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信國公府、莫廚娘 以為能保送,鬧了半……
關鶴謠穩穩當當坐在四人擡的小花轎裏,轉頭看一圈紅緞的帏帳,心還在砰砰直跳。
她看過一個故事,講的是南宋有位知府雇傭一位曾在京城大戶人家侍奉過的廚娘,每日必是軟轎接送,以厚禮待之。那廚娘愛好奢侈之物,索要無數錢財禮品,知府也盡數滿足(1)。
由此可見,好手藝的廚娘在推崇精細宴飲的達官貴人之中有多受追捧。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正街邊擺着攤,居然中了大獎,也受了這般禮遇。
她撩開簾子看了一眼,确是在往靠近皇城的烏衣巷東邊走,那是最尊貴的王侯府邸所在之處。
關鶴謠深呼一口氣平複心緒,而後暗笑自己越活越回去。想她在現世時,作為小有名氣的私房餐廳主廚,為名流富商籌劃各種家宴、聚會時,不也是豪車接送,專人對接?
只是……她捋了捋頭發,又拍了拍衣裙,覺得自己這裝扮太過寒酸。
哎,算了算了。
人家是雇請廚娘,又不是相看新娘,只要飯做得好就行。
她暗念着口號“斯是陋室,惟吾飯馨”給自己打氣,轉眼就是一身廚師的浩然正氣,眼冒精光,恨不得立刻操起菜刀。
緊緊捏着的竹籃中,裝的是炊餅片的油料和醬料,還好她昨天被郭大抄襲後心中煩悶,一尥蹶子就把它們放在飲子鋪了。
轎外春苗傳來春苗的聲音:“關小娘子,我們要到了。”
關鶴謠連聲應了,竭力抑制住撩轎簾的沖動,畢竟即使是對于她這個天外來客,“信國公府”的名字也太過如雷貫耳。
哪怕在這一輩有些衰落,大宋的王侯将相中,信國公府仍然能算得上是頂尖的尊貴榮華。
信國公祖上,乃是大宋數一數二的武将功臣。那可是屍山血海裏真刀真槍殺出的一條路,又多次救主于危難之時,這才得了世襲罔替的丹書鐵券。
信國公府家風淳厚,堅貞剛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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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爵已五世,卻從未自高其功,滿門皆是忠勇無雙之士。
二十多年前,若不是老信國公關越力抗北蒼奇襲,誓死守護大宋西北,現在大家也過不上這安穩日子。
關越獨女也因此入主後宮,鳳冠封後,深受恩寵,育有一子一女。
只可惜她紅顏薄命,生育公主時薨逝。但就算十幾年過去,後位仍舊空懸,足見官家對她用情至深。(2)
誰能想到,這樣的信國公府當街把她接走,就是為了那幾串炊餅片?
*——*——*
春苗随轎快步走着,想起昨天鬧出的事情還有點後怕。
這些日子朝散郎憂心忡忡,寝食難安。太夫人本就心疼孫子,又忽然傳來消息說二郎也病了,雖然不嚴重,可哪有母親不牽挂孩子?當即昏了過去,這兩天什麽都吃不下,急得三娘子直哭。
她想起花朝節那日太夫人很喜歡早市買的炊餅片,昨天就遣小丫頭小桃兒去買。
小桃倒是買回來了,太夫人也難得有了食欲。
只是太夫人滿懷期待地一口咬下去,差點把牙硌掉。
看着掉到地上差點砸出坑的硬炊餅,看着捂着嘴直哼哼的太夫人,春苗大驚失色,趕緊把小桃兒叫來問話。
“賣家可是個年輕娘子?”
“是個大漢……他倒是有個媳婦。”
“甚是美貌?”
“……并沒有。”
春苗簡直要被氣死,戳着小桃兒的額頭直罵小蠢蛋。
這事小桃兒倒是真挺委屈。
既然說是炊餅片,她自然先去的炊餅鋪。一看,确實烤炊餅片和煎炊餅片都有。
春苗姐姐又說是那條街獨一份的,她走完了那條街也沒看到第二家,便确信無疑。誰知這就買到了假冒僞劣産品。
那郭大哪裏舍得放油,是以他家炊餅片一點也不酥脆,硬的像石頭。
太夫人和三娘子仁厚,沒有怪春苗,但是春苗不能不為主家盡心。
她和三娘子請示,親自去找那位做炊餅片的小娘子。
三娘子也喜愛那炊餅片,又确實擔心祖母飲食,就說可直接雇做廚娘。還讓她去支一頂轎子,務必好好把人家請回來。
這頂小轎把關鶴謠從慶豐街一路直接擡到了信國公府膳房,一步都沒有停。
關鶴謠被春苗扶着下了轎,她還沒來得及多看幾眼這一排五間的闊氣膳房,就見一位老家院公快步趕來,将她引到一個竈臺前。
案板左邊放着炊餅,右邊擺着雞蛋,老家院公殷切地看着她。
關鶴謠失笑,這也太着急了吧!
