在糾結櫻桃。
“不愛吃櫻桃?”她起身,“我去拿玫瑰鹵子來。”
本想着既然用玫瑰鹵子做了桔紅糕,酥酪就換個口味。
“加蜜紅豆也好吃,可是才煮好,沒來得及用糖漬呢。”
“不、不是…”蕭屹居然語無倫次了,“這、我櫻桃…怎麽是櫻、櫻桃…這…”
Advertisement
櫻桃到底怎麽了?櫻桃招你惹你了?我就喜歡櫻桃!
關鶴謠奇怪地擡眼看他,而後反應過來,“啊,你是不是以為這是鮮櫻桃?我本來也以為是呢,吓了一跳想怎麽現在就有櫻桃了?”
她舀起一粒紅瑪瑙似的櫻桃,“小胡說這是他家果子行做得最好的‘蜜漬櫻桃’,是用大紅的朱櫻做的。你看看,這櫻桃是去了核的,但是形狀一點沒散,顏色也沒變,真是下了功夫的。”
比起将櫻桃搗碎的“櫻桃煎”,關鶴謠還是更喜歡這保留了櫻桃美貌的蜜漬版本(1)。
如珠未穿孔,似火不燒人。
看看這熒惑晶華,真好看,這錢花得值!
她專心致志地觀賞着櫻桃,沒有注意到蕭屹也在細致地觀察她,而後垂下了眸子,難掩失望。
……原來她不知道,蕭屹心想。
她既沒有羞赧之色,也沒有昨日故意逗弄他時的狡黠。
她是真的不知道——這櫻桃的含義。
若不是正月裏開始擺攤,一個月都上不了一回街的土孩子關鶴謠,哪裏會知道這兩年,金陵城最新的戀愛風尚,便是有情人同吃櫻桃乳酪?
櫻桃乳酪不稀奇,自前朝就有。
個個精致生活家的唐人,最愛這款甜品。沒寫過一首贊櫻桃乳酪的詩,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fashion的大唐詩人。
只是這兩年,乳酪鋪子獨具匠心,生生将它和男女情愛聯系到了一起。就像什麽情人節的巧克力、白色情人節的回禮,還有平安夜的蘋果之類,都是雞賊商家忽悠消費者的概念搭配。
如今郎君娘子們相會時,免不得一起去吃碗櫻桃乳酪,以至于坊間已有第一手虐狗詩句傳唱:
煙媚莺莺近,風微燕燕高。
更将乳酪拌櫻桃。
要共那人一遞、一匙抄(2)。
正如關鶴謠所知,其實坊間流行的“乳酪”和她所做的“酥酪”并非同一物。
情人們吃的“櫻桃乳酪”是鮮櫻桃澆上自然發酵而成的濃稠鮮乳酪,而關鶴謠這是鮮乳米酒蒸成的酥酪。
但是“乳盲”蕭屹分不清這兩者,以為這酥酪就是乳酪,然後重點就全在“櫻桃”上了。
他本不重口腹之欲,對櫻桃也沒什麽特殊情結,不會自己去買來。每年吃櫻桃只是因為宮中賞賜,換句話說——不吃白不吃。
他猶記得去歲宮中賜下新櫻,那一位照例叫他去吃。
仆從們去拿個蔗漿、乳酪的功夫,蕭屹已經揪了蒂,随手搓巴搓巴,把整盤都吃了。氣得關策直罵他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那一位也笑他,還說今年正流行以櫻桃乳酪訴衷情,你這樣可沒有小娘子喜歡你。
話猶在耳邊,他便以為關鶴謠給他做了傳情的櫻桃乳酪,又發現她其實根本不解其中意。
人生的大起大落之中,蕭郎君想着不如把自己毒死算了,憤懑地舀了一大勺酥酪送進嘴裏。
嗯?還挺好吃的……
清甜的米酒去除了生乳的腥膻之氣,只留下淡而醇的乳香和酒香融合。
酥酪又嫩又滑,在舌尖一抿就化開。
這樣的質感,簡直、簡直就像……
蕭屹偷看關鶴謠一眼,不自覺地勾起手指,有過學以致用的機會,他終于明白了什麽叫做“膚如凝脂”。
“好吃嗎?”關鶴謠見蕭屹終于吃了起來,深感欣慰。
“好吃。”
“但是還可以更好看一些!”她犯了職業病,開始研究擺盤,“這道櫻桃酥酪得用銀杯、玉碗之類表裏瑩徹的冷色調容器,方能襯得這雪白酥酪,殷紅果實更動人。”
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蕭屹更愛酥酪,關鶴謠卻更喜歡這櫻桃。
不同于現世某些只顧着長成“傻大個”,卻味道寡淡的櫻桃,這大宋的櫻桃雖然個頭小一些,卻酸甜可口,滋味很足。
這麽美味又美貌,又是春果第一枝,被天子用以宗廟祭祀、恩賜群臣,不怪從古至今無數文化人為櫻桃瘋狂打call。
吟詠水果的詩裏十首有八首是贊櫻桃的,剩下兩首裏可能還有一首是贊櫻桃煎的。
還有借着櫻桃感沐皇恩的“紫禁朱櫻出上闌”,借着櫻桃調戲美女的“櫻桃樊素口”,借着櫻桃拉踩其他水果的“櫻桃真小子,龍眼是凡姿”。
就連那個“日色冷青松”的王維,那個“人閑桂花落”的王維,都浮誇地寫了一首長詩記錄在宮中吃櫻桃的趣事。
腦殘顏粉·關鶴謠則是緊跟着杜牧的腳步,直接把櫻桃拔高到了“仙丹”的層次,“樊川居士說櫻桃是能駐流年的‘九華丹’,郎君多吃幾顆,傷就會好啦!”
