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二 中秋之夜
許是為了将夏天落下的份補回來,入了秋之後, 總愛在夜裏下雨。秋雨寒涼, 浸透了門窗, 孤枕難眠。
溫月如在窗邊怔怔地聽着雨聲, 直到外頭逐漸安靜下來, 她推開窗子, 望着天邊一輪皎月,下定了決心。既然自己這輩子已經抽到了下下簽,那麽為了兒子的前程直接結束掉這條已經是累贅的性命,實在劃算的很。
唯一讓她有些放不下心的是, 潇兒年紀還那麽小,将來會不會明白,是她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骨和血為他奠基了那條通往萬人之上的路?
潇兒這段日子一定過的不好, 雲笑平日被驕縱的沒個樣子, 沒什麽心機, 一定護不住他。若是他被別的女人搶去撫養,将來會不會認為他的母後自私又暴虐, 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呢。
不過那樣也好,在這皇宮之中,越涼薄,就過的越快活。
就如同龍椅上的那個人,還有那個笑裏藏刀的宦官。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蘇仁時,自己剛剛入宮,因為規矩學得不好總是被教習嬷嬷冷嘲熱諷, 三句話不離先皇後是如何溫婉有禮,不像她總愛苦着臉,仿佛被人欺負過一般。
彼時她已是皇後之尊,面對一個奴婢,卻不敢出言反駁。因為那奴婢的話句句在理,若是她反駁的話裏有纰漏,不能令人信服,那驕橫跋扈的名聲傳了出去,更是要讓人笑話。
而她的夫君呢,待她雖然還算溫和,但也絕不會幫她料理後宮之事。而且每每看着她時,都仿佛要透過她去找尋些什麽。
實在被壓的透不過氣時,她便會偷偷溜到禦花園裏,在背人處偷偷哭上一場,她也知道這不是個一國之母該做的事,但是她真的厭煩宮廷生活,厭煩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裏的日子。
她偷偷聽見了許多下人們的閑言碎語,多半無聊透頂,看着她們因為主子的心血來潮而苦惱不已,溫月如心內便會生出一些快意,同樣是不自由,至少自己還有着錦衣玉食,若是舍出名聲不要,也大可以生殺予奪。
而在這段日子裏,她也有幸見到了一個有趣的人。
那是個在禦花園裏做灑掃粗活的小太監,生的十分好看,唇紅齒白就如同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平日裏總有些管事的讨他便宜,有事沒事就愛在他面上摸上兩把,或者是掐幾下那纖細的腰肢,說些不幹不淨的話。
他卻仿佛不知道不生氣為何物,面上總是笑吟吟的,仿佛是得了擡舉一般,有的覺着他這樣沒意思得很,就不再欺負他,也有的卻變本加厲起來,權那他當個粉頭來調笑。
溫月如在假山後頭,也見到過他獨處時的樣子。一離了別人的視線,他臉上的笑便沒了,一雙眼睛冷的像化不開的寒冰。
如果他在獨處時眉間也帶着笑意,那往往代表着有人要倒黴了。
那些占過他便宜的人,過不了多久,總是要倒黴的。不是莫名其妙就獲了罪,被罰到見不到主子的地方翻不了身,就是差事總是出錯,甚至還有的身上起了怪病被隔離到不知哪裏去了。
溫月如自此便留意上了這個小太監,她當然不信那些得罪過這個小太監的人都是自己遭了報應,但是偏生查不出什麽可疑之處來。
她想,如果自己也能做到他那樣,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偷偷躲起來哭了?
後來她便收起了所有的眼淚,也不會再一個人偷偷溜出鳴鳳殿去。扶植起了自己的親信,也在宮外接手了溫家暗存的勢力。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可是那個人的腳步卻比她還要快,甚至在她踟蹰于某個計劃難以實行時,主動來與她合作。
她既高興又害怕,心想若是他能為自己所用,那從今以後是不是就能高枕無憂,既不用被當做替身也不會被人暗地裏嘲諷擔不起所處的位置了?
一步錯步步錯,終究還是沒做到。
這些天來,她細細回數自己走過的三十餘年,才發覺自己原來天生就是個愛給別人添麻煩的性子,偏生下手不夠狠,又時運不濟,一直都沒怎麽成功過。
對她影響最大的兩個人,如今都在盼着她死。
雲散時已是深夜,遠處卻有幾間窗子裏有了亮光,想來是同她一樣,發覺雨停了,便起身趕在十五的尾巴來賞月的。
溫月如赤腳踩過露臺上的積水,口裏哼着孩童時所喜愛過的歌謠,完整的曲調她早就記不清了,斷斷續續的詞句被揉碎在風裏。
寒冷與抛卻禮節的快感交疊在一起,讓她只覺無比清醒。既然已經決定去死了,那麽總要叫人能夠牢牢記住才好。
所以中秋佳節,最是合适不過。
而在越過欄杆的瞬間,她發覺有一個狼狽的身影正在往宮門方向去。
選擇在這一天逃離這黃金牢籠的人,并不只有她一個。
常雲蕭在太醫署躲了一陣,總覺着有人時時盯着自己,一有人傳喚他,便膽戰心驚,怕是有陷阱在等着自己,害怕一旦踏出了房門,便再也回不來了。
再後來,只要有人喊他,都能把他吓得一哆嗦。他的同僚都漸漸看出些不對勁來,連上司也委婉地問他是不是身子不适,需要告假去休養一段時間。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發展到今天這步田地,明明蘇廠督往日裏身邊的女人從來站不到三個月就會被丢出去,再不多看一眼,怎麽會對陳娘子這般長情?明明陳青鸾是那樣溫和仁慈的女子,怎麽會心甘情願陪在那麽一個心狠手辣蛇蠍心腸的人身邊?