“請小娘子開始吧,有什麽需要,盡可與小老兒講。”老家院公又喚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廚徒,“這孩子叫阿虎,任憑小娘子差遣。”
關鶴謠忙致了謝,開始烹饪。
她把炊餅片刷好油料,就讓阿虎去取了個爐子在一邊烤。
材料齊全,她自己實在沒有什麽活可做了,只等着要烤好時,下鍋煎幾片,一起送過去就完事。
但是老家院公和春苗就在旁邊等着,關鶴謠只能裝作很厲害的樣子,緊緊皺着眉,像調配化學試劑一樣翻來覆去擺弄帶來的醬料,看得老家院公和春苗一愣一愣。
她一邊瞎忙活,一邊豎起耳朵聽兩人的對話。
“太夫人早飯又沒用,這可如何是好。”
“哎!朝散郎整日憂愁,還有二郎的事…哎呀,太夫人哪裏吃得下呀?”
“朝散郎可回來了?”
“還沒有,怕是要晚間……”
忽然兩人齊齊噤聲,關鶴謠正覺奇怪,就聽一高昂女聲說道:“還真在這兒呢!”
出聲的是一位正緩步走來的娘子,她大概三十來歲,身材瘦高,穿着甚是精細講究。
關鶴謠暗猜,這可能是府裏的哪位主子或是管事娘子,卻聽道春苗低喚一聲:“莫廚娘。”
關鶴謠一臉見鬼,瞳孔飛速上下蹦跶着打量了這位“莫廚娘”。
她鼻尖是這娘子衣袖帶來的濃郁熏香,又見她雙手戴了不下五個戒指手镯。
這、這還怎麽做菜?!
莫廚娘卻根本沒看她,“齊院公,我聽說三娘子親自讓接了個廚娘回來。既然是給太夫人做吃食,直接送來太夫人私膳堂才是,你們怎麽把人帶這裏來了,是怕我吃了她不成?”
齊院公擦擦汗,“大膳房……東西到底全些,不知道小娘子要用什麽,所以、所以直接來這裏。”
莫廚娘掩唇,“東西全是全,可哪裏有太夫人私膳堂精細呀?小娘子萬一需要些金貴食材……”說着,她故意做個誇張的探頭狀,往關鶴謠案板去看,“呦,好像也不需要。”
關鶴謠心裏翻個白眼,已知這是哪一路貨色。
她輕輕後退兩步,沖她甜甜一笑,梨渦深深,“見過莫廚娘,莫廚娘安好。”
只是那莫廚娘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齊院公,半個眼神都不給關鶴謠。
你既然無視我,我就無視你的無視,看誰先服輸。
關鶴謠悠悠開口,語氣輕柔得體,“妾以為食物不在金貴,适口者珍,只要吃得舒心就好。妾也是随便做的,不曾想就入了太夫人法眼,指名要吃呢。”
莫廚娘終于看她,臉上仍帶笑,只是眼神尖利,“小娘子手也像嘴這麽巧嗎?”
呵呵我贏了,關鶴謠笑容更甜,大言不慚道:“都巧,都巧。”
莫廚娘剮她一眼,而後輕哼一身轉身離去,關鶴謠被她甩袖的香風糊了一臉,辣了雙眼。
三言兩語一番交鋒,關鶴謠和莫廚娘顯然都不覺得尴尬,一邊看戲的春苗卻很尴尬。
她自覺有責任解釋一下,“這位…呃…是新雇的莫廚娘,專門負責太夫人的膳食。”
關鶴謠點點頭,大致也能猜到。
她一個小小娘子,突然被主家發話親自接來,标準的天降兵,人家看不慣她也是正常。
她只是不喜歡莫廚娘這種風格的廚師,恨不得把鳳髓龍肝、虎膽豹肝拿來烹饪,再裝在金盤銀碗裏,仿佛只有這樣才配得上她們的高超廚藝,着實無趣。
不過……她腦海中閃現莫廚娘那金光閃閃的手,不禁十分憧憬。
在這家做廚娘,這麽賺錢的嗎?
十來串各種口味的炊餅片做好,由春苗腳下生風地送過去了。
只一刻鐘過後,太夫人身邊的另一位大丫鬟夏禾就來請關鶴謠過去說話。
大膳房在信國公府南邊,離太夫人所居榮禧院不算太遠,饒是如此,關鶴謠也是走了将近半刻鐘。
信國公府從秦淮河引了水,一條人工河自西南切入東北,兼有數個湖泊和池塘,棧道小橋相接,煙柳繁花相映。
武将宅邸,在這江南也是婉轉精致的風格。
穿過一道垂花門,走過一段水邊游廊,關鶴謠便來到了榮禧院。
一路上,夏禾已經和她說了一些主家的信息。
信國公太夫人姓雲,因是家主的祖母,稱“太夫人”即可,另外府裏的三娘子也在,是太夫人的孫女。
信國公家這輩人丁稀少,所以排齒序的方式與衆不同,幹脆郎君娘子一起排。
因此雖稱關筝為“三娘子”,但她其實是太夫人獨一個的孫女,是太夫人幺子的女兒。她上面只有一位雙生親兄和一位堂兄。
關鶴謠暗暗思忖,還挺男女平等的,看來是個好人家。
等見了雲太夫人和三娘子,關鶴謠更肯定了她的想法。
雲太夫人一身绛紅的織錦裙袍,她雖有病容,不時咳嗽着,卻面容慈祥溫和。
關筝看起來和關鶴謠一樣年紀,身量嬌小可愛,香嬌粉嫩的像個玉雕的人兒,自有一股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芳華。
她們可算得上是大宋最高貴的女子了,可面對粗布衣衫的關鶴謠仍是禮遇有加。
先問了關鶴謠姓名、年紀、哪裏人氏。
一般來講,女子在外走動并不必告知名字,說了姓氏和家中齒序即可。關鶴謠情況特殊,更不敢以實名相告,只說姓關,在家中行二。
其實她有理由相信,除了關家和魏家,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畢竟在過去的十年裏,關家二娘子關鶴謠一直有“癡傻之症”,從未見過外人。
她自覺回答地還不錯,不知為何春苗瘋狂朝她使眼色,夏禾也是一臉驚訝。
關鶴謠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對了!信國公府,正也姓“關”!