她吃下一大口,又含糊地嘀咕着,“也不知道今天…唔…朝散郎能不能把你的藥給我。”
“吃你做的東西,好過吃藥。”蕭屹不願她總為自己傷口擔憂。
關鶴謠搖頭,“你最會說話。”
雖知道這是在哄她,關鶴謠仍是笑逐顏開。
她最喜歡聽人誇她做的東西好吃,每每得了蕭屹誇贊,卻又總覺得更加欣喜。
況且,他喜歡這酥酪,能多吃些滋養乳品總是好的。
“你若喜歡,我改日再去買些。小胡說過幾日還會賣黃色的臘櫻,還有小一些的淡紅櫻珠,肯定更斑斓可愛。”
她已是第二次提及這個名字,蕭屹眉頭一皺,發現了華點,“誰是小胡?”
“果子行的夥計啊,口齒可伶俐了,腦筋也靈活,”關鶴謠咬着勺子,哭喪着臉追憶被他忽悠走的銀錢,“就…真是優秀啊!太秀了!”
她自顧自說着,卻見蕭屹眉頭越皺越緊,皺的像她挑出去的那塊奶皮似的。
關鶴謠恍然大悟。
好像、好像他之前也問過類似的話——關燕語突襲那天,問過“誰是墨哥哥?”只是那時候吞吞吐吐的,現在居然是理直氣壯的。
無論是什麽語氣,她終于明白了這個句式背後的含義。
緋色染上面頰,關鶴謠想着應該把他做成酥酪,凝乳效果肯定更好!口中卻已經不自覺地辯解起來,“你、你想什麽呢?那小胡也就十三十四的樣子……”
蕭屹并未被說服。
這個年紀最可怕!
十三十四,也攔不住他不三不四!
小娘子還誇他“口齒伶俐”“腦筋靈活”,這聽起來就不像個好人。
思及此,蕭屹正色說道,“小娘子獨自在外,切要小心一些。你這般鮮妍容色,可別被不軌之人的甜言蜜語騙了去。”
鄭重其事地說什麽“鮮妍容色”……
關鶴謠臉要紅成了櫻桃。
到底、到底是誰甜言蜜語啊?!
對于心理年齡二十多歲的關鶴謠而言,小胡妥妥還是個孩子,剛上初中那種。
她覺得有必要重申這一點,“我當他是個孩子,他懂的多,教我怎麽保存水果。”
為表誠意,她積極展示學習成果,“你知道嗎?橙子要和綠豆混放,貯藏梨子則要和蘿蔔一起。把梨子連着枝條完整取下,梨枝插到蘿蔔裏,用紙包好放在暖處,到第二年暮春都不壞!”(3)
怎麽還不開心,要我做個彙報PPT嗎?!
總結以往經驗,關鶴謠一笑,露出兩排小牙,晃起兩根手指,“他家梨子存得好,我買了兩個給郎君蒸着吃。”
蕭屹果然轉酸為甜,滿臉的忻悅,乖巧地聽關鶴謠講怎麽做花椒蒸梨。
關鶴謠一邊講着,一邊心中竊笑。
好逗又好哄,再可愛不過。
她突然有點上頭。
想要再逗一逗,再哄一哄。
“小胡還教我怎麽貯存鮮櫻桃,說是在竹子上打個洞,把櫻桃放進去再封好口,能放到盛夏。”(4)
櫻桃這最嬌貴的水果居然可以這麽存放,關鶴謠着實很驚訝。
對面郎君聽到那個名字,就像被按下開關一樣又黑下了臉,關鶴謠心中卻亮堂了起來。
士之耽兮,尤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人們總說,傻姑娘們,不要認真,免得沉淪。
可若真的害怕沉淪,便永遠不敢開始,永遠不敢以真心對人。
面對一片真心,所有的遮掩、欺瞞和計謀都是徒勞,唯有老老實實,以另一片真心相和。
也許,有一天她會靜思自悼,會淚濕衣裳,會遺憾曾經的言笑晏晏,未至終焉。
然而這一切,卻仍然好過,從未開始的後悔。
“早櫻初夏就下來了,”她強迫自己直視蕭屹,“我、我們到時候試一試這個法子,好不好?”
蕭屹睜大了眼睛。
面前的少女雙瞳剪水,兩頰泛霞,聲音很輕很輕,但仍清清楚楚地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是了,正是他認識的那個坦蕩又勇敢的小娘子。
而他何德何能,能讓她問出這樣一句話。
他既不敢相信,又想要更多。
擂鼓一般的心跳聲中,蕭屹聽到自己屏着呼吸反問:“初夏裏試了,盛夏裏還要驗查,小娘子也和我一起嗎?”
關鶴謠沒有再出聲,剛才的話已經用盡了今天、不,大概是三天份的勇氣。
她只是點頭,點頭,直把臉點進了酥酪碗裏。
蕭屹深吸一口氣。
他現在就想握住她的手,現在就想把她揉進懷裏,現在就想原原本本地告訴她,他滿溢心間的傾慕和情意。
然而名字都沒告訴人家的情況下就表白心意,未免太過草率冒失。
他無比怨恨那個堅持要等阿策回信才告知身份的自己,好在阿達已拿了信,阿策今晚必然會找她。
還差半天,等她回來,等她回來,就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如實相告。
蕭屹千回百轉的思量中,關鶴謠猛擡起頭,慌慌張張,“哎呀,不行!這法子得用活竹子,我這院裏也沒有啊。”
蕭屹伸手,拭去她鼻尖沾的一點雪白酥酪,輕聲說:“我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