今日正值佳節,輪到值班的同僚知他最近都在太醫院裏住着,便來求他幫忙頂班,他渾渾噩噩地應下了。
一夜無眠,他望着空蕩蕩的院子,突然覺着,也許那日陳娘子回去之後,并沒有将自己一時沖動說出的話全都告訴蘇仁,否則以他那樣锱铢必較的秉性,哪容得下他茍活這麽多天呢。
這樣想來,自己近日來的擔驚受怕也許全然都是無用。常雲蕭突然想起了上司給他的建議,便寫了一封信留下,上面寫道自己需要告假一段時間,至于職務給不給他留着都可以。随後便收拾行囊,趕在宮門剛開的當口沖了出去。
他沒有回府,而是直接沖着城門去了,自京城出發,若是腳程夠快,十幾天就能抵達邊界,等到了漠北,或者再往遠處去,還有許多西北的小國,未開化的蠻夷,多十分仰慕中原文化,他不是空有一身醫術,走到哪裏都不至于是絕路。
仿佛只要出了這京城,眼前便是康莊大道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城門口的一瞬間,肩膀卻被人一把扣住。
他僵硬地轉過頭,只見兩個身着藏青色官服的人站在他身後,其中一人道:“常副使,為何這麽急匆匆的離京啊?”
常雲蕭強笑着道:“感覺不勝重任,便告了假,想要出去游歷一番。”
那人卻不松手:“在太醫院夜以繼日可不是別人逼你的罷,突然便不勝重任了,可是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打算逃跑啊?”
常雲蕭一顆心沉了下去,還想要解釋,那人卻不再同他廢話,“跟我們去東緝事廠走一趟罷,做了什麽都老實招了,還能少吃些苦頭。”
今日昭獄十分熱鬧,總有人要來瞧瞧着膽敢對主母有不軌心思的人究竟是什麽模樣,一見之下都覺大失所望,大檔頭李德喜更是不客氣,大聲同身後的人道:“我還尋思這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主得生的多俊俏,結果就這樣?”身後的人也跟着笑。常雲蕭垂着頭坐在牢房裏,就好似沒有聽到一般。
出乎常雲蕭意料的是,并沒有人來對他用刑,就只是關着。牢中不辨日月,他先是還能從送飯的次數勉強幾下自己究竟被關了多少天,後來就模糊起來。
當他再一次見到蘇仁時,恨不得沖上去磕頭求饒,卻被人攔在一丈之外,他原地跪下,大喊着督公饒命。
蘇仁看他這般狼狽,十分不屑,只問道:“後悔了?”
常雲蕭以頭搶地,“後悔,後悔了!是小的有眼無珠,可是小的的的确确沒有觊觎督主夫人的意思,只不過是……是想要治病救人,還望督公能饒小的一命!”
蘇仁仿佛在看一個笑話一樣看着他,挑眉道:“本督何時說過要你的性命了?不管你是存着怎樣的心思,好歹還給我夫人送了一本醫書不是。”
見常雲蕭的眼中又閃過一抹希冀,他笑着道:“所以你就好好在牢裏頤養天年罷。”
被押回牢房的路上,常雲蕭聽到身後的兩個廠衛在小聲閑聊,內容自然是取笑他膽小如鼠,就關了這幾日,就連半點骨氣都不剩了。
常雲蕭突然腳步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那如果方才我說我沒有後悔,會有機會出去嗎?”
那廠衛嗤笑一聲,“你要是真對主母癡心一片,那沒準督主心情好,就圓你這個心願,叫你能陪在她身邊也說不準——正好聽說前日書房的古瓷花瓶被不小心打碎了,正好能用你頂上。”
常雲蕭聽了,腳下一個踉跄,随後就被身後的人一腳踢進了牢門。
從此牢中不辨日月,直到有一天,等來了傳說中的大赦天下。
常雲蕭茫然地想,他入獄時聖上正直壯年,如今日月換新天,可是自己已經在渾渾噩噩之中度過了許多年麽?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路過的行人大多喜氣洋洋。
還是一路北上吧,既然活了下來,總要有個新的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其實是早就寫了打算在中間放的,然後。。蠢作者給忘了,就直接跟別的番外一起放到最後啦~
從明天開始的番外都是正文時間線之後的日後談~~