她心中暗道糟糕,她與主家同姓,本是要避諱着婉轉言明的。她卻傻傻地直接說出來了,還一臉落落大方,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宋時尤其注重尊卑避諱,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花樣百出。
她剛才所作所為,這就相當于去面試,面試官問“您貴姓”,她嚣張一笑說:“和你爹一樣呀!”
這可太霹靂了。
“妾愚鈍,沖撞了主家,萬望海涵。妾名中帶一‘松鶴延年’之‘鶴’字,若蒙不棄,可以此相稱。”
這祝壽的好詞,充分體現了她的求生欲。
關筝倒是笑了,溫溫柔柔的聲音說道:“小娘子合該與我家有緣呢。”
“正是,小娘子不是我家仆從,自不必管那些。”太夫人也解圍道,“只是,若小娘子覺得方便,便以‘鶴小娘子’相稱吧。”
關鶴謠連連稱是。
雲太夫人含笑打量着關鶴謠,她實沒想到是這麽個年輕的小娘子。
這小娘子處事似有幾分天真莽撞,但是謙和有禮,顏色也好,她年紀大了,就愛看那些花骨朵似的美人。
其實,就算那炊餅片确實好吃,雲太夫人也根本沒盼着關鶴謠有什麽高超廚藝。只是孫女一片赤誠心意不忍拒絕,府裏多養一個廚娘也沒什麽了不起的,能做點閑活就好。
她剛想開口把這件事定下來,就聽身邊章嬷嬷說道:“太夫人,這…這是否駁了莫廚娘的臉面呀?”
雲太夫人一頓,她确實把這茬忘了。
“莫廚娘家學淵源,是朝散郎特意為您請回的禦廚後人。若是不到半月,就另請新人……”
她不需再說,太夫人心下已然明了,章嬷嬷說得也有道理。
手藝高明的廚娘庖工都自視甚高,又有許多人家重金争着搶着請,總要以禮相待,不能讓她難堪。
關筝看了一眼關鶴謠,心中多少有些歉意,畢竟是她風風火火把人請到了這裏。
她心思純淨,卻尤其執拗,既然已經當街許了關鶴謠“廚娘”之職,就不能出爾反爾。
“是我思慮不周,但既已來了,便留下吧。哪怕鶴小娘子只會做炊餅片,偶爾逗得祖母開懷一次,便是值得。”
孫女這般孝順,雲太夫人感動不已。
章嬷嬷想起莫廚娘許給她的銀戒指,也是豁出去了,繼續鼓足了勁兒勸說,“那炊餅片……時常差人去買來就是,倒也不用特意請人來。”
炊餅片炊餅片炊餅片……
關鶴謠聽得鬧心,她們真就以為她只會做炊餅片呗?!
章嬷嬷想着莫廚娘的戒指,關鶴謠何嘗不想?一個戒指怕是就能還她自由身!
她被這真摯的貪欲驅動,脫口而出:“太夫人喜愛那炊餅片,實是妾的福氣。妾不知今日能得見太夫人,否則定要把新做的‘烤金貝’和‘蒸銀魚’也獻來給您品嘗。”
雲太夫人一聽來了興致,問起這兩道菜來,關鶴謠細細說了,而後提起一口氣咬咬牙又道:“妾雖有福氣,這福氣卻也淺薄,竟然只能以炊餅片敬獻太夫人。”
這是讨要一個機會呢。
雲太夫人倒是很欣賞她這份沖勁兒,難道這擺地攤的小娘子真有好手藝不成?
“聽着新奇,想來府裏也有扇貝和銀魚,咳咳,鶴小娘子就去把這兩道菜做來吧。”
關鶴謠大喜,趕緊福身應下。
“晚間你大哥也會回來,”雲太夫人與關筝說着,而後又轉向關鶴謠,“比起扇貝,我祖孫三人其實更愛江瑤貝,鶴小娘子便用江瑤貝再另做三品菜肴,可好?”
總共五道菜!
本來以為能保送,鬧了半天還得高考。
行吧,反正我成績好。
關鶴謠淡笑點頭:“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